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镶玉》 第1章 第 1 章 寅时,天还未亮,林疏影收拾好笔墨砚台,出了城南住所,直奔长安左门。 贡士们由礼部官员引着,按序排队,由长安左门进入皇宫。 大夏建国以来,多少青年才俊越过龙门,成为朝廷命官,泽被百姓,写就传奇佳话,成为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标榜,这一批贡士们也不例外,没有人不想做天子门生。 队伍摇摇晃晃往前走着,人群中,林疏影个子不算高,身形瘦削,无珠玉佩饰,不算起眼。 她在脑海里整理书卷上的要点,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前面那人的后背。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小爷了?”这人甩着一身肥肉,呼哧呼哧地转过来,满脸的赘肉跟着晃。 “在下不小心撞到了,无意冒犯,还请这位兄台见谅。”林疏影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人,后退一步,拱手行礼。 “哎呦,生面孔啊,哪来的小叫花子。”魏丹清看着眼前瘦弱的书生,起了玩味的心。 林疏影抬头,就看见个肥头大耳的人,觉察出此人身份不简单,没计较,也不再理会。 “呦,小叫花子变成哑巴了。”魏丹清不知发了什么疯,不肯放过林疏影。他腹诽:穷书生还敢跟小爷我摆谱,真是不知死活。 他看向林疏影身后一人。 “魏小公子,我看他是不敢说话了。”那人接了魏丹清的话。 几个书生面面相觑,默默让开,给魏丹清腾出地方来,他们可不想被士族公子记恨上。 “你装那清风傲骨给谁看呢?”魏丹清走上前,一把捏住林疏影的脸。 林疏影想要挣扎,却被两人制住了胳膊,只能被迫仰着头看着魏丹清。 她眼里藏不住的怒意让魏丹清一阵恼火。 “竟然敢瞪我,你这个…”魏丹清扬起手,蓄足了力,就要挥向林疏影的脸。半路却剑鞘截胡。 他的手与剑鞘相撞,剑鞘里的铁剑撞击着剑鞘发出闷响。 “谁多管闲事啊。”魏丹清另一只手甩下林疏影,赶紧捂住被伤了的手,他转身,愣在了原地。 制着林疏影的两人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连忙放下,向后退到原来排队的位置。 林疏影顺这魏丹清的力道摔在了地上,她双手撑着地面,摸了摸有些被捏疼的脸。 她仰头看着来人,那人配着一把墨色剑,身形高大,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脸,只能依稀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些书生们也都心照不宣地站好,林疏影和魏丹清突兀极了。 队伍里不知哪出来一声嗤笑,魏丹清斜眼瞪过去,只觉那声忽远忽近,找不到人。 “魏公子好雅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给自己找乐子。”谢寅把剑挂回腰间,双手抱胸,勾勾嘴角,鄙夷道。 “您这是说什么呢,谢总督,一点小事而已。”魏丹清的身板一下子就弯了,他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赔笑着。 他心里疑惑:“谢寅可是总督,怎么管起这事情来了?天杀的,算小爷倒霉。” “小事是什么,是魏公子因为一件小事就打人脸,还是谢公子打人脸是小事?”谢寅不紧不慢地说着。 林疏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面无表情地看着窝囊的魏丹清。 “这…我知错了,谢总督饶过我吧。我爹可是…” 谢寅明显是要刁难他,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被逐出去,他爹非得打死他不可。魏丹清拖着一身肥肉行礼。 谢寅不置可否,没给他台阶。 魏丹清有些恼,腹诽道:“不过是仗着总督这个官位,处处都要压我一头,皇上如何不把这职位赐给我。明明他与我一样地风流纨绔,偏父亲夸他,皇上也青睐他…现在还敢摆置我。” “若真把魏丹清逐出去,他也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到我身上,还是算了罢。”林疏影心想。 “谢总督,这事因我而起,不如便罢了,科举要紧。”林疏影上前,行礼,她身上的儒生的气节与魏丹清截然相反。 谢寅这才偏头,看见了被挡住半块身子的人,挑眉道,“倒也不是大事。” “多谢谢总督替在下解围。”林疏影见谢寅要走,忙说出口。 “小事一桩。”谢寅转身,一身红衣与天际的红云融为一体。 林疏影不想再搭理那胖子,站好,目视前方。 队伍恢复了秩序,经这一番折腾,没人敢再触霉头了。 “拿出入试牒来,检查。” 这谢寅当真是会偷奸耍滑的,旁边立着个下属帮他喊话,不仅如此,还要经过这下属传过入试牒来。 林疏影排在队伍的前面那部分,很快就到她了。 她不紧不慢地拿出来递给下属,抬眼就看见那人懒洋洋地看着入试牒,再看看她的脸,仿佛为了确定什么,因而花费的时间比旁人多一些。 林疏影挺直了背,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胆怯。 那人撇开言眼,把入试牒随手丢给下属,道:“下一个。”顺带打了个哈欠。 林疏影这才松了一口气。礼部官员引着林疏影往前走,她回头仔细观察了谢总督一番,这位谢总督竟有一双桃花眼,与他身后庄严肃穆的宫墙格格不入。 经历了刚才一事,士族子弟敢在皇城撒野,年纪轻轻的总督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透,林疏影觉这京城水浑。 曾有首辅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于国家之将衰,延续王朝百余年,她刻苦读书,本就是为清除朝堂毒瘤,重振大夏辉煌的。 曾与母亲约定登科进士后把酒言欢,如今母亲…林疏影思及此,心里不免酸涩,母亲死得离奇,她一定要找到答案,为母亲申冤。 礼部官员引着林疏影往承天门走,穿过金水桥,寅时刚过,身侧的太阳露出点光,天边的雾气散了一半,光影刺入近处未完全解冻的水面,前方就是承天门,在微弱的晨光中散去了些黯淡,金瓦生辉,此等景色吸引了一众目光。 林疏影看着东方泛白的天际,眼神坚定,满怀壮志,几月来未有好好吃饭的脸清冷瘦削了不少,反有了读书人的孤傲。 料峭春寒有些刺骨,红墙高得人望不见顶,贡士们按序排好,踩着金砖,从正门进入,穿过长长的门洞,窥见皇城内的风光。 皇宫开阔,若是无人领着便会迷了路,贡士们进了午门,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高处的太和殿映入眼帘,随后丹陛,台阶铺设过来,增添了几分威严。 此时皇帝应该坐在太和殿宝座上一览贡士,贡士们搓手哈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殿。 春日风有些大,好在天晴无雨雪,一排排考生就位丹陛,放好笔墨纸砚,提笔答题。 林疏影就位,不自觉得就仰头要看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上的人。 沿着台阶一路往上,殿里空间橡相较来说有些狭小,林疏影定睛。 居然没人?那宝座上空空如也,只有侍立在一侧的红衣官员和刚才所见之人,天才刚刚亮起来,屋檐挡着光,林疏影看不真切面容,心下有些疑惑,她收回目光,静下心,铺开考卷。 “今水旱不时,民多乏食,何以使农不废耕,商不废市,而民皆足食?"—《明太宗实录》 林疏影忖度一阵,想起自巴郡北上一路的见闻,感慨万千,八个字便能将流民饥荒概括完全,那些因饥饿、洪水死去的百姓命数已定,而那些尚且苟活乞讨的百姓的命运就在这些考生的笔,林疏影搜刮脑海里的知识,梳理一遍,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 太和殿上,陆德静看着底下密布的贡士,心里五味杂陈,他再三督促皇帝要参加殿试,结果皇帝瘫在妃子床上不肯来,让太监敷衍他。 身为太傅的陆德静觉自己教导有愧,没能给天下一个好皇帝。 “劳烦总督监察了,望总督细心些,这些人可都是我大夏的基业啊。”陆德静拱手行礼。 如今士族分割朝堂,寒门子弟即便是科举入了朝堂也屡屡受挫,要不被士家拉拢,要不就被踢出京城,士族不容许任何人再分他们一杯羹了。 陆德静出身寒门,不图职位利害,只想大夏百年基业得以延续,近些年来对科举一再重视,提拔了不少有志之士,今年也不例外。 “哪里的话,为天子选门生,谢某不胜荣宠,谢某定然尽心尽力,不负皇帝与老师的垂爱。”谢寅正经了几分,回礼,随后配剑向下走去。 坊间都传谢寅总督之位来得不正,若是一个人当真玩世不恭,哪里能官居总督,成为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呢。 考试难免有贼心不死的打小抄舞弊。贡士里不乏有些官员子弟,通过不明朗的手段进了殿试,若要论起真才实学,自然肚子空空。 刚才与林疏影发生争执的考生,哆哆嗦嗦地从里衣里拿出一层薄薄的被墨水浸染成黑的布帛,他眼神游移不定,慌忙地看着四周,对上谢寅的带着笑的桃花眼,不敢动作了。 谢寅一眼就看出那人做贼心虚,锁定了目标就要抓个现行。 林疏影位置靠前,他路过时无意间瞥见她的工整清雅的字迹,暗叹一声。 林疏影埋头提笔,自然顾不得身边的人,一柱香还没过,洋洋洒洒写了半篇。 那胖乎乎的公子哥是魏家的小公子魏丹清,前几次科举,托人勉强过了,在皇城之下,天子脚下还敢如此。 谢寅佯装没看见,围着魏丹清转了几圈,吓得他连头也不敢抬,豆大的汗珠哗哗地掉,不一会就沾湿了一片,魏公子手里的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太阳越至太和殿顶上,已是正午,谢寅有些疲乏,蔫蔫地退到阴凉地里休息。 魏公子谨小慎微地掏出小抄,打开那用鼠尾写的字迹,手抖地拿起笔,一字一划地往上抄。 科举不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若是殿试一团糟,被人看出来德不配位就有风险了。 正当魏丹清手抖着写了两句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罩住了他。 魏丹清抄得有些得意,正想着这科举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事官权钱解决不了的事的时候,那黑影让他大脑一滞。 “天阴了,天助我也,这日头太刺眼。”魏丹清心想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随后他眼睛撇向一边阳光笼罩的地方,看清楚了黑影的轮廓,手上的笔掉下来。 墨水浸染了他的衣衫,毛笔滚落到地上。 魏丹清赶紧攥紧小抄,装作若无其事地捡起笔。 “魏公子,交出来吧。”谢寅丝毫不客气。 “什么?你素来眼拙,想必是看错了,总不能因为你父亲与我父亲在朝堂上意见不合,就要抓我的小辫子吧。”魏丹清攥着小抄的手渗出了汗,晕染了墨迹。 他这是在提醒谢寅,如果不放过他,那他的父亲必然会针对谢寅一家。 林疏影闻言向后看去,正对上做贼心虚狼狈不堪的魏丹清。 “你无凭无据,不能抓我。”魏丹清见谢寅不说话,更慌了,汗水流到他嘴里也顾不得了。 “你谢总督我不管别的,你左手里攥的什么,交出来,若是影响殿试,罪加一等。”谢寅用剑鞘抵着魏丹清的左手。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 谢寅示意侍卫上前,掰开魏丹清的手,搜出了被浸湿的小抄。 “人脏并获,带走。”谢寅一声令下。 魏丹清脑子乱作一团,“你们不能抓我,这是我刚才写的,这是…”侍卫不管他解释,架起他来就要走。 魏丹清慌乱间瞥见了林疏影工整的书卷,突然道,“你看他,他已经答完了考卷,必然心术不正,也是抄的。” 林疏影猛然瞪着魏丹清,真是阴险狡诈。 众考生闻言,纷纷转过头来,看着魏丹清的狼狈,转头见林疏影端坐着,桌上铺着一张写满的考卷,又看看自己白一片的,不免唏嘘。 “还敢咬人?”谢寅瞪了一眼看过来的考生,他们急忙收回视线。 “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栽赃陷害也是罪加一等哦。”谢寅说话时却是看着林疏影,露出一抹笑。 谢寅把小抄递给一个太监,“告诉陆大人,一人舞弊。”转身继续监察。 有些考生没有时间理会这样的乱子,有些考生心虚地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日薄西山,该收卷了,贡士们均长吸一口气。林疏影也不例外,把天下百姓的安危扛在肩上,份量自然不轻,她写完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地方或加或减,总有不满意之处。 一切尘埃落定,只待几日后长安左门的榜了。林疏影按着原来的路线出宫。 与谢寅擦肩而过,听见了谢寅吩咐侍卫领他去提审科举舞弊之人,她心下一滞,忽想起那人胖乎乎,就是陷害她的那人。 那人满身赘肉,一脸娇纵,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的,故而她才忍了那般羞辱,若非谢总督前来,她课还得忍好一会儿这纨绔的折磨。 “多谢谢总督替我解围。”林疏影总还是回过头来,冲谢寅道谢。 “小事而已,不过,你生得怎么跟女子一般瘦弱。”谢寅抱胸而立,上下打量着林疏影,心想:俊秀的字体竟出自这样细小的一只手。 林疏影脊背挺直,手攥成了拳头,说道,“家贫,只能供我入学堂,自然就短了吃食,这才身形瘦弱,谢总督应该见过,与我一般的考生也有不少。” 林疏影心里直打鼓,她在京城呆的时间不算长,对士族和朝堂派别并不清楚,而对谢总督更是知之甚少,她隐约察觉这谢总督并不似传言那般纨绔,还是得小心些。 无论如何,扮男装参加科举是欺君之罪,牵连整个林家,女儿身的身份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是吗,比你高的倒是见过。”谢寅脸上始终挂着笑,却让林疏影觉得瘆人。 谢寅见林疏影辩解,不免好笑,起了挑逗的心思。 “谢总督夸大了,我哪里矮了,不过比谢总督矮半头多一些,就要这样说,着实不妥。”林疏影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我就逗逗你,瞧你这一身的刺。”谢寅噗嗤一声笑出来。 “大人,提审科举舞弊之事…”一旁的侍卫提醒。 谢寅风流惯了,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侍卫怕他误事。 “谢总督,慢走。”林疏影忙拱手行礼,把头埋在胳膊下面。 谢寅摆摆手,走了。 林疏影起身,长舒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出了城门,越过金水桥,望着挺立在夕阳里的金水桥。 第2章 第 2 章 母亲离奇死亡,父亲心知肚明却仍旧不肯查找真相,她再三请求父亲彻查此事,甚至击鼓鸣冤,官员怕事,只草草了解… 林疏影心灰意冷,觉人心凉薄,自己偷偷潜入母亲卧房,找出了那封载着真相的信… 她不顾一切地潜逃出林府那日,下了大雨,正巧为她抹除了任何踪迹。 城南小院,林疏影照例起身,练剑,温习书卷。 母亲尚在时,二人在巴郡林府里经常一同练剑。母亲空下来,便教导她功课,现下,只剩下她一人独自萧瑟在春风里,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出榜那日,锣鼓喧天,城北到城南的永安街道挤满了人,乌泱泱地涌出来。 林疏影住处偏僻,往内城走还需要走许久,她计算着时日,特地寅时起,好生梳洗一番,离开了破败的小院,奔向长安左门,看皇榜。 林疏影还未绕出小巷,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已经冲入了她的耳朵,她往远处张望,奈何房屋遮挡,并不能看见。 她思索再三,还是选了常走的那条路。 永安街道人满为患,贡士们穿戴着家里最华贵的衣服,孩童们捏着一把糖边走边吃,京城似焕发了生机一般,而这生机的去处就是长安左门一边的皇榜。 贡士们被拥着,一步一应和,回应着左右两边的祝福,头摇成了拨浪鼓,人群慢吞吞地终于到了皇榜处。 林疏影挤在其中,春日里竟然出了一身的汗,她毫不在意体态面容,随手一模额头上的汗珠,扶正被挤歪的帽子。 拨开身旁的人就要往前挤,在几日的等待里,她面上一切从前,心里却是想着念着,那念头只要一出来就要扰她一天,连带着温习都非常缓慢,从前只要一日便温习完的书卷,她却用了三日。 耳边传来各色声音,有喜极而泣的,有悲恸嚎叫的,孩童的哭泣声,林疏影的心也被揪起来,不停地为自己祈求,“母亲保佑,母亲保佑。” 林疏影从来是敬鬼神而远之,她从不奢望会有天神下凡改变不公,因为也会改变不公。 林疏影终于挤到了前排,却不小心推倒了一位趴在榜上看的书生。她连忙扶起来,小声道歉。 林疏影声音本来就不大,加上女扮男装,更不敢暴露出自己的声音来,反而有些扭捏,好在那人心肠好,一笑了之。 林疏影庆幸自己没惹上人,抬眼望向皇榜,浏览着想找出自己的名字。 “状元何在啊?姓林,竟不是几大家族的人,京城书肆里不曾听闻有这样一号人物啊。”一人指着皇榜第一位吼着。 皇榜前人挤人,声音自然也就乱做一团,不大声喊根本听不见话。 林疏影心头一滞,她猛然看向那人指着的名字,反复确认了三四次,眼里就糊上了一层水,眼泪一滴一滴滚圆地往下掉,林疏影用手捂着嘴巴。 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是为她开心的。她擦了眼泪,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来。 周围不断涌上来看榜的人,林疏影身形不算高挑,被围在最里面,一时出不去。 “我看啊,这几大家族也该腾出地方给贤才咯。”一个指着榜,笑着。 “你们可听闻那魏家小公子,舞弊被抓了?”另一人小心地说着,只周围人能听见。 众人听了这话,果然纷纷挪过来,要把耳朵贴在这人嘴上似的。 那人见得了捧场,肆意说起来,“这魏家小公子啊,娇纵惯了,整日里只会吃喝玩乐,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听说就连那贡士的身份都是夺了他人的…” “什么,确有次事情?”众人错愕,顶替他人科考,可是重罪。 “哼,我看他们这些士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烂透了,真是…” 林疏影佯装看榜,其实仔细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知晓那人果真是士族公子,心里唏嘘不已。 她勉强逮到一个空隙钻了出去,照常回了小院,本想照常起居。 然而,就在她看完皇榜,打开宅门时,却看见了不速之客。 “状元郎回来了。”那人一脸笑呵呵得迎林疏影,一身胖肉颠来颠去。 “寒舍简陋,疏影招待不周,还望见谅。”林疏影恭敬行礼,眼睛无意瞅了一眼一地的礼,心下了然。 “魏家老爷送来的,都是上等的好东西,来看看。”这人见林疏影宠辱不惊,着重强调了上等二字,说着便打开了一个小盒子。 金玉珠宝,还是上等的货,这人心想没哪个人会视若无睹,尤其是眼前连个像样住处的穷书生,定然爱不释手。 林疏影视若无睹,装傻道,“您收好,疏影命薄,受不得这样的大礼。”林疏影说话很轻,但每一个字又很重。 那下人先是一愣,而后不死心一般,打开了几个大箱子,果真金黄一片,日头打过光来,就要刺人眼。 林疏影看着这些财物,想起那魏家公子尚且舞弊科举,这魏家竟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贿赂她。 而这一地的珠宝金银,是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换来的,洪灾刚过,朝廷的赈灾粮食迟迟下不来,百姓只能挑拣自家去年剩下的被洪水泡过的霉米裹腹,京城权贵却只管用这钱财贿赂… 林疏影的手慢慢收紧,她瞪着那地上的财物,又想起母亲的那封信,要把那金银瞪出窟窿来,面上早已控制不住,她咬着牙,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怒气。 母亲之死,魏家也有一份? 那人却以为林疏影动了心,暗自嘲弄,“有钱能使鬼推磨,管你是状元还是什么元,见了钱,有了权,还不得乖乖做小伏低。” 这人见林疏影要开口,抢先一步道,“状元郎可放心,您收下啊,没人知道,只不过您得归了魏家,不过往后啊,魏大人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您可能就升官了。” 林疏影一听,明摆着党派割据,不过钱权相诱,她心里不耻,面上却淡定下来,“大人高抬疏影了,疏影不过一届书生,算不得什么,不敢收魏大人的礼。” 那人顿时咒骂一声,“唉,林状元,这明摆着的荣华富贵,怎能不要呢。”那人有些着急,一只手拍另外一只手,像是要给林疏影算这笔账似的。 “你进了朝廷,有户部尚书魏大人倚仗,那些官员自不会刁难,加上得了大人助力,凭借您的才学,那可是直上青云的…” “大人不必与我费口舌,我是个俗人,入不了魏大人的眼,您回去跟他这般说便是,恕林某要赶客了。”林疏影毕恭毕敬地行礼,做出送客的架势。 林疏影是正经的儒生,平日里克己复礼,对自己要求甚高,自然不会被这些钱财蒙蔽。 她来此是为查母亲之死的,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她也知晓若是贪念这些身外之物,便会被人捉着把柄,成为一世棋子。 那人见林疏影油盐不进,头也不回地领着下人出了门。林疏影看着清冷下来的院落,终于松了口气,但她隐隐觉得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魏家走了,孙家来,孙家走了曹家来,曹家…破败的小院倒门庭若市了。 林疏影焦头烂额,应付完这一家又要应付那一家。 京城士族们踏破了城南小院的门槛,也吃遍了林疏影的闭门羹,都觉这人是把硬骨头,难啃得很,都在一旁观察林疏影的动作。 林疏影有些不自在,但若是她要入朝廷,这便是第一步。 她低头打扫门庭,清除那些世家留下的尘土。 拿着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忽然一双黑色的靴子踩住了扫把。 林疏影沿着那靴子向上看去,红色的衣衫与盎然春意相衬,往上便是白皙的脖颈,清晰的下颌线勾勒出一张恣意的面庞,剑眉微蹙,接着林疏影就迎上那双桃花眼,不知此人来意。 “林状元声名远扬,不知谢某可否讨教一二?”谢寅松开脚,行礼。 “谢总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疏影装笑脸装得累了,干脆脱下面具,讽刺道。 “自然是有的,昭华你的考卷上有一处我不甚明白,反复思索仍旧不懂得,望林兄百忙之中抽空点拨一二。”谢寅走上前,不客气地搂住林疏影的肩膀。 林疏影肩头一沉,看见那人舒舒服服地搭着手,想把那只手甩下去。 谁知道谢寅竟然搂着她往前走,谢寅力气大,她几乎是被拽着走的,林疏影心里有些气愤,面上仍旧保持着笑脸。 “谢总督,林某实在是抽不开身,您就别为难我了。” 谢寅的手有意无意地耷拉在林疏影胸前,她有些羞赧,有些害怕,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她压着心头的气,挪下那沉甸甸的胳膊,两人的手相互碰撞,林疏影摸到了那人手上的厚厚的茧子。 “哪里,解答一二难题,费不了多少时间。”谢寅见她不愿意被搭肩膀,也不勉强,还是不肯松口。 林疏影跟着他走,忘了关小院的门,不过也没什么能让小偷惦记的东西。 她生怕惹这总督生疑,一路上也没再言语,那些暗中窥探她的士族的眼线纷纷跟上。 “挺热闹啊,看来得带你去个好地方了。”谢寅抓住林疏影的手。 林疏影不明所以,跟着前面的人加快脚步。 京城的繁华曾被她束之高阁,而今冒然地闯入,倒有些迷人眼,乱人心了。 她从前一直减少外欲,母亲死后,她北上流窜,更是没有多余的银子享受。 二人直奔青娥,那些线人们面面相觑,这谢总督是最不着调的一个,整日里泡在酒楼青娥不说,曾经还有短袖的传闻,莫不是,这谢总督看上状元郎了? 第3章 第 3 章 林疏影第一次进青娥,颇有些新鲜。 青娥一楼七嘴八舌什么吹嘘拍马的人没有,林疏影还长了些见识。 林疏影随谢寅走,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听坊间传闻有关于母亲的传闻,不过人传人的话,早没了真假。 什么妾氏僭越气死正妻,什么妾氏与正妻不合,父亲后院起火…她只偏下头笑笑,也不恼。 想来她确实有个姨娘,姓陈,不过待她极好,父亲虽与母亲隔阂不消,但也从来敬母亲,让着母亲,于她也是极好的。 青娥是京城最高,最繁华的酒楼,登高望远,伤春悲秋,文人雅士们附庸风雅的绝佳之地。 林疏影走上盘旋折叠的楼梯,踩着斑点美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楼。 林疏影在巴郡时,虽也跟着母亲出府游玩,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酒楼,怪不得京城醉人。 二人上了楼,谢寅引着她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能去青娥四楼的人非富即贵,走廊尽头的房间略偏远,故而鲜少有人打扰。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谢总督引我来此,所谓何事?”林疏影开门见山,她不是任人拿捏的主。 “着什么急啊,昭华兄,坐。”谢寅一双桃花眼盈盈地笑。 林疏影接过谢寅递来的酒杯,戒备地看着他,手里的就被迟迟没放下。 “放心,我此番找你,不过是户部尚书陆大人所托。”谢寅摆摆手。 他可没有闲工夫追着一个男人跑。 “户部尚书?我与陆大人并不相识,总督莫不是找错人了。”林疏影放下酒杯,心下松了一口气。 久闻陆大人赏识青年才俊,提拔寒门子弟,他的学生们的功绩她北上一路也见了不少,她打心底是佩服的。 “他看了你的考卷,觉你是可造之材,提前让我跟你说一声,不要结党,不要站队。”谢寅一口饮尽酒杯里的酒,仰躺着,把玩着空酒杯。 “多谢陆大人提醒。” “还有,他会找时机提拔你,不过现在洪灾刚过,士族们闹得正凶,谁也不想少拿些银两,你不要掺和这事,见了什么贪污啊什么的,权当没看见,不要引火烧身。” 林疏影听了,心下一紧,贪污,就是官员的贪污,才使得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这些人鱼肉百姓不够,竟如此猖狂,把手伸向了朝廷。 林疏影深吸一口气,京城的水很浑。 “谢总督,多谢提醒,现在我可以走了吗?”林疏影不愿与谢寅有牵扯,起身就要走。 “等会,你要弃我而去?外面可都是盯着你的人。”谢寅不紧不慢。 “什么?”林疏影思索了好一阵。 她来京城不过几日,父亲该不会找上来,她在京城能接触到的,想来只有今日登门的士族们,林疏影又坐下,拿起酒杯就要喝,举到嘴前,才发现不是茶,又放下。 “要是你现在出去了,那些人会怎么想,到时候查到我身上,牵连了陆大人,你可就不得不跟我们站在一起了。”谢寅邪笑,看着林疏影的手,只觉得那手纤细得不像男人的手,指尖还停留在杯盏上,轻轻划过。 “那我应该如何?”林疏影有些头大,没想到一进京城就惹了这么多事,这些士族们当真猖狂。 “自然是假装与我幽会了。”谢寅举止轻浮起来,上前挨着林疏影坐下。 林疏影还没反应过来,就贴上来一个人,她很少与男子有这么近的接触,况且还是个美男子,耳朵泛起红晕,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谢总督不嫌人非议吗?” “与你,这个名满京城的状元郎,自是不嫌的。”谢寅玩味地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林疏影甩掉他的手,“谢总督,不只有这一个办法吧。” “哦?”谢寅收回手,也不恼,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若是我同你争吵一番,愤然离去,你我二人的名声都能保得住,不是吗。”林疏影往远离谢寅的地方挪了一下。 “你同一个风流纨绔能吵什么?这里哪有女人供我们抢。”谢寅调笑,他察觉到屋外有了人,贴近林疏影耳朵说。 水汽打在她耳朵上,有些痒,她想躲开,却听见谢寅说:“那些人在外面,装得像些。” 林疏影意识到躲不过,也没再反抗,任凭谢寅动作。 林疏影顾及着自己是女儿身,不能被谢寅发现。透过窗纸,隐约可以看见交叠的身影。 线人们相视一笑,不愧是谢总督,能招来状元郎。 林疏影极力保持着面容,心里的别扭早就按捺不住了,她强忍着想扇谢寅巴掌的念头,与他配合着。 “这些人走了吗?”林疏影主动贴近谢寅的耳朵。 “没有。怎么,害羞了?”谢寅作势要扯她衣服。 林疏影忍不了了,巴掌声清脆有力,谢寅脸上多了个鲜红的巴掌印。 “以怨报德,昭华兄可真真是君子。”谢寅舌头抵着一侧脸颊,忽作一笑。 “唐突了,谢总督。”林疏影整理好衣服就往外跑,门外的线人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状元郎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都心生疑惑。 谢寅抬眼,注视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直到那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拿起酒盏砸向地面。 “砰”一声脆响,薄瓷四分五裂。 这一声动静不小,青娥管事循声而直,见谢总督慵懒地靠坐着,脸颊一侧泛红,神色间藏着一抹恹然,心下了然。 “爷…给您叫几个识相的姑娘上来?您听什么曲啊。” 谢寅淡淡抬起眼,见围观人里几个异样的面孔,他极轻地“啧”了一声,才玩味道,“艳、曲” 谢寅自己把这戏唱完了。 正当他仰躺着,品着嘴里的酒,听着小区,眼睛却空洞洞地看着房梁。 是了,他本不是玩世不恭的人,他也不爱沉溺于酒色之中,但谢家与陆大人走得太近,父亲与哥哥又身居要职,他不得不风流纨绔,其实他看到林疏影身上儒生的正直果断时,是有些眼羡的。 他曾拜与陆大人门下,熟读经书,也曾立志高远,但因为朝廷局势动荡,不得以才扮了这纨绔。 其实享乐也没什么不好,他倒是享得很自在。 不知不觉,日薄西山。 突然,马蹄声破空而来,急报直奔皇城,谢寅猛得推开身上的人,摇晃着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 骏马飞驰而过,铃铛清脆震耳,人们躲闪开来,拥挤的街道宽敞不少,马上的人声嘶力竭地吼着:“急报,快闪开。” 马车上的人摇摇晃晃,依稀可见背上插着一根绿翎的竹筒,被皮带固定着,安稳地躺着。 马儿消失在街道转角处,谢寅酒醒了。 风雨欲来。 三日后,中榜的书生们穿戴好进宫面圣。除一甲三人外,其余人要进行下一轮考试。 林疏影由礼部官员引着,在太和殿前候着,等皇上召见。 此时,朝堂一片混乱,官员们吵做一团,丝毫不顾及形象。 皇帝只得扶住额头,闭着眼,眼不见为净了。 前几日急报传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庆阳洪灾缺粮,户部工部统一协理,派人修好堤坝,送了粮食便可。 但紧接着又有急报传来,说庆阳发了暴动,百姓们纷纷入了山做起了匪寇,田地荒芜不说,地方官兵镇压却遭受重创,两封急报隔了不到三日。 “事到如今,只能先押运粮食,派遣武将前去说服百姓,安稳下百姓再说。”陆德静站出来。 他两袖清风,是朝堂上不少寒门子弟的风向标,见他站出来,那些人也不与士族吵了,纷纷应和。 “爱卿说的是,如今武将稀缺,朕要派谁去呢?”皇帝揉揉眉心,开口道。 “我大夏刚经历过洪灾,南北边境蛮夷突厥虎视眈眈,镇守边疆的将军自然不能调,眼下…谢总督可以…”陆德静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朕知晓爱卿所念,朝中武将虽少,也不至于把总督调走,不过区区农民暴动,有何可惧。”皇帝衣袖一挥。 大夏朝中当真没什么可用的武将,除了谢寅熟读兵法外,其它的不是虚职,就是士族把握权力的棋子,农民暴动可大可小,陆德静不想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本只有洪灾,户部拨款送赈灾粮,工部派人好生帮百姓盖起房屋即可,也不会引发暴动,想来定是有人贪心不足,连赈灾粮都克扣了。 “皇上,臣请命前往庆阳,不过臣会留下副将,代管臣的职位,皇上不必忧心,臣的副将可比臣能干。”谢寅站出来。 “这…” “皇上,臣只率外城千骑,带一参谋便可。”谢寅为打消皇帝疑虑,主动请缨。 大夏能用的武将虽少,但京城足有十万人,皇帝胆小怯懦,生怕被士族们推下台,故而皇城驻扎的军队最多,戒备森严。 谢寅料定皇帝会松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知总督带何参谋。”魏大人站出来。 “自然是臣的师傅。”谢寅面上笑着。 “他老人家年级大了,恐怕不宜骑马赶路啊,不过农民暴动,哪里用惊动他老人家,皇上,您想来仁慈宽厚,若是派去一个老头子,恐要遭天下人不满啊。”魏大人挪动胖墩墩的身体,躬身上奏。 “魏大人说的是,那依魏大人看,该选谁啊。”皇帝既不想得罪士族,也不想失去陆德静的倚靠,总想找个折中的办法。 魏大人一时说不出来,他管理户部,鲜少涉及武将官员之事,他看向身边的其他士族,欲言又止。 皇帝一拍脑门,站起来,就要宣林疏影三人觐见。“朕怎么忘了,状元郎还在呢,快让状元郎进来。” 魏大人默默退回去。 林疏影越过百官,不卑不亢,仰着头看着高坐在皇位上的那人。 “寒窗苦读,终及第状元,你受了不少苦吧。” “无碍,能为大夏读书,是疏影的荣幸。”林疏影察觉到了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她镇定自若,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破绽。 “这就好,这就好,朕授你为翰林侍读,此次谢总督平定庆阳暴动,你随军做参谋可好?” 林疏影扭头看了一眼正经穿着朝服的那人,有些鄙夷,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若是能平定,她自然也能升官的,到时候在朝廷站稳了脚跟,也为查案添了助力。 “臣领命。” 士族们知晓这状元郎与谢寅不对付,线下自己的人虽没安插进去,可陆德静也没得逞,心里地位滋味好了许多。 陆德静不想用士族,是怕士族互相包庇,可谢寅是什么人?一个纨绔而已,就算是熟读兵书,不过纸上谈兵,庆阳之事,只要他们捂得好,给这个纨绔些好处,自然不会泄露出来,被人捏了把柄。 谢寅走了,还可以趁机在京城军营里安插自己人。 第4章 第 4 章 早朝之后,太阳隐约露出个牙来,晨光熹微,官员们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太和殿前的层层台阶上。 “魏兄,谢寅平日里浪荡惯了,哪里会带兵打仗,他此去必定露出破绽,等到他剿匪不成,我们几人再参他一回。”工部尚书曹卫材哈哈大笑,仿胜券在握。 “哼,不知陆德静那小儿是如何想的,竟让这么个纨绔去剿庆阳匪患,八成是老糊涂了,也快不中用了。”户部尚书魏丰华扯着一个阴险的笑。 他看向谢寅那抹背影,心里发狠,这谢寅竟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毁了他小儿子的仕途。 如今陆德静掌管吏部,兼管科举一事,老顽固眼里容不得沙子,魏丹清科举舞弊一事,满城皆知晓,魏家的脸面现今已经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兵部尚书孙齐黎顺着魏丰华的视线看过去,果见谢寅那纨绔不正经的身形,“他谢寅不过是沾了皇上的青睐,如今便这般猖狂,此次去庆阳,我们告知那姓冯的,让他好好招待招待这位贵客。” 三人商量间,早已想好了弹劾谢寅的说辞。 * 谢寅浑然不觉身后的三双不怀好意的视线,玉佩上的带子在修长的手指上转动,通明润泽的玉佩在晨光里发着光。 这玉佩可有一段渊源,在父兄的安排下,他曾拜陆德静为师,而拜师礼就是这枚玉佩。 陆德静初入官场时,儒生的正直让他备受打压挫折,幸而谢家暗中相助,才让他一步步走到这里。 陆德静清风傲骨,他始终秉持着儒家的气节,在污秽的朝堂上,也算是一抹明亮的光,正酝酿着劈开腐朽的士族,而身为士族的谢家与他却不谋而合。 因而谢寅便拜陆德静为师,习得诗书礼法,兵法律政。 孑然一身行至太和殿阶下的不只他一人,陆德静亦是。 他自入朝,便始终奉行不结党不营私的原则,而那些士族则颇为忌惮这个一心为国的书生,故而一旦有人靠陆德静太近,士族便向那人施压。 他不经意得往后看了眼谢寅,随后低垂下眼皮收回目光。 谢寅随即明白,师傅要嘱咐他些事情。 他吹着口哨,出宫直奔二人经常见面的地方,京城酒肆。 这个酒肆的老板徐宝成早年被谢重渡搭救过,因想报答谢家,便开了这家酒肆,做谢家在京城的暗桩。 徐宝成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最里间的雅间,还向外张望一番,见没什么可疑的人,便把手上的活计交给一旁的小二,自己去了那雅间门前守着。 “不知师傅要嘱咐些什么?”谢寅坐于陆德静对面,为他奉茶,十分恭敬有礼,与先前的纨绔截然不同。 谢寅本不是纨绔的性子,为了引人耳目,这才带上面具,纵情享乐。 “你可知庆阳最重要的是什么?”陆德静满意地拿起茶盏,忽然问道。 谢寅思索片刻道,“若是对于那些贪官来说,必然是运河,自开通了运河起,不少商人走水运,不光让庆阳百姓多了活计,还充实了朝廷国库,但眼下,士族觊觎运河已久,只怕…” 陆德静一口饮下那杯茶,茶香在嘴里回荡,“恐怕他们早已染指运河,今日早朝,他们极力阻止楚将军去平定匪患,必然是怕楚将军忠肝义胆,容不得半丝污秽,便举荐了你。” 谢寅回忆着早朝魏、曹、孙三人的话,确实有意为之,不过这次他们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他又为师傅添满了一杯茶,“这次,我必定查出些把柄来,士族如此吞并税银,背后必定有大阴谋。” “嗯,好,那信鸽你带着,记得将庆阳之事告知我。”陆德静面色苍苍,皱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面上再也没了年少时意图整顿朝堂的意气,或许是被士族的贪心与朝堂的**,甚至于是皇帝的软弱磨灭了吧。 “在林状元的考卷上,我看到了你的影子,如今大夏再难见这般有大刀阔斧的气势来革除弊病的官员。”陆德静看着腹水满杯的茶盏,怔怔出神。 他曾力图说服老皇帝推行新法,结果第二日,老皇帝突然暴毙,大夏太后掌权,而今,太后虽年迈,却也不断阻挠着他的动作。 “他并未结党于士族,倒是个清醒的人,此次前去,我定竭力拉拢。”谢寅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脸颊。 那个小状元看着软弱可欺,任人拿捏,如何能与他一般。 “师傅在京城,也要小心些。”谢寅行礼告退。 只留下陆德静一人望着腹水满杯的茶盏出神。 谢寅晃着玉佩出门,对徐宝成使了个眼色,悠哉悠哉地走了。 一出酒肆,却撞见那帮狐朋狗友。 本这群人里应该有魏丹清的,现在,他正因舞弊一事被魏丰华关了禁闭。 谢寅见着他们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现在并不想厮混。 “这可是咱们鼎鼎有名的谢总督啊,明日就要启程了,咱们哥几个喝一杯啊。”孙成真戏谑道。 他素来与魏丹清交好,倒不如说成臭味相投,二人干过的缺德事不好。 “蒙各位兄台照顾,不如等我回来再聚如何?到时候我在青娥摆一桌宴席,必须都来给我捧场。”谢寅脸上带着痞笑。 众人哄笑起来,“谢总督,打了败仗再摆宴,你爹不得打死你?” 这些人中不免良善之辈,但也都是被迫投靠士族的寒门子弟,他们依附士族,自然也要讨好士族子弟。 而士族子弟也有风向标,那就是孙、魏二人,他们时刻盯着朝堂权势变化,不断地找对自己最有利的党派。 “皇上垂爱,必定会宽容些。”谢寅抱胸,故作玩味地说,不明深意地笑着,桃花眼扫过一众人。 谢寅以公事推脱,逃开了一帮人的围追堵截。 他好不容易回了家,却还被父亲和哥哥好一顿念叨。 * 林疏影下朝,回了城南小院,她简单收拾好包袱,拿上母亲送她的及笄礼——抚云剑。 于这个小院,林疏影并没有太多眷恋,自从母亲走后,她对于家的概念也渐渐淡薄了不少。 次日一早,林疏影整理好,寻了靠在床头的抚云。 她拿起剑,剑鞘通体白色,云纹流转,似谪仙之剑一般。她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剑柄绕着粗绳,挂着白色流苏。 她闭上眼,拔出剑,似在感受着剑的灵气,剑身轻盈,忽而睁开眼,眼眸一亮,只见剑身上刻着两个鎏金的字——疏影。 她想起母亲教她使剑,想起与母亲于明月桂花飘飞里舞剑的场景,眼波流转,收回剑,装到布包里,与包袱一齐背在身上,锁了小院的门。 母亲,这次我前去剿匪立了功,便能升官,取得皇帝信任,等我有了足够的权力,必定为你翻开朝廷旧案,为你报仇。 时候不早了,她收起剑,瞧了瞧东边的太阳,约莫着时辰,赶往城门。 待林疏影匆忙赶到时,便看见了在城门等候多时的谢寅,鱼鳞甲在晨光下发着光,少年此刻架着马,偏过头看着她。 “让谢总督久等了。”林疏影加快步子,她抬眼看去,看不出那人的喜怒,想起那日的事来,步子迟疑起来,眸里暗了暗。 那日她做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些,不知他是否会计较那一巴掌。 “这匹马归你。”谢寅那剑指着身旁的一匹马道。 为了尽快赶往庆阳,他为给林疏影选马头疼了好一阵。 林疏影忽地怔住,望着马儿出了神。 谢寅正鄙夷,莫不是不会骑马,书生就是难伺候。却见林疏影毫不畏惧地走向马儿,熟练地驯服马儿。 白马嘶鸣一声,前蹄上扬,马背上的鬃毛随着动作飘飞,如丝绸一般柔顺,林疏影观察着,是匹好马。 幼时,她对骑马舞剑之事情颇有兴趣,在大家闺秀们待字闺中绣花抚琴时,她正与马在宽阔的马场上驰骋自由。 故而,她知晓如何驯服马儿,让它认主,她盯着马儿的眼睛,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欲手抚上马儿的颈部,马儿有些抵触,想往后退,但都被林疏影的力气制住。 她最明白,这时候若是让它退了,之后可就要被谢寅看笑话了。 她另一只手找准时机,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马儿的颈部,取得了马儿的信任。 “好。”林疏影看着通体白色马儿,虽比不得谢寅的马的高大,却也是劲拔俊美,她摸着马儿的鬃毛,眼里全是喜爱。而后翻身上马,利落干脆,倒是惊了一众士兵。 “那日得罪了谢总督,今日却赏了我匹骏马,谢总督胸襟开阔,是我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林疏影坐稳后,转头向谢寅行礼。 从谢寅的角度看,风拨动着林疏影的发丝,白皙的皮肤与马儿相映,别有一番美。 竟没想到她会骑马,谢寅顿时提了些兴趣,“林状元虽家贫,志向却不贫,恐连骑射都日日练习。” 林疏影察觉这人又在试探她身份,面上带着笑,回道,“哪里,不过是家乡人人都会骑马,我在旁观摩学习罢了。” 谢寅的每一次试探都让她提起十足的精力来应付,这哪里是一个纨绔的样子,而谢寅表面的纨绔必然是装出来的,此行和他一同前往,不知是福还是祸。 一人走到白马跟前,打断了林疏影的思索,“林参谋,您把包袱和剑给我就行了。” “好,这剑我自己拿着即可,不劳烦。” “不曾想,本总督的参谋还会使剑呢。”谢寅想起那日林疏影用家贫敷衍他的话,勾起嘴角。 他瞧这那把只露出剑柄的剑,单单看那细腻的流苏,便知晓此剑不凡,难不成是士族派来迷惑我和陆大人的? 不可能,陆大人查过他的身份,巴郡偏远之地来的,不可能与士族有关联。 但,若那个身份是假的呢? “会些简单的招式罢了,不敢在总督面前摆弄。”林疏影拱手。 她谨慎地维持着身形,刻意压低了声音,面朝着前方,不敢看谢寅的眼,心里那根无形的弦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