“殿下,药来了。”
楚煜用完饭,正捏着块帕子仔细擦手。
侍女端上一个瓷碗,恭敬放在他身前桌上,然后福身退回一旁等候。
瓷碗白净,盛着小半碗绿色汁水,闻着有一股甜腻的气息。楚煜搁下帕子,扫了一眼,顿时明了。
今晚的饭菜他几乎是一道道检查过,连筷子和碗碟都没放过,没有任何异常。
原来问题在这里。
侍女还未退下,见他闲适地开始看书,没再分给药汁一个眼神,不禁催促道:“殿下,药要趁热喝。”
楚煜一皱眉,随意将碗拨到一边,“赏你了。”
侍女呆住,结巴道:“殿下,奴婢身份卑微,喝不得。”
楚煜一手托腮,转头似笑非笑,“我赏你的,怎么喝不得?”
“殿下身子不好,这药是每天都要喝的,后厨每日供应有限,不应浪费在奴婢身上……”
侍女已经跪下了,肩膀小幅度发着抖。
楚煜不假思索,当着她的面将那碗绿汤喂了窗边绿植,而后道:“今后这药无需再送。”
“是。”
停药一次,楚煜隐隐觉得经脉开始躁动,内府灼热不堪。
这药少说他得喝了十多年,戒断反应格外明显。
楚煜只着白色里衣,盘腿坐在榻上,用自己魔族的路数运功,淡蓝色灵力丝丝缕缕朝他涌来。
可这些灵力无一例外,刚到指尖就散了,完全聚集不了,更别说引入丹田修炼。
在他试图强行引气入体时,经脉疼痛加剧,不一会儿,他这一层里衣就被冷汗浸透。
不逼毒不行。
他长眸微眯,终于放弃。
披衣下床,他叫寒鹰送来热水,沐浴洗干净一身臭汗,而后继续打坐,只是不再运功。
凭毅力扛过身体的异样反应。
……
一连几日,楚煜挺过了戒断反应的最强阶段,身体的不适稍缓。镜子里的人总算不那么“弱柳扶风”,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他捉住脉门摸了一把,感觉好了很多。立马就让寒鹰备车去找国师“报恩”。
恰好就在院门口堵到了人。
楚煜笑眯眯地“刷”一声打开折扇,“国师大人,好久不见啊。”
几天时间里,寒鹰按楚煜的意思,已经将国师的身份扒了个七七八八,包括但不限于名字住处。
以及……
楚煜指尖轻点宣纸上几字,寻思皇宫到底有什么值得人界第一仙门万剑宗掌门宿云微自降身份来当一个小小的国师。
他对这人更感兴趣了。
好歹自己也是个魔,虽然不至于杀/人夺宝,但要真有什么好东西他也是不想错过的。
“……”宿云微神色冷淡,他当然记得脸皮比城墙厚的三皇子,虽不喜,还是侧身领人进门。
宿云微住的地方不大,整体是个回字形院落,布置简洁明了。
楚煜跟在他后头走了一段,也没见着个小厮侍女什么的,这倒方便了以后勾搭他。
他暗暗思忖着,冷不丁见前面的宿云微停了。
“我这里没有耳目,三殿下有什么便说吧。”宿云微回身,轻蹙眉头。
楚煜也不耽搁,正事要紧,他伸出手,将衣袖往后扯了一截,掌心朝上递到宿云微身前。
“……”
片刻,白皙修长的两根手指搭上他的腕。
触到的一刹,宿云微略显诧异地抬眼看他。
身中剧毒,且因几日断药,这副身体的经脉几乎已经扭曲,宿主此时必然在承受着无与伦比的痛苦。
可这人……
闲庭信步,脸上表情也很淡定,就跟没事人一样。
楚煜还是笑眯眯的,“如何?我能否挟恩图报让国师大人为我逼毒?”
宿云微颔首,“既然答应了,那便不会反悔。但是,”他目露犹疑:“你可能会死。”
楚煜是个喜欢赌命的,只要存活机会不完全为零,他就能尝试。比如现在,他觉得可以逼毒的身体状态其实是,存活几率不到四层。
“我来找你就证明我知道,”楚煜道:“不管死活都算我的。”
宿云微不再多言,领他进入最近的一间屋子。
看布置貌似是书房,几个柜子都被各种典籍整齐码好塞满,案几上的纸墨笔砚还很新。
楚煜在中央空处的地毯上一撩衣袍就地盘腿坐下。
他听见耳后有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响,接着,一双手抵上他背脊,隔着夏季不厚的衣料,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掌心的轮廓和温度。
“想清楚了吗?”宿云微语气没什么起伏:“三殿下要是死在我这里,陛下问责,微臣担不起。”
“我提前交代过寒鹰,要是我今天走不出这个门,三皇子府直接发丧,陛下那边自有人去解释,势必不会牵扯上国师大人。”
“再者说,”楚煜意有所指:“你当国师这个职位本就是屈才,来去无人能拦你,也不怕官兵追捕。”
这几句话摆明在告诉他,我查过你了。
宿云微这个身份,只要不是犯“杀/人全家”这种事都不会有人能治他罪。唯一能控制他的,是他心中高洁的“道义”。
这也是魔族最看不上的。
魔族讲究从心所欲,随心而为,能做事也不怕事。
楚煜这时候也不忘调侃:“国师大人温柔点我就死不了。”
“嘶——”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澎湃的灵力顺着抵着脊背的那双手蔓延进他的身体,毫不怜惜地挤进经脉。
饶是楚煜也痛得不自觉一颤。
没想到宿云微这人还怪记仇,上来就是十成十的灵力,一点不见温柔。
楚煜咽下喉间涌上的一股腥甜,借着宿云微的灵力开始强行运功,引导着灵力冲击各路穴位。
他脸上那点稀薄的血色褪净,额间、眉眼、脖颈间全是汗。
每打通一个穴位疼痛都会加倍反噬,楚煜不要命一般,一个接一个,完全不停顿缓神。
唇角漫出一丝艳红的血,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宿云微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双手收回调息一下再次向他传功。
楚煜咬紧牙关,引导灵力往丹田狠命一击,身子随之往前猛地一倾。
“咳、咳……”
他勉强用手撑着地,指节都泛着白,呕出一口红绿交杂的血液,心跳和呼吸同样急促。
宿云微收势,起身静静立在一旁。
楚煜闭了闭眼,缓过劲,身体里的疼痛消失,他略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尝试着窥探内府,身体只剩轻松。
宿云微一拂手,估计是掐了个清净的法术,把被楚煜弄脏的地毯恢复如初。
“你根骨不错。”
半晌,他道。
楚煜一愣,挑眉:“谢谢,我知道。”
“若是想,以后可以来万剑宗。”
宿云微动了惜才之心。
“我考虑考虑。”楚煜伸了个懒腰,推门而出。末了,又回头:“不管如何,这次你帮了我,以后要是有需要,你也可以来找我。”
宿云微并未应声,想他这样的人也不需要。
楚煜反正好话是说了,宿云微有事找不找他是宿云微的事。
见他出来,寒鹰明显松了口气,“殿下。”
楚煜微抬下巴,正要上马车,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了宿云微。
他这才想起来,见着宿云微时,他好像也是要出门来着,只是念着“恩情”先帮他逼毒。
楚煜吊儿郎当道:“国师大人要去哪儿?我送你?”
宿云微正欲拒绝,楚煜又道:“放心,这回不挟恩图报。”
“……”
或许是真急,宿云微上了马车,简洁吐出二字:“皇宫。”
楚煜没再打扰他,抱着手闭眼靠着软垫,暗自调息。
马车驶入宫门,宿云微掀帘下车。本来看着马车已经往这边来的老太监脚步一顿:“国师大人……”他看向后面的马车:“三殿下在吗?”
宿云微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老太监脸上于是又挂上喜色,一甩拂尘,奔到车前:“三殿下。”
楚煜挑帘,语气略有些不耐烦,“何事啊李公公?”他此刻只想回府闭关去。
“陛下召您。咱家正想去传令,没想到三殿下的马车刚好入宫,倒是省了事。”李公公讨好道。
楚煜摁摁眉心,虽烦躁但也无可奈何,下车跟他后面,一路弯弯绕绕后,到了乾清宫。
不出意外的,宿云微也在这里,见他来,神色不变,默默矗立原地。
楚煜进门恭敬行礼,“父皇。”
案几后的皇帝微微颔首,手抬了抬,虚扶一把后道:“国师,还有凌儿,你们先坐吧。”
两人依言落座。
楚煜目光微动,盯着旁边一片洁白的衣角,猜测着皇帝叫他来的意图。
他这个身份与皇帝并不算亲近,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孩子太多,楚煜不出挑,顾不过来。二是楚煜“身体不好”,大小活动都不常参与,一年能和皇帝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过来。
现在主动叫他来约莫是谁吹了枕边风。
“凌儿最近身体如何?”不管怎么样,关系摆在这儿,皇帝还是会口头问一句。
“好多了,多谢父皇挂念。”楚煜不动声色地回。
皇帝定定看了他两眼,还清明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异样,“那便好。”
“今日叫国师过来,也是为了凌儿的事。”皇帝沉声道:“凌儿从小体弱,太医也查不出原因。不知可否请国师用法术为他诊治一番?”
宿云微表情没变,颔首应下:“臣自当尽力。”
楚煜隐约觉得可能不是诊治那么简单,要真是为他的身体着想,早百八十年就会给他找药修治疗,不会拖到现在。
又不是只有宿云微有这个能力。
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很配合地再次朝宿云微伸出手,拉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轻轻搁在两人坐的椅子中央黑檀木小桌上。
冷白的肤色和黑色的木桌形成鲜明对比,更突出他腕骨的瘦削。
他此刻的脉象宿云微比他清楚,两人都默契地表演一下,然后说“无恙”就可。
宿云微也确实如他所想,淡然地将手指搭在他腕间,目光垂落道:“三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体虚,需多静养。”
“嗯。”皇帝意味不明地再次开口:“话说,凌儿和国师是何时认识的?”
楚煜实话实说:“前几日母妃召我进宫,回去后恰好遇见国师,送了他一程。”
宿云微从他的马车上下来,早就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瞒不了,也用不着瞒。
皇帝只是担心他这个儿子搭上国师,变得无法掌控而已。
楚煜清楚这些,反正他和宿云微清清白白,话也属实,任皇帝去查。
“原是如此,国师确实住得远了些……”皇帝如此说,视线落到楚煜身上:“凌儿,你先去你母妃哪儿吧,她这几日也总念叨你。”
楚煜听话出去,脚步放慢。
毒被清了后,体内还有宿云微的灵力,他调动一缕攀上,耳边陡然清晰。
“国师,你确定凌儿没有被夺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