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城楼檐角熔成半块碎金,老楸树皴皮缝里渗着琥珀色树脂,将几片蜷作残笺的枯叶粘在半空。
茶肆竹帘让穿堂风掀得猎猎响,露出里子上褪成浅白的“茶”字,像被啃出的破烂。
说书人指节叩在青铜茶铫边缘,裂纹里漫出的茶渍正蜿蜒成道古符。
未点的羊角灯笼在廊下晃出团钝影,牛皮蒙皮泛着油光,忽然被他枯瘦的指尖掐住——
“今个儿要掰扯的主儿。”他声线像碾过砂纸,檐角铁马突然叮咚碎响,“是那个搅乱整个修真界,叱咤了半片天的俞凇……"
话音落时,一片焦叶正巧坠在铫口,将“凇”字从中劈作两瓣,恰似当年那人被缚在仙柱上时,心口迸开的血纹。
突如其来的一道嗓音惊的飘在半空的俞长怿魂魄都淡了几分,他捏了捏虚无的指尖,魂体在暮色里晃出几丝微光。
他小憩谈何容易,却被这聒噪惊醒。
启目不耐烦地朝着声音的发源地望去,只见一位天命年华的老头面色红润,手舞足蹈间袍袖翻飞:“要说那邪符恶鬼俞凇老妖,那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啊,自古恶人终有劫的道理谁都懂,他也躲不了!啧啧,死状当真是惨绝人寰。”
老头说罢,不忘用枯瘦褶皱的苍手环绕着一圈看热闹的年轻人,东瞅西看,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神叨叨的说:“据老夫所知,当今三大氏族泬寥天,梦泽春,万象空合力为了这个魔头,那可是修了一座极为壮观的庙啊——”
“鹤先生何出此言?”一位身着黄袍、麒麟绕身的男子按了按横挎的弯刀,“既说俞长怿十恶不赦,为何又耗重金为他建庙?”
“这老头子又要开始打胡乱说了。”一群人笑了起来。
被唤作鹤先生的老者眯起眼,嘴角勾起狡黠的笑,显然早备好了说辞。
黄衣男子淡淡开口,“这不是自相矛盾?”
老者抚须晃脑,“这你就有所不知,如果不给他上供,这魔头可是会回来作祟的,谁人不知他偷奸耍滑,好逸恶劳,有人给他上供,对他的魂魄来说是件莫大的幸事,可若是……可若是惹得他在阴曹地府不快,那——”
俞长怿从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整个魂都清醒了,他撑着触不到的下巴,饶有兴趣的听着,思绪也回到了当年。
——
“俞凇你个小王八蛋,跟我走,你现在不跟我走,后面,被那些个自诩名门正派的狗屁宗门抓了,我看你怎么跑!”不染铅华,手持长弓的玄衣女子对着一棵树毫无形象可言。
向上望去,稀疏的枝叶中垂下一截墨色衣料,俞长怿斜靠在树干,翘起腿,衣袂在风中轻摆,好不自在。
“夜光寒,咱俩谁说谁啊,你个在逃犯救我一个通缉犯?”
“我管你那么多,反正,现在跟我一起安全些。”
“我跟你走,风险可是倍增耶,从抓两个人,变成合力抓一对人,这又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啊。”俞长怿从树上跃下,衣冠不正,发束歪斜。
“现在所有人力都在你身上,没人管我,我们俩在一起,你别想着——”离开的话语还没说完,俞长怿手指在空中一点,凭空出现一张符,他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夜光寒愣在当场,耳边只回荡着俞长怿得意至极的尾音,“后会有期喽,夜吟——”
待他来到幽以玄,俞长怿活动筋骨,嗤笑:“今天的客人真多啊,怎么都来找我?”
面前,清风冷月,面色不善,白衣款款人。
声如其貌,寒霜腊月:“俞凇,幽以玄这个你最会出现的地方,你来了,现在外面都是追兵,你觉得我如果是别人,你会怎么死。”
俞长怿语气略带嘲讽,“无聊么?举世无双,不染尘世的无卿公子,怎么大驾光临寒舍?”
迟无卿缄默,目光凝重,“不要转移话题,你现在马上离开,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俞长怿挑了挑眉,不以为然,“不是,迟无卿,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也和他们一样不信我。”
“我何时没信你,现在,我这个身份褪不下去,我还是泬寥天的人,我没有办法对抗整个宗门!”
“我没和你开玩笑!”迟无卿语气愈发急切。
俞长怿自嘲,“我可是杀了九个村庄不带休息还能再去强抢民女的俞凇。”
迟无卿摇头,“你自己信吗?不要再冒险了,俞凇……”
俞长怿毫不在意,调笑似的开口:“这么关心我啊?”
“现在离开幽以玄,我带你去个地方,没人找得到。”
俞长怿不屑,“一群跳梁小丑,也配让我逃窜?就他们那群人,你觉得我打不过吗?”
迟无卿看俞长怿充耳不闻,“别怪我。”
俞长怿有些乏味,“什么?”
迟无卿拿出黑鞭寂心,向俞长怿身后甩去,他本欲闪躲,却忽生玩心任其缠绕
扭过头来,对着迟无卿讥讽道,“说不过就动手,就你?翩翩君子?为人端正?惊才风逸?不要脸——”
迟无卿脸不红心不跳,“谢谢,我知道。”
迟无卿手持“寂心”柄端,俞长怿腰缠着“寂心”尾端,就这么被一路拉着走。
在下幽以玄的路上,前方凛若寒霜,罕言寡语,后方激情四溢,絮语不断。
待至山脚,俞长怿慢悠悠的从“寂心”的束缚中脱离出来。
迟无卿神情微微松动,一眨不眨的看着俞长怿,“你耍我?”
“这本就困不住我。”他掸了掸衣袍,“你那么努力的想抓我,可不能让你丢了面子啊。”
“俞长怿,我是认真的!”
“那我是认假的。”
暗处,悄无声息的四枚飞针袭来,迟无卿控制“断臆”挡在俞长怿面前。
“只会玩偷袭,有本事正面来。”他一脸不耐,四下打量着,“见愁”也隐隐冒着寒光。
红衣入目,嫣然似枫,道:“梦泽春,青恹。”
“恶徒俞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就你?”俞长怿看着眼前心高气傲的姑娘,感觉有点眼熟,“还有呢?”
齐刷刷的,四面八方都来了人,俞长怿回头去看迟无卿,发现对方早就没了影,嘴角不经一弯,低下头来。
“全都来了呀?”
“呵,那包庇逃犯的夜家没来。”
俞长怿神色微变:“你谁?轮得上你说话?”
“天室——”
没等别人把话说完,俞长怿道:“哦,不就是耍大刀的吗?我见过玉苡溪耍过。”
“休要再提他!不知你给他下了什么咒,喋喋不休说着你是好人,难不成我们这些都成恶人了?”其中一位年龄较长的男子开口。
“青纤忱亦是如此。”刚刚那位叫青恹的女子旁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红衣男子,这声音便是从他口中传来。
“刚将家中弟子带回。”衣袍白虎印身,迟礼道,“定是你从中作恶!”
“迟礼!你个欺软怕硬的,又怪上我了?看来我这几个朋友过的都不太如意啊,被关在家里了?”
“现在的你,有谁帮?莫要与之多说,活抓!”
银鞭,飞针,弯刀直袭而来,俞长怿微微一笑,向上一跳,手中一点,一符成型。
“砰——”火花四处迸溅开来,俞长怿站在泛着血光的本命剑“见愁”上,道,“咦——”
“唰——”牛骨折扇开,烈焰飞针来,俞长怿头一歪,擦耳而过,道,“梦泽春这么喜欢玩偷袭?”
转向身后,又是一大波人潮,俞长怿一眼锁定其中一人手中的……长弓,瞳孔骤缩。
“霹雳!”黑弓入手,拉弓射箭,箭矢刺入那人的手。
长弓被松开,向下坠去,俞长怿驱剑及时握住,只是一眼,他略微僵硬地转过头,道:“这弓哪来的?”
“青龙枪”从半空出现。
情势不对,无一人敢出声,只有迟邢江淡然开口:“夜吟的……明霁。”
俞长怿表情松动,卸下防备,看着开口的那人,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几位领头人相视点头。
几乎是瞬间,上千人手中的武器指向俞长怿,他丝毫未觉,只是直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弓,直至弯刀入腹,飞针刺胸,长鞭落身,他才反应过来,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齐道:“天道以至,三器凝生,缚身!”
一道石柱慢慢升起,俞长怿被死死钉在上面,终于回过神志:“这就是你们的策略?缚仙柱?”
“我也真是可笑,看见夜吟的弓,竟以为她遭遇不测,她的明霁好好的在这里,又没有自封,她如何能有事?”
言毕,俞长怿将身上所有武器全都逼出,血窟窿汩汩的冒着血,染红石柱,他却面色不改。
“真是恶鬼,如此……强横。”
“把我弄出来。”俞长怿顽劣的笑着,下达着命令。
青龙枪在刚刚得到主人的指示后,便直直的冲向缚仙柱,石柱碎裂,见愁乘着俞长怿落下。
众人直觉头皮发麻,肆虐的威压压的他们喘不过气。
“一直说什么我要杀人偿命,我目前为止一滴血没沾过,你们一定要我这样,那也可以,毕竟我身上也挺疼。”
俞长怿将手中长剑刺破指间,血液滴落剑端,浸入剑身。
“起阵,你我近千,怎可不敌他一人?”
俞长怿格外平静,从外貌看,根本看不出与平常有一丝变化,除了他手中那把剑,泛着冷冽的银光。
各色样式袭来,俞长怿抬手均灰飞烟灭。
众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俞长怿生气了。
“以天地为辅,以血为引。”
争相逃窜的声音层出不穷,这时不再顾及什么礼仪雅规,同门手足,都只是为了性命苟延残喘的人。
“见愁”在天上狂舞,血光乍现,恶鬼诞生。
“百里内……”
巨大的神威,每个人的面前都出现了一柄金光绕身的剑。
“神魂灭!”
霎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方圆百里,血流成河,尸骨成群,赤色染遍了天。
只有几个老头子还能抵抗,俞长怿没有耐心了,准备直接碾死。
就听,“夜吟她要死了!”
“我是脑残么,你现在说的话,我会信?”终于又有一个支撑不住倒下。
“她现在在刑场。”
俞长怿抱手,“你现在马上下刑场。”
迟礼用最后的力气吼道,“她和你见面有人就发现了她,你走后,我们才来幽以玄抓你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还都对上了,俞长怿将迟礼留了个活口,“带路。”
一晃,仙门百家的共刑场,俞长怿刚到,夜吟刚看见他,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她就倒在血泊。
丢下手中的迟礼,破开层层,抬起夜吟的脸,手指附在鼻尖,没有气息。
早从俞长怿进来,就已经设好了专抗他的咒术。
用不了法术和武器是第一反应,然后就是符箓也画不了,不管是外面下咒的人还是俞长怿手脚都不能动弹,‘想把我熬死’是俞长怿的第三反应。
他眼中最后一幕,是迟无卿拿着寂心和他们一起下咒。
思绪戛然而止。
十月廿六。
迟无卿血染青衣,脚步虚浮,赶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幽以玄被鲜血浸染,俞长怿不知所踪。
整座山都散发出血腥味,迟无卿不顾脏污的血迹,再也不顾君子罔论,疯了般的四处找人,眼中没有对其他尸体的认领想法。
俞长怿自己也想不到死后第五年,自己就莫名其妙的飘在空中,灵魂被困束在“见愁”上,更何况迟无卿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自己这把剑。
迟无卿对着刚刚开口询问说书老头的男子道:“玉公子,有何见解?”
“这老头云游四方,他敢在外说,定是有把握的。”
“这结果与我们料想一致。”
俞长怿看着二人打着哑谜,不禁有些疑惑。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时不时才能清醒一次,不能自控,身为魂魄,不能酣睡,不能吃食,不能玩乐,又回到了曾经万户人家对他詈语交加的时候,无人与他言语。
迟无卿和玉泉走出客栈,风掠过檐角铁马,遥望幽以玄的方向。
“该去找青纤忱了,只差他了。”
不知敌人是非对错,只有利益永衡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