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些伤口哪些是新伤?”老魏又将灯移近一寸,“我怎记着你入山前没有这些伤,这都是新伤?”
黎雁回这几日忙着奔逃,且进了那寨子后,莫名的,几乎不曾感到剧烈疼痛,他也就没花时间琢磨自己的伤势。
他问:“的确都是新伤,怎的了老魏?”
老魏连连称奇,就拿他臂膀上最显眼的那道伤口来看,足足两个巴掌长。在昏暗的火光下,那伤口边缘结着一层薄薄的黑红色血痂,看着依旧狰狞。
可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血痂并非死死扒着新肉,反而边缘微微卷起,底下的皮肉透出令人惊异的粉嫩。
他伸出手,按了按黎雁回肩胛骨旁一道不太深,但亦皮开肉绽的刀口。那口子边缘血痂极薄,老魏用指尖微微剐蹭几下,只听细微的“咔”一声,一片薄薄小小的肉色血痂竟直接落了下来,露出地下完好的新肉!
这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浅浅的暗痕,昭示着这里不久前还是一道伤口。
“嘶……”老魏猛吸一口凉气,手里油灯都差点泼出来,他抖着胡子道:“你可是遇着什么山间土神仙了?”
他本想问问黎雁回此时身上刀口疼不疼,可见人安然的躺在那里,呼吸平稳,眉宇间只有淡淡倦色并无痛苦隐忍,他话又咽了回去。
黎雁回微微拱起身,看了眼已经愈合的伤口。动了动胳膊,运转自如,完全没有应有的僵硬或镇痛,只是扯动伤口时略微有些麻痒。
“都是些许皮肉伤,外头那女子会些医术,受伤时便帮我医治了。”他目光若有似无的掠过门外不知琢磨什么的祝无梦,随即又移开眼眸,“再说,我自幼习武,还悄悄去那战场杀敌……我底子好。”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油灯发出细微的响动……还有门外祝无梦哼的不知名野调。
老魏“哼”一声,顺了顺胡子,看看那匪夷所思的伤口,又看看那装作小憩的少年郎君,再看看院外那个清秀活泼的小姑娘。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可是同她中了那‘同生共死蛊’?”
黎雁回挑起眉梢,拒不承认:“什么什么蛊啊,我就是好奇一问……”
老魏大声高喝:“你这浑小子!除非那姑娘是哪路活神仙,不动手指便能让你伤口愈合咯!”他咋咋嘴,“哼,我就听闻那蛊毒可让两人同生同感,你这伤势有一半那小姑娘替你受了吧?”
黎雁回知这老头精明,只能长叹一口气,“唉,这都瞒不过你。怕你担心才不告知你,就是一个小意外……”
“小意外?你这小崽子,你师父知了不罚你到地下跪祠堂,跪个三天三夜!”老魏猛地将灯放到一旁的木桌上,油灯“扑”一声熄灭,“我也遭殃!我瞒着他放你出来寻什么灵珠……老应啊我真是对不住你啊……你这徒弟是我害的啊……”
他抹了把“眼泪”,颤抖着声音道:“我方才替她诊脉,她心气受损,脉悬绝涩急,仿若行尸也……若真是时日无多,那你岂不是……哎哟,我可怎么同公主驸马交代哦……”
“诶诶诶,好了好了好了!”见他愈演愈起劲,黎雁回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从小他但凡哪里不适,这头老就要在床前掩面垂泪、痛哭流涕以表伤心。
大抵是那皇宫里主子都高贵,需要下人这般服侍,老魏便习惯如此。但他黎雁回从没进过那皇宫,在乡野战场长大,自然也受不来这福气。
“那小姑娘就是殷不害女儿,许是因那玄牝灵珠在她身上才会如此,你不要瞎操心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如从前硬朗…记得早些日子回蜀山去。”他翻身下床,利落地穿上衣服,“你不说此地不宜久留?那我继续赶路了,放心,回去绝不供你出来,我黎雁回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他快步出门。老魏一下没反应过来,回神只见人已走到门口,急忙在后头跟上,“哎!慢点,路上当心!”
老魏追着他站到马边,浑浊的眼睛扫过祝无梦,声音压低,几乎只剩唇形:“水浑鱼多,蹄子轻点儿,扰了他们我钓不着鱼。天冷,朝东绕过去过了前头那片竹林,才能晒着太阳。”
黎雁回什么也没说,只对他微微颔首。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他一手拉住缰绳,朝祝无梦仰头:“上来。”
祝无梦闻言,朝老魏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道:“谢谢爷爷的药材!”说罢,学着黎雁回蹬上鞍镫,跨上马鞍。
“骑稳点啊,我摔下去你也不好受!”祝无梦看着他宽厚的臂膀、狭窄的腰身,想着抱上去“不成体统”,她便伸手紧攥着马鞍。
黎雁回没应声,双腿一夹马腹,沉声道:“惊霄,驾!”
马蹄如骤雨敲打地面,老魏又回到屋檐下杵药,蹄音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只剩他一轻一重捣药声。
……
二人沿着山路盘旋向前,祝无梦僵直着双臂紧攥马鞍,腰背挺得像根紧绷的弦。长时间维持着这别扭的姿势让她手臂酸麻,指尖都发颤。
但她第一次走出玉兰谷到这么远得地方,一路的景色让她连连称奇,不觉疲惫。
忽然,黎雁回一直紧牵缰绳的手毫无预兆的一收,“吁——”
惊霄猛地刹蹄,祝无梦猝不及防,双臂瞬间失力,整个上半身不受控制向前倾倒。“唔!” 她闷哼一声,鼻尖撞上黎雁回的后背,双手抵上他大腿,手心能清晰感受到单薄的衣衫下紧绷的肌肉。
一股莫名的酥麻顺着她鼻尖蔓延开,祝无梦耳根都烧了起来。像被猛火灼烧一般,她借力向后缩回身子,重新拉开距离,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恼又迷茫,抬头刚想质问:“喂……”
“小声点儿。”黎雁回出声打断,他微微侧头,视线如鹰隼寻食般凝视前方。
祝无梦顺着他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的山坳口,隐隐可见简易的木栅横亘。几个穿着皮甲,背上披着蓑衣,腰间挎刀的汉子,正懒洋洋地坐在驿站四周。为首的头目模样的人,目光如秃鹫般,正犀利地扫视着从山道上下来的每一个人。
“那是……老爷爷说的‘赶马’?我们要绕路走吗?”祝无梦低声道。
黎雁回摇摇头,“再绕路时间赶不急了。”听老魏的语气,应当是许多人徘徊在这附近,不知目的是不是渝州,又或者寻的是他,总归他得尽快回去看看情况如何。
再着,家里老头早该察觉他离家久久未归,再不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记住,我们是私奔逃来渝州的,照昨日骗孔天允那般,扮成……”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两个词对他来说有些生涩,“夫妻。”
祝无梦呆楞一瞬,“哦……”没等她再做过多反应,黎雁回微微侧过身,修长有力的手精准地扣住她的腰侧,将她自后向前凌空抱起。
视野天旋地转,她稳稳嵌入黎雁回前身狭小的空隙。后背毫无阻隔的撞进温热□□的胸膛,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呼吸灼热地扑撒在她耳后。
还有剧烈跳动的心脏。
分不清是谁的。
“坐稳了,驾!”黎雁回清了清嗓子,双手放在她肋下,向后扯住缰绳。
马行至驿站门前,黎雁回低声开口:“低头,别与他们对视。无碍。”他一手紧握缰绳牵引着马匹,一手牢固地圈着她的手臂,带着一种保护和宣告般的姿态,两人看着就像那亲密无间的少年夫妻。
那头目上前一步举刀拦下,高声道:“站住!”他目光如钩,狠狠扫过二人,“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黎雁回下颚擦着祝无梦发髻,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头顶,“几位爷好,小民二人打南边寨子来,有信来道家人重病,往渝州去探亲。”他姿态放得低,言语恭敬,但挺拔的坐姿和震慑人心的气度,却并非寻常人所有。
祝无梦僵直身子低着头,她能感受到那刀疤为首的一行人审视的目光。
果然,那刀疤脸显然不信,盯着黎雁回步步紧逼问:“啧,这马看着是好马啊!什么寻常人家买得起这马来……我怎见你眼熟呢?”
祝无梦闻言,双手掩面,抽噎着开口道:“几位爷许是在那文书上见过他……实不相瞒,我原是那寨主长女,他本是我贴身护卫……”
她微微抬头,装作拭泪,又道:“现下我二是人私定终身,不顾阻拦逃离村寨……”
还没等她哭完,那疤脸猥琐的笑声骤然拔高:“嗬!护卫偷了小姐潜逃……哟呵,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难怪你连差事前程都不顾了!”他贪婪的目光舔过祝无梦细腻的脖颈,刀尖挑起她颊边一缕青丝,“老子来验验货……”
“找死!”黎雁回出声低喝,他左手猛地抬起,并非拔剑,反手一抄,精准无比扣住那刀疤手腕,“咔擦”骨裂声清晰可闻。
“嗷——”刀疤男脸上的□□瞬间转为痛苦,刀一下掉落到地上,“草,全都给我上!活捉!”一旁几个壮汉听令,拔刀一拥而上。
祝无梦猛地抬起脸,面上不再是恐惧和羞涩。她翻身下马,将蛊盅打开,单手在长袖中翻飞,“起!”
虫母在蛊盅内蠕动,倏尔,远处传来万鸟振翅般轰鸣。抬头看,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虫汇集成群,如黑墨般遮住一方天地,此时极速袭来,瞬间淹没扑到前方几个壮汉头脸上。
“啊!我的眼睛!”
“虫!虫钻进去了!”
惨叫接连而起,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飞虫将他们从头到脚全部包裹。后方的士兵被这恐怖的景象骇得脚步一滞,疤脸更是头皮发麻。
这迟滞,便是死期!
黎雁回在祝无梦叱出“起”的同时,足尖在惊霄马鞍上猛地一点,长剑出鞘。
唰!唰!唰!唰!唰!五道快得只剩下残影的光弧,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骨肉分离。
他收剑,挽了个漂亮利落的剑花,但眼中寒意未散,剑尖还滴着黏稠的血液与碎肉。
“惊霄!”他出声高喊。
黑色骏马直立而起,黎雁回借马身高昂之势,右臂猛地向后一拉再脱手,染血的剑化作一道血色脱手飞出。“噗嗤”三声,面前最后三个壮汉,脖子只一瞬便露出鲜红的血肉,连成一线。
黎雁回又点地一跳取回长剑,收剑入鞘。祝无梦亦将蛊盅盖严,虫群消散。
山坳彻底死寂。
惊霄打了个沉重的响鼻,马蹄溅起一串血印。
“你没事儿吧?”黎雁回牵起马走到祝无梦身旁。
祝无梦摇摇头,“去了渝州劳烦你带我去配把剑吧,走得匆忙没带上武器……总用我的渊渊也不是个办法……还好那寨子的虫母喂它吃了去,不然这会儿我还得以血养它……”
黎雁回:“渊渊?”
“嗯,我的虫母。”祝无梦点点头。
黎雁回了然,却又不太明白:“行吧,它……还会累着?”
祝无梦又点点头,“你都会累,凭什么虫子不会累?”
“嘁……行了,这里不太安全,上马,快点回渝州带你去配剑,否则累着你的渊渊。”
黎雁回翻身上马,这次,他微微往后挪了挪,空出马鞍前面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