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太阳隐约露出个牙来,晨光熹微,官员们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太和殿前的层层台阶上。
“魏兄,谢寅平日里浪荡惯了,哪里会带兵打仗,他此去必定露出破绽,等到他剿匪不成,我们几人再参他一回。”工部尚书曹卫材哈哈大笑,仿胜券在握。
“哼,不知陆德静那小儿是如何想的,竟让这么个纨绔去剿庆阳匪患,八成是老糊涂了,也快不中用了。”户部尚书魏丰华扯着一个阴险的笑。
他看向谢寅那抹背影,心里发狠,这谢寅竟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毁了他小儿子的仕途。
如今陆德静掌管吏部,兼管科举一事,老顽固眼里容不得沙子,魏丹清科举舞弊一事,满城皆知晓,魏家的脸面现今已经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兵部尚书孙齐黎顺着魏丰华的视线看过去,果见谢寅那纨绔不正经的身形,“他谢寅不过是沾了皇上的青睐,如今便这般猖狂,此次去庆阳,我们告知那姓冯的,让他好好招待招待这位贵客。”
三人商量间,早已想好了弹劾谢寅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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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寅浑然不觉身后的三双不怀好意的视线,玉佩上的带子在修长的手指上转动,通明润泽的玉佩在晨光里发着光。
这玉佩可有一段渊源,在父兄的安排下,他曾拜陆德静为师,而拜师礼就是这枚玉佩。
陆德静初入官场时,儒生的正直让他备受打压挫折,幸而谢家暗中相助,才让他一步步走到这里。
陆德静清风傲骨,他始终秉持着儒家的气节,在污秽的朝堂上,也算是一抹明亮的光,正酝酿着劈开腐朽的士族,而身为士族的谢家与他却不谋而合。
因而谢寅便拜陆德静为师,习得诗书礼法,兵法律政。
孑然一身行至太和殿阶下的不只他一人,陆德静亦是。
他自入朝,便始终奉行不结党不营私的原则,而那些士族则颇为忌惮这个一心为国的书生,故而一旦有人靠陆德静太近,士族便向那人施压。
他不经意得往后看了眼谢寅,随后低垂下眼皮收回目光。
谢寅随即明白,师傅要嘱咐他些事情。
他吹着口哨,出宫直奔二人经常见面的地方,京城酒肆。
这个酒肆的老板徐宝成早年被谢重渡搭救过,因想报答谢家,便开了这家酒肆,做谢家在京城的暗桩。
徐宝成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最里间的雅间,还向外张望一番,见没什么可疑的人,便把手上的活计交给一旁的小二,自己去了那雅间门前守着。
“不知师傅要嘱咐些什么?”谢寅坐于陆德静对面,为他奉茶,十分恭敬有礼,与先前的纨绔截然不同。
谢寅本不是纨绔的性子,为了引人耳目,这才带上面具,纵情享乐。
“你可知庆阳最重要的是什么?”陆德静满意地拿起茶盏,忽然问道。
谢寅思索片刻道,“若是对于那些贪官来说,必然是运河,自开通了运河起,不少商人走水运,不光让庆阳百姓多了活计,还充实了朝廷国库,但眼下,士族觊觎运河已久,只怕…”
陆德静一口饮下那杯茶,茶香在嘴里回荡,“恐怕他们早已染指运河,今日早朝,他们极力阻止楚将军去平定匪患,必然是怕楚将军忠肝义胆,容不得半丝污秽,便举荐了你。”
谢寅回忆着早朝魏、曹、孙三人的话,确实有意为之,不过这次他们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他又为师傅添满了一杯茶,“这次,我必定查出些把柄来,士族如此吞并税银,背后必定有大阴谋。”
“嗯,好,那信鸽你带着,记得将庆阳之事告知我。”陆德静面色苍苍,皱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面上再也没了年少时意图整顿朝堂的意气,或许是被士族的贪心与朝堂的**,甚至于是皇帝的软弱磨灭了吧。
“在林状元的考卷上,我看到了你的影子,如今大夏再难见这般有大刀阔斧的气势来革除弊病的官员。”陆德静看着腹水满杯的茶盏,怔怔出神。
他曾力图说服老皇帝推行新法,结果第二日,老皇帝突然暴毙,大夏太后掌权,而今,太后虽年迈,却也不断阻挠着他的动作。
“他并未结党于士族,倒是个清醒的人,此次前去,我定竭力拉拢。”谢寅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脸颊。
那个小状元看着软弱可欺,任人拿捏,如何能与他一般。
“师傅在京城,也要小心些。”谢寅行礼告退。
只留下陆德静一人望着腹水满杯的茶盏出神。
谢寅晃着玉佩出门,对徐宝成使了个眼色,悠哉悠哉地走了。
一出酒肆,却撞见那帮狐朋狗友。
本这群人里应该有魏丹清的,现在,他正因舞弊一事被魏丰华关了禁闭。
谢寅见着他们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现在并不想厮混。
“这可是咱们鼎鼎有名的谢总督啊,明日就要启程了,咱们哥几个喝一杯啊。”孙成真戏谑道。
他素来与魏丹清交好,倒不如说成臭味相投,二人干过的缺德事不好。
“蒙各位兄台照顾,不如等我回来再聚如何?到时候我在青娥摆一桌宴席,必须都来给我捧场。”谢寅脸上带着痞笑。
众人哄笑起来,“谢总督,打了败仗再摆宴,你爹不得打死你?”
这些人中不免良善之辈,但也都是被迫投靠士族的寒门子弟,他们依附士族,自然也要讨好士族子弟。
而士族子弟也有风向标,那就是孙、魏二人,他们时刻盯着朝堂权势变化,不断地找对自己最有利的党派。
“皇上垂爱,必定会宽容些。”谢寅抱胸,故作玩味地说,不明深意地笑着,桃花眼扫过一众人。
谢寅以公事推脱,逃开了一帮人的围追堵截。
他好不容易回了家,却还被父亲和哥哥好一顿念叨。
*
林疏影下朝,回了城南小院,她简单收拾好包袱,拿上母亲送她的及笄礼——抚云剑。
于这个小院,林疏影并没有太多眷恋,自从母亲走后,她对于家的概念也渐渐淡薄了不少。
次日一早,林疏影整理好,寻了靠在床头的抚云。
她拿起剑,剑鞘通体白色,云纹流转,似谪仙之剑一般。她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剑柄绕着粗绳,挂着白色流苏。
她闭上眼,拔出剑,似在感受着剑的灵气,剑身轻盈,忽而睁开眼,眼眸一亮,只见剑身上刻着两个鎏金的字——疏影。
她想起母亲教她使剑,想起与母亲于明月桂花飘飞里舞剑的场景,眼波流转,收回剑,装到布包里,与包袱一齐背在身上,锁了小院的门。
母亲,这次我前去剿匪立了功,便能升官,取得皇帝信任,等我有了足够的权力,必定为你翻开朝廷旧案,为你报仇。
时候不早了,她收起剑,瞧了瞧东边的太阳,约莫着时辰,赶往城门。
待林疏影匆忙赶到时,便看见了在城门等候多时的谢寅,鱼鳞甲在晨光下发着光,少年此刻架着马,偏过头看着她。
“让谢总督久等了。”林疏影加快步子,她抬眼看去,看不出那人的喜怒,想起那日的事来,步子迟疑起来,眸里暗了暗。
那日她做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些,不知他是否会计较那一巴掌。
“这匹马归你。”谢寅那剑指着身旁的一匹马道。
为了尽快赶往庆阳,他为给林疏影选马头疼了好一阵。
林疏影忽地怔住,望着马儿出了神。
谢寅正鄙夷,莫不是不会骑马,书生就是难伺候。却见林疏影毫不畏惧地走向马儿,熟练地驯服马儿。
白马嘶鸣一声,前蹄上扬,马背上的鬃毛随着动作飘飞,如丝绸一般柔顺,林疏影观察着,是匹好马。
幼时,她对骑马舞剑之事情颇有兴趣,在大家闺秀们待字闺中绣花抚琴时,她正与马在宽阔的马场上驰骋自由。
故而,她知晓如何驯服马儿,让它认主,她盯着马儿的眼睛,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欲手抚上马儿的颈部,马儿有些抵触,想往后退,但都被林疏影的力气制住。
她最明白,这时候若是让它退了,之后可就要被谢寅看笑话了。
她另一只手找准时机,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马儿的颈部,取得了马儿的信任。
“好。”林疏影看着通体白色马儿,虽比不得谢寅的马的高大,却也是劲拔俊美,她摸着马儿的鬃毛,眼里全是喜爱。而后翻身上马,利落干脆,倒是惊了一众士兵。
“那日得罪了谢总督,今日却赏了我匹骏马,谢总督胸襟开阔,是我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林疏影坐稳后,转头向谢寅行礼。
从谢寅的角度看,风拨动着林疏影的发丝,白皙的皮肤与马儿相映,别有一番美。
竟没想到她会骑马,谢寅顿时提了些兴趣,“林状元虽家贫,志向却不贫,恐连骑射都日日练习。”
林疏影察觉这人又在试探她身份,面上带着笑,回道,“哪里,不过是家乡人人都会骑马,我在旁观摩学习罢了。”
谢寅的每一次试探都让她提起十足的精力来应付,这哪里是一个纨绔的样子,而谢寅表面的纨绔必然是装出来的,此行和他一同前往,不知是福还是祸。
一人走到白马跟前,打断了林疏影的思索,“林参谋,您把包袱和剑给我就行了。”
“好,这剑我自己拿着即可,不劳烦。”
“不曾想,本总督的参谋还会使剑呢。”谢寅想起那日林疏影用家贫敷衍他的话,勾起嘴角。
他瞧这那把只露出剑柄的剑,单单看那细腻的流苏,便知晓此剑不凡,难不成是士族派来迷惑我和陆大人的?
不可能,陆大人查过他的身份,巴郡偏远之地来的,不可能与士族有关联。
但,若那个身份是假的呢?
“会些简单的招式罢了,不敢在总督面前摆弄。”林疏影拱手。
她谨慎地维持着身形,刻意压低了声音,面朝着前方,不敢看谢寅的眼,心里那根无形的弦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