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下蛊逼仇敌助我复仇》 第1章 玉兰谷现神祖蝶姆 云墟河浩浩荡荡自山巅云墟湖流下,途经之地沟壑如鬼斧裂地,断崖似刀劈斧削,最后徐徐汇聚于山脚。两岸起至两边高大崎岖的山头,长满玉兰树。正值春季,花开漫山遍野,仿若云雪翻涌。 山脚枝干最大的一颗树下,一群小孩儿围坐,中间佝偻着个面容苍老身材消瘦,但目如朱砂的老人。只见她手里端着个巴掌大小的破旧木盒子,一边时不时轻轻摩挲两下,一边压低嗓门沙哑着说:“说时迟那时快,那女人一溜烟儿没了影,却是浑身粘血一瘸一拐跑进山洞,抱着怀中啼哭的婴儿一下倒地不起。” 老人顿了顿,笑着补充:“猜到那婴儿是谁了吧?就是你们阿梦姊姊……”微微转头扫过面前一溜小孩儿,又问:“那浑身是血的女人呢?” “是辞忧姑姑!” “祝辞忧!” “你没大没小的,敢唤姑姑祝辞忧?小心阿梦姊姊打得你屁股开花!” 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那老人只轻笑两下,又缓缓开口道:“这云墟境从前还只叫玉兰谷,云墟河也不唤作云墟河……” 身旁的小孩儿跟着故作高深念:“这山顶的云墟湖也不叫云墟湖……” 那老太太也不恼,只继续道:“一片荒芜,空有满山玉兰,众人食不知饱,穿不知暖。可那女人和小女婴一醒来,后山的坡地变成田,穿着的衣裳不再是草。我阿姆知晓了,整座山的人都知晓了,这女婴便是蝴蝶姆妈转世,是神祖蝶母。我阿姆的阿姆说啊,她能操纵草木沟通生灵……” 低沉沙哑的嗓音混杂着稚童嬉闹,传入树后一座亭子中。里头仰卧着一女子,身着一袭粉衣,松挽发髻,脚边放了一篮子不知名野花。 她眉头紧皱,蓦地睁开眼,喘息几下起身,衣裳上的花扑漱漱落了满地。 众人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哎呀蛊婆婆,这陈芝麻兰谷子的事儿您还要讲多少遍,您没听见他们都会背啦?” 边说着她边朝树下走去,衣兜里的花跟着落了一路,小孩儿们见状一窝蜂去捡。 她转头见身后跟了满屁股小孩儿,笑着喊:“我给姑姑摘的花儿全掉啦,快捡来给我,一会儿我请你们尝甜滋滋的鲜花饼!” 身后的小女孩急忙双手捧着花递给她:“阿梦姊姊,给你!” 另一个小男孩见状,也双手提拉着衣裳走过来,抬头兴奋地喊:“祝无梦,这里还有!” 祝无梦拍了拍小男孩的头,语气“凶狠”道:“小胡豆,没大没小的!刚刚也是你喊姑姑名字的?罚你抄书五遍!” 语毕,又摸摸小女孩儿的脸,柔声哄:“还是我们小红豆最可爱,阿梦姊姊最喜欢你啦。”小红豆将手里捧着的花轻轻放入挎篮,祝无梦牵起她顺着小石桥往前走。 “阿梦姊姊,我阿姆说过几日就是朝花节了,等到那天你要坐漂亮的花船……我给你做了最漂亮的花球,你千万接到我的呀!” 小红豆转过身双手挽住她的手臂,抬头眨着眼睛望向祝无梦。 她正要答好,小红豆又开口问:“阿梦姊姊,你一直不肯教我怎么和兔子说话,等过完朝花节你是不是就可以教我啦?” 祝无梦拎着挎篮前后左右摇,跨栏里的花又跟着一边走一边落,她慢悠悠开口道:“是呀,等过完朝花节我就是天地诺许的神祖蝶姆了,到时候这里就是我的地盘儿,我想教你什么便教你什么。” 跨过小桥,走到河对岸,她弯下腰来,将袖子挽到臂弯,又把篮子浸入水中。 小红豆跟着蹲下,又问:“那你平日里,都是如何同那些生灵交谈的?它们都告诉你什么呀,我的兔子同你讲过我不?” 祝无梦将篮子里的花反复轻柔搓洗,听到这儿莞尔一笑,“它时常同我讲你呀,比如......比如你昨晚又把蛊虫养死啦!” 她捻了朵模样娇嫩的小花儿贴在小红豆额头,轻轻拨了掌水,水花四溅,二人闹作一团。 小红豆欢喜地,低头对着河面摇头晃脑:“阿梦姊姊,我这模样是不是也像神祖蝶姆啦?” 祝无梦忍俊不禁,连连点头,“是呀!” “可是,不是只有你才是神祖蝶姆吗?”小红豆又问。 这年纪的小孩儿对天对地对路过的飞鸟走兽都有问不尽的好奇,祝无梦盯着小红豆的发旋儿看。 这孩子阿父走得早,阿姆从此疯癫,平日里只有个腿脚不便牙都掉光的阿奶作伴,那阿奶年迈早已神志不清,时常连自己有个孙女都不记得。 她将小红豆歪了的木簪扶正,柔声道:“谁说的,所有女孩儿都可以是神祖蝶姆啊。只要你平日里认真修习我教的功课,细心照料你的蛊虫,依本神祖蝶姆看,你就是下一任可以沟通山灵操纵草木的的奇女子啦!” 其实她压根儿不知如何同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交谈,更是从未感受过自己身上所谓的灵力。 小红听她这么一说,更是笑得开怀,“真的吗,你可不许唬我,你们大人最是戏弄小孩啦。” “我可不是大人呢,且你说说呢,我又何时骗过你?”祝无梦牵起小红豆,提起竹篮,“你瞧,我刚说请你们尝我刚学会的鲜花饼,现在我就去......” 话还没说完,她只觉身后有道强烈视线,煞气浓郁。将小红豆护在身后转身,她大声质问道:“谁?” 不远处树下走出来个带着幂篱,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瞧着瘦弱,不像是擅武之人。 祝无梦蹙着眉走近,手在背后挥了挥让小红豆快离开。 “你是何人?怎进得这里?”祝无梦问。 玉兰谷窝藏在群山环抱之间,一路崎岖,入口瀑布阻隔,附近几座山的人都从不知晓这里有个村子,更不提远处。 那女子双手端在腹前,低头轻轻开口道:“小女无意冒犯,只是实在无路可走,恰逢前几日听晓这里人人会那蛊术,只好......” 祝无梦打断道:“前几日知晓?此地百年来鲜有人知,怎得偏偏你走投无路时便能知了?” 快步流星立那女子身前,只手将其双臂反捆身后,又伸手撩开她长得几乎及地的幂篱。那女子惊呼一声,将头埋得更低,只来得及望见她一双杏眼和圆润挺翘的鼻子。 “模样倒是漂亮得紧……”祝无梦低声喃喃,活像小红豆养那兔子变作兔子精了。 倒没在戏弄她,方才轻轻把了脉,这女子的确不会习武,身子骨弱得下一秒就得倒进云墟河里头喂鱼。 祝无梦语气放软几分,又问:“那你说说,你是如何走投无路了才跑到这里来?又是从哪里晓得玉兰谷?” “兔子精”急忙开口道:“‘神祖蝶姆’……我听方才那小儿这般唤你,多有冒犯。” 她低身行礼,又道:“小女自渝川来,年幼被养母收养,她待我比亲女儿还亲,我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多年。而今……而今她重病时日无多,这天下大乱归路未知,只盼我寻得个好人嫁了往后能有依靠。我也愿我嫁做人妇能有热汤给她和我妹妹喝一口,有点碎银为她寻个郎中……” 祝无梦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由此虽心中满腹疑惑——天下怎的大乱?各家各户种田织布怎的能大乱?又为何非得寻个男子做依靠?这玉兰谷没几个男人来这里作甚? 不知如何开口,只递张帕子给她。 她轻轻拭泪,哽咽着:“媒人为我说的男人,是个年近六十的樵夫,打死过三个老婆……我,我心里实在害怕,若要我嫁他,倒不如一头撞死得好。可我那老娘和妹妹实在……那日替郎中采药时,听得他说这里地势险峻住着一群神婆,我便多方打听寻到此地……” 说到这里,她猛地双膝跪地,花泥四溅。 祝无梦忙伸手将她扶起,蹙着眉,不忍道:“你快快起来!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知你阿姆......你娘她病症如何,我们蛊医是善解这疑难杂症,可你也得让我看到人呀......” 那女孩连连摇头,“我是听闻......你们会那‘情蛊’,中了蛊毒之人,便是相隔万里的陌路人,亦能一见倾心,情根深种。” “那你是想,我替你找个有钱人家下蛊?也不是不行吧......可......”祝无梦面露难色,这忙要是帮了,得叫姑姑打断条腿也说不定。 那女子眸光暗了暗,泪又涌了出来,叹息道:“不,我是想求你替我下蛊,让我好心甘情愿与那樵夫成亲。我自己这苦命,怎能牵连他人?” 祝无梦瞧着,只觉着心头无明苦涩奔涌而出刺破喉咙,自己的泪也要落下来了。 她低声问:“你当真想清楚了?若下蛊后......” “下蛊?下什么蛊?祝无梦我看你真是长大了!”话还没说完,姑姑祝辞忧拎着个小篮子大踏步走来,“你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 祝辞忧叹息两声,替那仍旧啼哭的女子理了理衣裳,手轻轻抚过她臂膀腰身。 再开口,半是安慰半是拒绝:“她不懂事儿,半壶水响叮当。这蛊毒非常人所能忍受,也并非人人下蛊都能成功。就她那半吊子功夫,过不了几年蛊毒就自行消散了,到时你又该如何?” 见那女子又要开口,祝辞忧又急忙出声:“诶,别看我,我不会下蛊。虽说她技艺堪忧,可当下已经是我们当中蛊术最精湛的蛊女了。” 说罢,又将手里的小竹篮赠予她,“拿着,这里头是些草药,对你娘亲来说定是有备无患。走到第六个山口再打开,跟着模样多寻点备上。前面可千万别打开啊,不然当心毒蛇闻着了让你回不了家。” 那女子连声谢过,祝辞忧又说:“快走吧,我们这儿的人刁蛮得很,别让其他人瞧见你。” 见人没了影,祝辞忧厉声道:“说你是是只树蛙你倒是真扮上了,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蹦跶。什么人你都敢同她说几句,什么忙都敢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哎呀姑姑,我那不是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你这样一位美丽大方心地善良的女子嘛,长得像你一般漂亮的,那定是好人呀。”祝无梦挽住姑姑胳膊,油嘴滑舌夸耀。 “我看你就这么一辈子蠢笨下去吧!” “好呀,蠢就蠢,我一辈子待在玉兰谷,每天和你躺在云墟湖边晒太阳,你一辈子保护我!” 说着她手探到姑姑腰侧,察觉有些不对,往前走两步,疑惑着问:“诶,姑姑,你的玉佩呢?怎么耳环也不见啦?” 祝辞忧睥睨一眼,无所谓的挥挥手:“给你说啦,心思单纯的人最容易被骗。好得是些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吧。” “你把玉佩耳环都给那女孩儿啦?姑姑,你真是我见过全天下最善良的人!” “少耍嘴皮子,你才见过几个人?有这些时间还不多去练练技法,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丢了我的脸我要你好看!”祝辞忧伸手点点她额头。 二人手挽手又往前走几步,拐弯穿过几户人家,小院儿里女人们耕织染布,少见的几个男人有的晒菜干有的晒果干,刚才几个听蛊婆婆讲故事的孩童此时在天地里嬉戏,大家瞧见她们路过都要吆喝一声。 祝无梦忽的想起刚才那姑娘说的话,没忍住又问:“姑姑,刚刚那人同我说,外面如今大乱……所以女人必须嫁个好男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会天下大乱,那大乱又与嫁人和何干?” 第2章 朝花节始玉兰谷终 祝辞忧没给她准确的答复,只问:“你以为全天下都同玉兰谷一般?” “那‘天下’是何模样?”这不是祝无梦第一次问出这话。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姑姑和谷中村民生活在此地,这里的人都信奉女人能孕育生子是受神旨,尊天命,至高无上。 因此,玉兰谷的女子自幼时起便要同蛊婆婆学蛊术,直至自己的蛊虫结茧退衣,蛊术可医活母羊后,便可自己行医、下蛊成为一名蛊女。男子则大多做药农、樵夫。 每隔三年,蛊婆婆和会和一众老蛊女一起,挑选出一批新蛊女出山行医,换取布匹、种子、牲畜幼崽回来,这便是玉兰谷的生存之道。 祝无梦是唯一不可出山行医的蛊女,倒不是她蛊术不精,而是这里的人都奉她为“神祖蝶姆”,是玉兰谷蝴蝶妈妈转世,可感应天地万物,所以她需一生庇护谷兰谷,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可她从未切身体悟到自己感应天地万物的灵力,倒是为此日日梦魇——祝无梦问为何自己感受不到灵力时姑姑同她说的,她几乎夜夜噩梦,因为噩梦是灵力的显化,自己日日梦魇是体内灵力还未与肉身合二为一所致。 姑姑怜惜她受梦魇困扰日日夜里啼哭,故而唤她“无梦”,“祝无梦”。 祝辞忧安抚她,等十七岁朝花节那日她完成祭拜仪式后,便能成为真正的“神祖蝶姆”。待她多加修炼便能自如地操控灵力,也不会再受噩梦困扰。 自幼每当祝无梦哭闹时,祝辞忧便同她讲玉兰谷的传说,讲她年少时看来的话本故事,讲她儿时如何习武练剑。 可祝辞忧就是不愿告诉她,如今玉兰谷外的“天下”究竟是何模样,那些外出行医的蛊女回来也对外头只字不提。 思及此,祝无梦又再次开口问道:“姑姑,外头究竟是何模样?和玉兰谷一点不相同吗?” “我只是好奇,你就同我讲讲吧全天下最好的姑姑!我知道自己与寻常蛊女不同,就算那外头再好,我也不会出去的,我定会在玉兰谷待到天荒地老,保佑这里繁荣安康!”她围着祝辞忧打转,嘴里念叨不停。 祝辞忧转身继续朝上走,她道:“外头没什么好,没什么特别的。不如我们给你做的新衣裳,朝花节那天要穿上的,快走,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她叹口气只得跟上,整个玉兰谷都为这朝花节忙着,姑姑口中的新衣裳新头面甚至从它五岁起便开始筹办。 陈阿婆为做出最新鲜的鲜花酥饼,早已连续几个清晨踏着未退的夜色忙碌。各家个户的孩童,则整天琢磨着花球怎么扎最特别最显眼。 连蛊女姐姐们都早早背着药筐回到山间,还给她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儿。说是外头女子最时兴的绢花,要祝无梦在朝花节那天全簪到花冠上。 玉兰谷最擅手艺的丽姨家,院门前铺满毛竹骨架。自云墟河冰雪消散日子暖和起来开始,丽姨和她男人便坐在院儿里,日日不停编织。 待到遍地毛竹骨架成灯百盏,从山顶云墟湖旁的木屋屋檐挂起,五步一盏,挂到山脚湖畔边。沿路洒满各式各样的花瓣和种子,山脚的桥边挂满花球。 众人期盼许久的朝花节,到了。 祝无梦穿上祝辞忧和一众蛊女缝制数月的衣裳端坐铜镜前,祝辞忧站在她身后,握着一把木梳替她盘发。 “真是,成大姑娘了。这身打扮,像要送你出嫁似的。”祝辞忧望着铜镜里的姑娘柔声道。 替她将花冠仔细戴上,祝辞忧扶她起身,屋外敲锣打鼓,歌声响遍整座山头。 祝无梦指尖蜷缩,低声喃喃道:“玲玲姐她们嫁人的时候也没见穿得这么隆重吧,这花冠压得我脖子疼......” 祝辞忧轻笑:“是呀,谁叫我们阿梦是玉兰谷所有人的心尖儿宠呢,每个人都亲自簪了朵花给你。” 祝无梦盯着咕咕的脸庞瞧,她觉得,今日姑姑有些不对,原以为这大喜的日子,姑姑该乐得许她明日不习武,后日不练字。 至少,今天该一直笑着在她身边主持大局才是,可姑姑今日一直微微低头,少言少语。 不是真觉着她长大了要嫁人了,心中不舍吧? “姑姑,你放心,我心里顶重要的人就你一个!就算模样瞧着长大了,心底其实还想要一辈子依靠你呢!”祝无梦握住祝辞忧的双手,半蹲下身子,抬头凑到祝辞忧面前。 祝辞忧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语调温柔:“哪能一辈子靠姑姑呢……晚上礼节忙完,我同你谈谈心。” 语毕,牵起她的手,缓缓推门出去。 门外的小孩早就等得兴奋,今天是个大日子,每个人都穿了新衣裳,模样甚是乖巧。 祝无梦带着笑意大声夸赞:“哇,你们每个人今日都扮仙子呀。” 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着,都争着要牵祝无梦的手。 “阿梦姊姊,原来你真的是仙女,我阿姆没骗我呀!” “我来我来,小胡豆没我跑得快,我牵着你下去!” “那小红豆一会儿扶阿梦姊姊上花船!” “我的花球最漂亮,阿梦姊姊一会儿千万接住好不好!” “我的才最漂亮!我全用的阿梦姊姊最喜欢的梨花!” 祝无梦一手牵一个,“好啦好啦,当心摔跤啦。你们每个人的花球都好看,我一会儿一定全部接住好不好?” 一行人一路高歌,路上花泥四溅,飞鸟盘旋,踏过百步阶梯,照过百盏红灯,将祝无梦送至桥中央。 蛊婆婆将雕刻精致的玉蛊盅捧起,嘴里不停呢喃,声音雄厚庄重。 一边念着,一边见她右手手背重重拍打蛊盅,戒指与蛊盅碰撞发出“咚”的一声。 将蛊盅捧到祝无梦嘴边,高声道:“饮此蛊髓,天地同寿,生灵同心。” 祝无梦微微低头,正欲饮下—— “咻!”一支弩箭穿透蛊盅! 玉器迸裂的声响混合四周孩童短促的尖啼刺入祝无梦耳畔。 盅内黑水喷溅,粘稠的蛊液溅上她的眉心、眼睫和微张的唇。萦绕的花香瞬间被浓腥覆盖,不远处药田燃烧,刺鼻的草药味卷起滚滚浓烟袭来。 祝无梦猛然回神,正欲转身,一旁的蛊婆婆朝她扑来,用力一推,祝无梦只听她喊,“好孩子,快走!” 没给她多加思索的机会,祝辞忧牵起她跳下桥,沉入水底。拽着她游到山脚挤过岩石裂缝,二人在瀑布后停下。 这瀑布底下的山是空的,两面均有一处一人可过的石缝。 进到洞里,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祝辞忧道:“阿梦,你听着。你父亲名为祝离萧,是月朗山‘天工坊’的坊主,母亲殷不害是西南境内‘千花涧’蛊术最精的蛊女。十八年前,一群贼匪屠我月朗山,满门惨死。” 每一个字都像从当年那血泊里捞出,裹挟着浓烈的恨意。 祝辞忧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能被奉为神姆,因为你母亲死前,将一颗‘玄牝灵珠’放入你口中,自此你便有了灵力。那是他们联合黎家一同炼成的,我也不知那神秘究竟有强盛,不知当初满门惨死是不是因为它。” 她将自己身上的首饰、头簪一股脑塞进祝无梦怀里,“这些当盘缠。” 又把一枚玉坠放入她掌心,开口道:“这吊坠,你拿着它,跑,跑到渝州蜀山找黎家人,求他们收留你!你与黎家长子黎雁回的玉坠可合二为一,这是凭证。” 祝无梦早已泪流满面,她摇摇头道:“姑姑,我怎么敢走,玉兰谷的人怎么办!如果是因为我,我......” “不是因为你!你听着,祝家死去的所有人和整个玉兰谷,都需要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方才能有以后,方才能知晓……为何我们已躲进这深山里不与外人牵连,却仍要赶尽杀绝!” 祝辞忧头也不回转身道:“阿梦,姑姑会尽所有力气,护大家周全,如若我们能抵抗......待到天下太平,一切重见天日,自会相见。你快走,待你走后我将这洞门封死,你只管往那北面跑,不要停。” 祝无梦流着泪将身上鲜艳的衣裳脱下,又将头顶早已破损的花冠摘下,取了花冠间姑姑亲手簪的那朵,起身跑出瀑布。 瀑布流水声响,但她转身时,姑姑的抽泣清晰可闻。 ...... 不知跑了多久,祝无梦逃入险峻的栈道。栈道凌空而建,一侧峭壁千仞,一侧云海深渊,仅能容纳一人通行。浓雾弥漫四周,栈道布满苔藓,湿滑难行。 已经走出玉兰谷了,出了这栈道,便彻底离开月朗山了。 她以前竟从不知晓父母生活过的地方就在此地,早知如此,从前姑姑带她出来习武采药时,她应当多看看才是。 正想着,忽而听见山头马蹄声响。 莫不是就追上来了?这条路极其隐蔽,如此看来,这些人定是在附近窥视已久。 前几天遇到的那长得像兔子精的女子? 这时,一支淬毒的弩箭几乎擦着她的臂膀射入身旁的岩壁。 祝无梦回头,后方迷雾中,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慢慢逼近,这些人看着衣着统一,动作狠辣精准。 再定睛一看,不远处栈道中央立着一道挺拔俊朗的身影,那人一席墨色劲装,身姿线条如刀裁斧刻。 山风猎猎,吹动他衣袂翻飞,周遭的浓雾衬得那身影如扎根在陡峭危崖上的孤松,风雨欲来,巍然不动。 雾气流转,那人微微侧身转头。祝无梦终于隐约瞧见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骨很高,鼻梁更如刀削。 山风呜咽,他的声音跟着风传来,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些与年龄不符威慑:"既然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便不要滥杀无辜。一个乡野女子罢了,放她离开,小爷留你们一具全尸!" 说罢,转身看向祝无梦。 那眼神没有暴戾,却让她顿觉胆寒,祝无梦听见他道:“快走。” 这时,祝无梦余光瞥见一只玉坠赫然坠在他腰间——— 残缺的半月形状,分明与姑姑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第3章 同生共死同喜同悲 祝无梦强压下心中满腹惊讶,奋力挤过栈道边缘,头也不回加速逃离。她七拐八拐,在栈道不远一处隐蔽的山崖石隙停下,这里背风干燥,是天然屏障。 她心下思索,原本见那玉坠想出手相救,但这几日奔波逃命眼下早已筋疲力尽,何况方才情况紧急又相隔甚远,到底没瞧清楚那玉坠的模样。二来这人在深山里被一群人追杀,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之辈,她自是无力也无心当这救美英雄。 打斗声渐渐停息,祝无梦心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悄悄向外窥探。只见栈道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鲜血淋漓。 不远处他们追杀那人,此时正倚着一棵朽木剧烈喘息,适才那身衬得他身姿挺拔的衣裳破开好几道狰狞的口子,脸色惨白如纸,右手紧握剑柄驻地,剑刃布满血污。 他以剑为杖,一步一瘸,艰难的朝祝无梦藏身的石隙挪动。没等祝无梦想要不要跑,那人一下倒在石隙入口几丈远的草丛里。 祝无梦蹙起眉,微叹一气,起身将这已不省人事的人拖进石隙。她就地取材,将草泥锤炼后敷到那人刀口处,又将蛊虫放出来替他止血。 而后,她轻轻拿起那人腰间的玉坠,颤抖着从自己怀里取出姑姑给她的那块,将两块残缺的半圆温润玉珏轻轻一合: 二者纹路相似,玉质相同,天衣无缝,合二为一为一对栩栩如生的龙凤。这龙凤各自环抱一颗宝石,一块镶着玛瑙,一块嵌着琥珀。 就是他,姑姑说的人,黎家长子,黎雁回。 心中巨石落地,她暗暗感慨天无绝人之路,虽不知各家长辈有何纠葛,这人是否可靠。但此时能找到一丝自己确然存在的痕迹,和未来一丝微弱的曙光,她实在欣喜。 ...... 黎雁回悠悠转醒,意识模糊间,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一个轮廓,眨动干涩刺痛的双眼,视线一点点清晰。 面前的人坐在他身旁,低垂着头,鼻尖微翘,几缕没束好的乌发垂落颈侧。微弱光晕笼罩着她,颊边一颗细小的汗珠将坠不坠,在幽暗的石隙里,如同坠在玉上的露珠,晃得刺眼。 她恰好抬眼,目光撞上,那眸子清透,映照出他此时的狼狈。 黎雁回呼吸一滞,伤口阵痛都停滞半秒。 他听见那人开口问:“你醒啦!” 祝无梦忙低下身子将黎雁回扶靠到身后的石墩上,“能醒便好,我还担忧着附近草药稀缺不知日好是好呢,看来你身子骨不错。” 她其实心底对面前这人有几分畏惧,方才在栈道上杀伐果断的样子活像个罗刹,但她得铺垫几句才好交代自己是谁。 见面前的人不说话,面无表情,好像不愿同她多交谈。踌躇几下,她直接开口问:“冒昧了,你是黎家长子,黎雁回?” 黎雁回眯起双眼,眼底刚漫起的一丝恍惚,瞬间冻结成冰。 见他眼神一瞬变得凶狠,祝无梦急忙将自己手里的玉坠放在掌心,说道:“我是祝无梦,不知你知不知晓,我们的玉坠可合二为一,我姑姑托我找到黎家......” 玉坠?祝无梦? 听到这儿,黎雁回方才的迷茫、暖意甚至是身上的抵触都瞬间被冻结。在祝无梦关切期待和仿佛同病相怜的目光中,他慢慢支起身子,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自嘲与残酷的弧度。 他问:“祝无梦?没听过这名字。” 祝无梦刚燃起的希冀就要破灭,又听他说:“但是这玉佩.....你是‘千花涧’殷氏独女?” 祝无梦连连点头,面前的男人声音沙哑,字字句句让她重燃希望,“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你。” 可下一句,崭碎一切幻想:“不过,我可不是来履行什么娃娃亲,当什么英雄救美的。玄牝灵珠交出来,我不杀你,我只要它。” 昏暗的石隙内死一般的寂静,她手里紧握的玉佩瞬间重逾千斤,变得无比讽刺。 “你,可......”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难以置信望向黎雁回,要从这赤城地少年身上看到最**、最冰冷的贪婪和掠夺。 祝无梦下意识摸向腰间,黎雁回猛地靠近,将她抵上石壁。 他微微低头,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凉意:“我去晚一步,等到时玉兰谷早已坍塌成废墟,还以为被人抢先得逞。没想到你竟逃了出来?” 想到前不久他抵达玉兰谷时见到的的惨状,又道:“若你交出灵珠,我可护你平安进蜀,让你衣食无忧。” 祝无梦只听进“玉兰谷早已坍塌成废墟”这一句,她心下惘然,愣怔几秒。 又听面前这人道:“若你不从......” “我凭什么要从?你当真以为,你现下拖着这重病的身子能杀了我?那便杀!”祝无梦愤怒着望向他的眼睛。死便死吧,反正父母亲人已亡,玉兰谷已毁,姑姑与山民不知所踪,她已无处可去。 黎雁回拔出腰间短刀抵上祝无梦的脖颈:“那便试试!” 刺痛让祝无梦回过神来,许是此时当真命悬一线,她想起与姑姑分离前她的嘱托,字字泣血。 于是又开口道:“你疯了?方才那些追兵的同党如若就在不远处,你又拖着病弱的身子,杀了我你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吗!” 她声色放软几分,又道:“我自幼习医,我可以帮你。灵珠……” 可黎雁回挑挑眉,冷笑一声:“用不着你操心。” 见这人软硬不吃,祝无梦深吸一口气。 她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方才那群见着武力高超势不可挡的人,现在就躺在外面,死于他刀剑之下。 她闭了闭眼,出手握住抵在脖颈前刀刃,刀刃刺破她的掌心,血水流到手腕。她又快速抹了一把黎雁回肩头裸露的伤口,二人血液混合发出浓腥的铁锈味。下一秒,不知嘴里念了句什么,她掌心竟无端生出两只圆鼓鼓的幼虫。 没等黎雁回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猛然凑近,他只感觉双唇被柔软覆盖,极轻、及快。 他惊叹出声,祝无梦手心里的两只虫子或作细如发丝的血线,迅速爬进二人微张的嘴。接着他只觉浑身战栗,整个人如同被抽取筋骨般向后重重倒下。 祝无梦猛地睁眼,感到一股炙热又刺痛的异物涌入喉头,“嗯......” 低头看,黎雁回眼神冰冷又锐利,死死盯着她,充满了警惕和防备,二人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内交缠。 黎雁回伤口的剧痛瞬间传递到她身上,她闷哼一声,捂住肩膀跪下。“我下蛊了 。” 祝无梦强忍阵痛冷冷道,“它叫‘同生共死蛊’。从此刻起,你我二人,同生共死,同喜同悲。” 想要她死?黄泉路窄,她得叫个人陪。 何况,还没到她死的时候,她也不肯死。姑姑说了,只有她活着,大家才没有白死。 黎雁回紧皱眉头,沉声道:“少耍这些花招,什么同生共死,连三岁小儿都骗不过。” “花招?你是不信?”祝无梦捡起地上掉落的短刀,刀锋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黎雁回眼神一厉,下意识去摸自己的佩剑,却因伤口动作微微迟缓,他咬牙:“怎么,谎言被拆穿,恼羞成怒要动手?我就算瘸了腿你也走不出这里。” 祝无梦勾唇,“不......”手起刀落,她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指尖划了一道,“我只是,让你切身感受感受。”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她纤细的指尖滴落到水坑里,“嘀嗒......” 黎雁回原本冷嘲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猛地低头,瞳孔微缩。 没有刀口,但指尖的刺痛真实得可怕,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渗出皮肤的温热。 “嗯……你用了什么障眼法?” 祝无梦感受到心口翻涌的怒火,和脾脏仿若快要炸裂的剧痛,她平息几下没理会黎雁回,只是又道:“你脾脏许是被刀气震伤淤血了,方才我只处理了你的刀口,还没来得及把脉,你伤势过重,若不及时治疗,十颗玄牝灵珠也救不了你。” 倒时候还要连累她一起丧命。 她竟真能感受到自己内伤所致的疼痛。黎雁回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而且,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诡谲之事,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竟能......竟能因为一个吻...... 不过,千花涧的确汇集天下奇医异术。听闻,连源出宫廷御医流派分支的妙手斋都医治不了的疑难杂症,那千花涧就同治风寒似的轻易。 或许真的有什么“同喜同悲”的术法……可“同生共死”有些太荒谬了。 总归这人不得不防。 黎雁回抬头看向她,问:“你想如何?” 祝无梦莞尔一笑。 和姑姑分别时二人并未交涉太多,她对这外头半知不解,又几乎是身无分文。内心实在忐忑,不知外头行医能挣几个钱,药材要从何处采。况且这追兵无数,自己只身一人...... 真不知要如何在这外头生存,更不知如何寻仇。 这人既知晓他父母的名头,又晓得这玄牝灵珠的神力,定是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照方才那狂傲的口气,现下也定是个不差钱的主。 既然如此,那便助她报仇雪恨吧。 她悠悠开口道:“很简单,从今往后,你得让我吃饱穿暖。还有,保护我,和玄牝灵珠。” “就这?”黎雁回面露疑惑,信她自己才真是被下蛊了。 思忖片刻,他又道:“行,那你同我一道。”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祝无梦深知这人许是藏着什么心思,正欲开口,外头忽然传来凌乱地脚步声,“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4章 蛊遁石隙惊现诡村 二人同时一怔。 石隙外火把的光影映照到石壁上,外头追兵铁甲碰撞的声响仿佛就在耳畔。黎雁回转身走到石隙旁,侧耳细听,眼神骤冷,回头看向祝无梦低声道:“是来找我的,真被你给说中了。” 他倚着石壁皱紧眉头,伤势太重,此时若硬拼,必死无疑。 将祝无梦上下打量一番,又道:“想来你应该会点功夫,我出去把人引开,你稍后跟上。山脚有户人家,门口挂着一张牛皮,住了个老头,你报我的名字,在那儿等我。” 说完,他抽剑就要出去,祝无梦连忙出声:“等等。”这人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她没忍住开口嘲讽道:“ 就这还护我安全入蜀呢,不被你连累死在这儿都算我命大。” 黎雁回倚着石壁不语,手中的剑映着寒光。 石隙外传来极轻地脚步声。踩碎枯叶,由远及近。 祝无梦拿出腰间的蛊盅,捏出一只通体赤红的蛊虫,指尖渗血喂食。“闭气”她低喝,将蛊虫弹向石隙入口,黎雁回下意识屏息。 只见蛊虫落地,瞬息之间,从四面八方涌出黑潮般的虫群,洞口地面入沸水般翻涌向上,密密麻麻的的黑色蛊虫形成一道蠕动的虫墙。而后,那只红色蛊虫迅速爬回祝无梦掌心的蛊盅。 石隙外为首的追兵刚踏前一步,靴底瞬间被蛊虫啃食出几个窟窿,接着皮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啃食。他惨叫着后退:“有毒虫!这里应该是虫窝!退后!” 外头传来激烈地打斗和惨叫。 祝无梦趁机拉住黎雁回的衣袖:“快跑!” 二人从石隙里挤出去,黎雁回强忍着伤口阵痛挥剑,斩开一道生路。身后传来此起彼伏地惨叫,虫群正在追兵中肆虐,但祝无梦知道这撑不了多久,蛊虫离开虫母后最多维持半刻钟。 密林里,两人踉跄奔逃。祝无梦早已破烂不堪的裙裾几乎被撕扯成碎布,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黎雁回的喘息亦越来越重。同生共死蛊还在体内发作,像有千万根烧红的针在体内游走。 “我说你......到底惹了什么人?”祝无梦喘着气问。她见那些追兵各个干练,身手矫健,主人家必定身世不凡。 黎雁回没回答她,却忽然将她扑倒在地,一直弩箭擦着发梢钉入树干,嵌着四根长羽的剑尾还在震颤。他讽的勾起嘴角,“现在才问这个?”他轻轻一笑,“晚了,反正你已与我同命,我惹了他们,你也逃不掉。” 祝无梦见他又打诨插,直起身子,“再废话,我就将你做成血盅喂我的虫子。”回头看他一眼,又道:“不是你先招惹我,我何必如此狼狈......” 又微微转头见那树上还在震颤的箭尾,道:“行了,算扯个半平吧,我救你又下蛊,你现在救我一命。” 二人就这样互相扶持又彼此戒备地奔逃整夜,待到晨光微熹时,远处终于出现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寨。 可走进见到的景象让祝无梦和黎雁回都僵在原地,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角楼都建得高大整齐,飞檐翘角,比寻常村落气派得多。可走进后看,墙皮脱落,窗棂腐朽,杂草从地下的石缝里钻出,攀附到门楣上。 “这寨子歪得都快倒了。”黎雁回一脚踹开挡路的竹篓,里面滚出几颗发黑的牙齿,分不清是牲畜的还是人的。祝无梦抬头环顾四周,不远处几座吊脚楼斜插在山腰上,木墙破了大洞,风一吹呼呼作响。 正欲继续朝前走,黎雁回伸出手臂拦住她,“别动。”他仰头示意祝无梦朝右边看。 那边,只见几人正辛勤劳作着,祝无梦道:“有几个老伯,去.....”话还没说完,她猛地发现不对。 那几人将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可他们身前木桩早已被劈得稀烂,这几人却像没有知觉似的,只不停地重复着砍柴的动作。 几人不远处的梯田里,有人在举着锄头翻土,可地里什么也没有,锄头砸在干涸的地里,只能听见沉重的声响。 那几人时不时还念叨着:“种粮……回家……” 祝无梦眉头紧锁,这像是中蛊了。 黎雁回又示意她看向寨口那棵老树,她定睛看去。 树下有个豁牙老头魔怔了似的,嘴里反复唱着变调的歌:“阿妹雷公山捡菌,菌没捡到不拢屋。夜头闯鬼落水头,醒来,身子空空心忘完。” 见她听得认真,黎雁回问:“他在唱什么?” 祝无梦抬头,挑起右边眉头,“你听不懂?你不是西南人?” 黎雁回挑挑眉,不置可否,“不算是,我是永安人,在渝州长大。” “切。”祝无梦撇撇嘴,哪跟哪儿啊,没听明白,她除了玉兰谷月朗山这一块儿,只知道一个渝州。 收敛起神色,她道:“他讲鬼故事呢吧,说一个女孩儿在雷公山采蘑菇,没采够就不回家,谁知道半夜遇掉进水里,醒来......醒来,身子被掏空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黎雁回听完,思索着道:“这儿有问题,人也不对。但我们很久没休息了,将就将就找点吃的,看看有没有你能用上的草药。然后睡一觉,再继续赶路。” “赶路,赶去哪儿?”祝无梦问。 黎雁回外头看她,神色满是无语,祝无梦也歪头看他,理直气壮。 经过这一日的出生入死,她已经不怕他了。当然,主要是因为下了蛊,他不敢对她怎么样。况且,自己昨日在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叉腰,又道:“不然?不问清楚我怎么敢同你走?那么多人追杀你,我又怀着那稀世珍宝,万一你拿我请罪怎么办?” 黎雁回无奈道:“你什么都不问清楚还敢把我和你捆一块儿呢......现在说什么可都晚了。“他顿了顿,又道:“跟我回渝州,我们俩在外面亡命天涯能撑多久,自然是快点回家。” 其实他是想将她带回渝州去见师傅,他不全然信那蛊毒,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会不会“同生共死”,他的确能体会到“同喜同悲”,还是解了的好。 何况,回去之后便是他的地盘儿,他要想得到那玄牝灵珠,也更是容易。 正想着,却见刚才还嬉皮笑脸的人,这时低着头。 回家......祝无梦垂下眼睑,“哦。” 对呀,是个人在外面受欺负了,都是要回家的,可她没有家了。 但总归渝州是姑姑交代让去的地方,总比其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好。 她这就去那渝州好好看看,若是宜居,那她便日日出诊挣点钱买座大点的宅子。待天下平定,与姑姑他们相见后,大家都有个去处。 黎雁回见她一直不语,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喂,到底肚子饿不饿?走吧,寻点吃的去。” 祝无梦收回思绪,应声跟上。 得先填饱肚子,好好歇息了赶路。 好好活下去。 …… 他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儿,几乎一无所获。这村子处处透露着诡异,水田里积着发着恶臭的污水,农具生锈灶台霉烂成泥,绿头苍蝇到处乱窜,像是许久不住人的荒村。 更诡异的是人。 他们没敢靠太近,但能隐隐约约看到,这里所有人的瞳孔都泛着微微的青灰色,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薄雾下,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且个个瘦的皮包骨头。 祝无梦捂着肚子,轻轻推开一户人家破败的门,嘴里嘀咕着:“不说还好,一说我真要饿晕了。” “你不怕?”黎雁回跟在她身后,手里紧握着剑柄。见她横冲直撞,忍不住开口问。 “怕?我五岁起就学习怎么刨开猪牛鸡鸭的肚子,十岁就和大人琢磨尸体了,疑难杂症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了。要怕也是你怕,莫怕莫怕啊!” 祝无梦轻笑,一边在院子里张望,她掀起角落里盖着的一大张布,突然大叫:“啊!” 黎雁回握着剑迅速靠近,站到她身前,“怎么?” “这破寨子,连只活鸡也没有......这笼子里......”她闭了闭眼,转头不再看。 黎雁回低头,用剑挑起破布,只见笼子里歪七八钮,马着十几只已经晒干的人手。被破布掀翻的笼子,则噼里啪啦滚出一串风干的耳朵,像干瘪的菌子。 “算了,这里看来不是一般危险,我们走吧。”黎雁回将剑收入剑鞘,低声道。 这里真不是一般诡异,各个瘦得皮包骨头,米缸里粮食生霉了不见吃,到处散落些乱七八糟的残骸。 “诶,等等,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看起来都很.....迷茫?”祝无梦站柱子后面,看着远处“劳作”的人们,轻轻说。 黎雁回环视一圈,开口应:“嗯,像是不知为何要锄地,只是做这个动作。” 祝无梦跟着补充:“对,砍柴的一直砍,锄地的一直锄,可分明他们面前什么也没有。那些不干活儿的就像是痴呆了一样,一动不动......” 转头看向黎雁回,又道:“我儿时听大人讲过一种蛊毒......” 话还没说完,忽而听到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来者像还拖着把砍刀,刀刃在地上跟着划出刺耳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蛊遁石隙惊现诡村 第5章 长梦无眠天下大乱 二人迅速蹲下屏息,紧贴在篱笆的阴影里。那脚步声沉闷至极,每一步都像是裹着湿泥的重物砸在地上,由远及近,震得墙角的灰尘簌簌落下。 祝无梦的指尖还沾着刚才翻找吃食时留下的陈年霉味,和不知哪里沾染的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她轻轻环视四周,这屋舍像是被遗弃的农户家,散乱的农具、蒙尘的纺车、发霉的米缸。还有些深褐色的污渍,形状怪异,不像寻常的血渍或油污。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像是被抽干了活气。 原来房屋许久不住人会变成这样? 那玉兰谷呢,云墟湖旁她住了十多年的家呢,也会如此吗? 黎雁回感到心头一阵钝痛,他微微侧头,眼前这人他真琢磨不明白。一会儿叽叽喳喳眼睛只朝天上,看着天王老子都不如她。这种危难时刻却不知在想什么,气压低得像另一个人。 他只有在想起父母时,心头才会有这样的痛。 同喜同悲吗? “回神,想什么呢。”他轻轻开口。 祝无梦猛地抽离,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如一尊石像落地般沉重。二人沉默着,耳边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院外那人沉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但并非推门而入,只是又沉重地、一步步,从门外挪开了。他缓慢远去,拖曳摩擦的脚步声也渐渐隐入更远处。 待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中,祝无梦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脊背骤然放松。现下她已不能再以血喂蛊抵抗,身旁这人又浑身是伤。后知后觉,自己掌心已满是冷汗。 有那么吓人?不是从小和鬼怪妖魔尸体打交道? 黎雁回等着心跳慢慢平息,本想出声嘲弄几句,但见她像真吓得不轻,便作罢。他声音压得极低,疑惑着开口:“不像活人......或者说,不像常人。” “他刚刚在门外...做什么?”祝无梦轻轻呼出一口气。 黎雁回摇摇头,示意她噤声,然后及其缓慢地靠近门缝,透过一道细窄的光线,他向外窥探。 狭窄的视野里,只能见一角破烂的粗抹布裤腿,颜色灰败,还有一双及其宽大、布满裂纹污垢的草鞋,在地上拖出几道湿漉漉的、深色泥泞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巷口阴影处。 他低声道:“跟上去瞧瞧。” 他们走出这间冰冷的空屋,跟着地上砍刀留下的划痕一路追踪,行至后山一片散发着浓烈死气的泉水旁。 那泉呈黑色,岸边不见绿色活物,只见一座尸骸之丘。黑水拍打着岸边,冲刷着最下层的白骨,那些骨头像被浸泡许久,泛着灰黄与深绿交织的色泽。而上层,则挤压着尚挂着腐肉的肿胀青紫的躯干和头颅,能清晰可见密密麻麻肥胖圆滚的蛆虫,在空洞的眼眶和绽开的皮肉间蠕动。 那男人一步一动,缓慢行蹲下,手起刀落。 没再停留,也不回头,他拾捡一段枯枝一般,提着断转身离开。饶是祝、黎二人一个习医一个从武,见过的尸身数不胜数,还是被这景象骇得胃里翻涌。 那人又走回那座院子,径直走到院落里那盖着的破布前,将那断掌轻轻放上去,只听他低声念:“吃,好...等我......” 已快接近正午,阳光惨白,稀薄无力的洒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照不亮两旁的残垣断壁。整个村子像一座极大的活死人墓。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孩童嬉闹,只有一群不知死活的人麻木的劳作,痴呆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祝无梦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扶着一旁的枯树干呕两声。黎雁回环视四周,朝前走去。 “话不是还没说完,你说这与你学过的蛊毒相似?你来看。”黎雁回站到一口池塘前,开口问。 祝无梦点点头,缓了口气,也走到池塘前。池塘里的水早已干涸,池底爬满了密密麻麻黑色的小虫,正疯狂的互相啃食、纠缠。水痕是深蓝色,蜿蜒滴落,浸润着旁边几株叶片发青的野草。 她摸出小刀,小心刮了一点野草的叶子,放在鼻下微嗅,**的味道直冲脑门,她立刻皱眉避开。 “果真是毒,而且看样子是陈年剧毒。水都成这模样了,看来我们寻不到吃的了......”祝无梦叹了口气。 黎雁回点点头,“那这毒可是你方才说的那种?” 祝无梦眼珠转了转,慢慢开口:“是有些相像,那蛊名为‘长梦蛊’,却不是催眠所用。中蛊之人精神百倍,夜夜无眠,可长久后便会开始遗忘......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记如何穿衣、如何劳作,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个人。” 黎雁回又点点头,“是有些相像,那可有什么法子解蛊?” 祝无梦摇摇头,“不确定是不是这‘长梦蛊’,得要确定了才能想法子解。而且说起来,这‘长梦蛊’不算我们该修习的蛊术,我也只听说过,它应该早被销毁才是......” 她转头看向黎雁回,问:“你知晓我......母亲殷不害,那你定知晓千花涧,会不会是他们之中的人做的.....” “千花涧?那可是你们西南医者信奉的第一门派……依我看倒像那朝廷妙手斋做的。况且,千花涧长老早在多年前便遣散弟子学徒关门了。”黎雁回摇摇头,双手环臂,徐徐道。 这时,一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从侧面一处破败的木屋传来。二人对视一眼,分两边悄悄走过去。绕过断墙,只见方才那壮汉此刻正蜷缩在墙角。 两人这才看清,这人浑身沾满黑泥和暗红色的血迹,腹部裹着脏污的麻布,已被深褐色的污渍浸透,他身下垫着断裂的皮甲臂缚,莫不是个官兵? 像是听到脚步声,那人身体剧烈哆嗦一下,艰难地抬起头。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里布满污秽,嘴唇干裂出血,双眼失神浑浊,充满恐惧。 他开口,声音如同破损的破锣般嘶哑:“谁...是谁......孔三儿吗?” “过路人。”黎雁回拦住祝无梦要上前的步伐,声音沉冷,“你可是这寨子的人?这寨子是怎么了?” “过路人...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扭曲的干笑,牵动伤口,他痛得抽搐,“过路人......死路一条...都是...死路一条......” 他像挣扎着坐起来,但剧痛让蜷缩得更紧,气喘不止。 “过路人也是药!都逃不了......”他艰难地吐出字眼,眼神里燃烧着恐惧,“都要......献祭!咳咳......” 顷刻间,他又低声哭了起来,“蘑菇…呜呜呜呜,不去采蘑菇……”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黑血丝的深蓝色唾沫。 “诶!”这时从一旁猛地跑来一人,叫喊着将他们二人扑倒在地。 左侧的木墙轰然倒塌,来者沉重的身躯将祝无梦撞翻在地,小臂悍然挡在她面前。 “滋......”地上那人咳出来的唾沫,落地便滋啦作响,冒起白烟来。 祝无梦忙站起身退后几步,黎雁回抽出利剑,剑锋精准抵住来人喉咙下方紧绷的喉骨,他头扬起,这才露出全貌。 尘土难掩俊朗,眼眸深邃,鼻梁挺翘,右眉有一道断疤,倒显得他更是有力。破烂的麻布坎肩早被汗与血浸透,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牵动背肌起伏。 “莫动手!”他声音低沉,粗粝的北方口音混着血气:“我,我叫孔天允,和这地上的人是同路的!他是这里人,家就住这儿,这断壁残垣就是他家......” 黎雁回剑锋回退一寸,沉着气开口:“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祝无梦见这人高大雄壮,面向看起来老实又俊朗。但这地儿太诡异,不得不防,她手轻轻攥紧蛊盅。 “我打北面儿来,我老家叫马贼烧光了,没活路......跟了那草军头头黄振当手下,就想有口米汤喝,谁知道他们要归了那烂朝廷,我们没法了。”他猛地抬手,粗粝的指腹狠狠抹过开裂的下唇,抹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半月前,我们逃到这儿......”孔天允穿着粗气,“他说这是他的根儿,山清水秀......”他陡然拔高音量:“这他娘哪里是好地方!锅里爬蛆,地里长毛......他和我说,他走之前有个什么长老,念着这里人杰地灵,要来寻点草药。谁知道,他们把这里当成他们药炉子,他们说——” 孔天允一字一顿:“说要炼仙丹,说要炼灵珠!” 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到地上晕开,“若是真有什么灵珠,这世道何苦如此......我那妹子何苦被那马贼夺了去!”他伸手摸了把眼泪,“这些人,狗皇帝狗官!不干人事儿...就想这些歪门邪道!哪里为我们想过!” 黎雁回收剑入鞘,又问:“既然如此,你二人一同归来,为何他中毒你没中毒?” “那日,一回来,他就嚷着要找他老母,谁知道看到......他老母就躺在床上咳嗽,问她也不搭话,我那弟兄就抱着她哭......”孔天允答。 “然后便中毒了?”祝无梦微微欠身,“你兄弟中毒后症状如何,你是如何发现他不对的?” 孔天允只道:“他此后便再也不愿合眼,他说是怎么也睡不着。起先没在意,那日本说是要和我一同看看怎么给地翻翻土,第二日醒来就不知道锄头怎么用了。再往后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日日在这破屋和那边那屋来来回回走。” 他叹了口气,又道:“说是那家有个女儿,本是要等着他参军回来成亲。谁知道,出去采蘑菇,那什么狗屁长老把她心肝肺都掏光了。我那兄弟一气之下用毒蘑菇毒死那老些人,怕人追查,便隐姓埋名出去当兵……谁知回来就见这寨子这般模样……” 祝无梦猛地想到寨口老树下,那老头嘴里念的不成调的曲儿,她和黎雁回对视一眼,眯起眼睛,“寨口那老人......?” 孔天允点点头,“是那姑娘老爹,天天念啊,就怕自己忘了。我这弟兄天天来来回回走啊,也怕自己忘了。”他无奈一笑,“非说那是蘑菇,日日要给那姑娘家送去让她好安心在家不出门去……” 他环顾四周,轻笑一声,“这儿的人日日伐木锄地......先前那黄振手下在这儿招兵,把能抗刀的汉子都掠走了,要么用粮换。他们念,种粮食,好还家。就没日没夜在这儿种......” 祝无梦愣在原地,她恍惚想起那日那“兔子精”同她说的,“天下大乱”。 这是天下吗? 天下是如此吗? 她从前好奇这外头是何模样,玉兰谷里,蛊女姐姐们带回来的糖果是甜的,她们口中的集市是喧嚣热闹的,小羊羔的毛是蓬松柔软的。她从前三番五次想要偷偷溜出来,满心想的都是:外头人更多、东西更新鲜、地方更大更热闹! 可眼前这算怎么回事? 为何会如此? 第6章 无穷无尽处处疮痍 祝无梦站在破败的墙壁旁,微风吹得她破损的衣衫微动。已是正午,她一半身影被冷冽的光直射着,一半被残损的楼屋遮掩。像是一分两半,被钉在两地。 满目疮痍,野草疯长,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不远处传来那壮汉濒死的痛苦呻吟,恍惚间,她还听到那豁牙老头唱着歌,锄地的老农念着回家。 那些人拿他们炼珠? 炼什么珠呢,又是自己体内这颗? 一股温热的酸涩涌上鼻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茫然又难过。 黎雁回忽而又感到心头一阵沉闷,他微微转身,果然见祝无梦呆楞在原地,他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喂,回神。” 一阵微风又轻轻吹过,祝无梦眨眨干涩的双眼,她看了眼黎雁回,盯着地上坐在木墩上的人问道:“孔...天允?” 孔天允连忙应答:“诶!” 祝无梦沉下声认真问:“你确定他们症状是你方才说的那样,先是睡不着,然后开始忘事儿?” “是,小侠女!我这几日就守着我弟兄呢,错不了!”孔天允连连点头。 祝无梦转头看向黎雁回,他朝她挑挑眉,她点点头,又朝孔天允问:“那这几日,你可发现什么地方让你觉着怪异?” “比如…你说那儿……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没等孔天允答,她便指向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槐树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慎重。 孔天允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眯眼看了一会儿,眉头拧起来:“你这一说……好像那儿晚上老有些稀奇古怪的响动?还……还隐隐有点什么怪味,特别淡,跟木头烂透了似的,但又有点不一样……” 黎雁回抱着手臂,一直沉默地听着。闻言,他那双在阳光下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也锐利地扫了过去。 他只淡淡应了声:“阴秽淤积之地。” 显然,他早就察觉到了。 祝无梦斜了他一眼,发现不对不早说? “那待我确认一番。”祝无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手里攥了许久的蛊盅打开,“靠你啦。”圆圆胖胖的虫子顺着蛊盅延边爬到她手心。 一旁的孔天允瞪圆了眼睛,结巴着道:“这……你……” 祝无梦朝他轻轻一笑,手向下一挥,袖口掉落出一支巴掌大模样精致的竹笛。 她稳稳握住,抵到嘴边吹起来。 清脆的笛声悠扬着,蛊虫跟着笛声一点一点靠近那棵陈旧年老的古树。在三人热切的目光里,那虫子终于爬到树下,然后便一动不动,断断续续冒出些火红的光来。 “就是那儿!虫母就在树下!”祝无梦放下竹笛,眼睛亮得惊人。 几人一同上前,祝无梦的蛊虫懒洋洋爬在树下。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有犹豫,手腕一翻,抽出小刀。 就在刀将出鞘那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温热摁住她的手。手掌很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几乎将刀鞘和她的手掌一同包裹。 祝无梦错愕抬头,对上黎雁回的眼,“怎么了?” 黎雁回声音低沉,“你有多少把握?”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这次要放多少血?” “八成吧,血也必定得多放点,这下蛊之人定不是一般蛊女……老树是有灵的…”祝无梦认真答。 “所以?你准备放多少血?放血之后呢,你要做什么?”黎雁回自然知晓这蛊毒不一般,否则怎么可能整个寨子的人无一幸免。 祝无梦嘴唇张了张,“我……” “若是像那日,涌出源源不断的蛊虫,你能有几分把握活着走出去?”他开口打断她的话,“我们现在有几分力气可以抵挡?” “那不试试如何知晓?你方才听见了,这里的人是被那什么破长老炼珠所致!还能是什么珠?”祝无梦看着他,“不就是你们都想夺的玄牝灵珠!” 她深吸一气,带着犹豫又开口:“况且,这灵珠不是有你们黎家一半功劳?那今日这祸端不就是因你我而起?要如何袖手旁观?” 黎雁回眼神复杂,他看着少女充满不忍、和勇猛的眸子,干净得不参杂一丝杂质,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 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不袖手旁观是要付出代价的吧?心力温养?精血饲育?”他话没挑明,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现下与你不是同生共死?你想死,我还没活够。” 祝无梦嘴唇张了张,“可是……” 黎雁回摇摇头,忍不住拔高音量:“没有可是,牺牲自己救一人,救十人……看起来慷慨壮烈,实则饮鸩止渴!” “你可知这世上恶事、惨事、无辜受害之事,层出不穷,无穷无尽。这世道如今处处疮痍!若遇一次便要以血饲蛊,以命相填,你有多少血有几条命可以挥霍?”见她还是不愿放弃,黎雁回又开口道。 “那,你就要让我看着这满寨子的人全都成活死人吗 ?院子里垒起来的断掌你见了!他们早已没了心智,再这样下去全部都只能落得个人吃人的下场......”祝无梦眼眶通红,“再有,如若他们出了这寨子呢?若这大乱的天下更乱了呢?” 她将眼角渗出的泪擦去,“要让这天下人皆无家可归吗?要让幼童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长大吗?” 黎雁回没应声,盯着眼前这人看了半晌。 忽的转身走到孔天允面前:“在下黎雁回,方才情况危急实在冒犯。”他欠了欠身,又问:“二位在此地藏身数日,是靠何物充饥果腹的?” 祝无梦闻言楞在原地,黎雁回头也不回的开口:“要救人也好得稍做歇息。” 她原本懊恼至极,想着若是没同这人捆命,自己想救便出手了。可人家也没说错,她现在这命已经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救他。 不过她此刻也欢喜着,那人叽里咕噜说的一大通,也的确提点了她。 她端着孔天允递来的一小碗米汤,猛的一口干完。 开口语速快得像豆子落地噼里啪啦:“那虫母吃老树根,吃灵气,不停在生长。若不尽快剔除,待它将树根啃食干净,别说你渝州了,怕是整个天下都逃不了。” 她又拿出那个蛊盅,看向黎雁回,“我知道你怕,我又不傻。我想到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放虫子引路定位是我五岁就学的小本事,不伤己半毫。清理这污秽杂碎呢,又不一定要用心血。我解法多的是,比如——找个上好的引子代替我的虫母!”她语气便得轻快起来。 黎雁回轻咳一声,不久前沉入眼底的沧桑早已散去,仿佛那只是祝无梦做的一场梦。他开口,语调带了一丝无奈,“引子?” “嗯,”祝无梦点点头,“找到比那老树根更有‘灵气’的引子,将虫母引诱出来,再骗回我的蛊盅里。” 她从未用过此法,但适才她想起自己替黎雁回治病时,便是将蛊虫放在他伤口旁吮吸,那伤口里的剑毒受虫母“蛊惑”,自会从皮肉血脉里钻出,然后被虫母吞噬干净。 即是如此,她便利用这一招将树下的虫母“蛊惑”出来。 “那……什么东西能做引子?”孔天允挠挠头,“姑娘请讲,我这便去寻!” “你确定地下只有一只?”黎雁回满脑子是那日石隙里,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翻涌滚动的画面。 她当然不太确定,但应该差不了太多。 “那是自然!”她答。 虫母从来以血为食,有的常常舔舐剧毒为生。因而,最好的“引子”,当是充满剧毒的鲜血。 这道也不难找,满寨子的人如今都已深重剧毒,只是不知谁中毒最深…… “那老头家,他女儿是第一个中毒的。”黎雁回斜靠在老树下,单手把玩着佩剑,漫不经心开口。 …… 不多时,孔天允皱着脸双手捧着一块破了的簸箕快步走来,上头盖着快破布,苍蝇蚊虫环绕四周。 “诶呀,我……呕……”孔天允将那簸箕往地上一垛,仓皇逃到黎雁回身后。 祝无梦掀开那破布,往里头撒了一把白色粉末,低声念:“姑娘对不住了,借你点肉身一用。我定尽力将这儿复原,让你好安息。” 话落,她又打开蛊盅,将自己自己的虫母方置簸箕里,右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下,食指拇指摸出银针,迅速扎进指尖。 黎雁回在一旁皱起眉梢,却未出声阻止。 又见祝无梦低语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古调,握着小竹笛吹了起来。这次的笛声不同上次那般悠扬,黎雁回和孔天允听着直觉汗毛直立。 树下的泥土果然开始松动,像有只巨蛇在地下翻滚。祝无梦低声喝到:“离远点,捂住口鼻!” 一只拳头大小的、布满粘稠褐色液体的黑色巨虫从地下破土而出!祝无梦猛地举起竹笛,这次的笛音变得短促、尖锐,充满肃杀。 顷刻间,那虫子爬上簸箕里那块腐烂的的能见到骨头的小腿肉。下一秒,那巨虫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 祝无梦笛声未停,她转头示意,黎雁回弯下腰,大树旁池塘底下的黑色甲虫全都没了生气。 他勾起嘴角微微点头,几人身旁的树“轰隆——”倒下,这才见到那树根的确是被啃食得几乎所剩无几。 祝无梦眼睛一下亮起来,“成了!”她吐出一口浊气,只感觉浑身乏力,背上布满冷汗。 黎雁回眼神落在她微有薄汗却异常明亮的脸庞,正欲开口。 一旁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的孔天允,“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就在那还残留着些许清冷气息的死树旁。 他动作太猛,尘土都扬起来一点。他直挺挺地对着两人,声音洪亮,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和迫切: “黎大侠!仙……仙姑!”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祝无梦,临时抓了个自认为最厉害的,“大恩大德,老孔记心里了!我……我不求别的,就想跟你们一道走!” 生怕被拒绝似的,他语速极快,“这寨子……不,这地方是真活不下去了!只求二位带上小的,我能当马前卒!扛刀开路、生火做饭、砍柴跑腿都行!只要管口吃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黎雁回,声音压低,充满了敬畏和对未知的向往,“你们……您二位一看就不是凡人!我孔天允对天发誓,绝不添乱,绝不告密,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第7章 珍重道别寻到老翁 黎雁回急忙将他扶起,祝无梦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作甚,快起来,我哪里是什么仙姑啊,我就是一山里来的村姑!我叫祝无梦,你喊我无梦就成!” 她冲着孔天允豪气地一摆手:“诶,可不能这般想啊。你瞧瞧,这寨子如今叫啥?新生!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如今大家蛊毒尚未消散,缺的就是你这样,有力气、心肠又热乎的顶梁柱!” 她撇了眼黎雁回,又朝孔天允挑挑眉,“你带着他们,把这寨子的破烂屋子拾掇拾掇,把荒地重新开出来!” 她又环视一周,再开口,温柔又郑重:“你那弟兄没框你,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待我写个方子于你,劳烦你找到药材,熬煮后让大家服用五日。” 转头看回孔天允,“在这儿总好过无家可归,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强。” 孔天允顺着看过去,有人抱着刚醒来哇哇大哭的孩子直发愣,有人看着荒芜的田地茫然,有人大声唤着家人的名字......但大多数人眼神里,害怕有之、懵懂有之、空落落的 ,像还没接上气儿来,但总归不再死气沉沉。 虽不是自己生长的地儿,但他却也想到远在北方的家乡,如若当初遇着到他们,或是哪怕碰上他自己这样的人…… “再说了!”祝无梦话锋一转,脸上绽放出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天地与未知的向往,“渝州,多大地界?离这儿不过也就七八日脚程。那儿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鱼米满仓。城里四处是这儿没有的吃食玩意儿……若你也想去瞧瞧,日后抬脚便到!” 黎雁回在一旁听着,嘴角不自觉弯了弯,这人说的,像是真去过一般。 这人果真谎话连篇,不得不防。 他笑着开口:“是,今日多有叨扰,若日后真到渝州,嘉陵江边‘臻味舫’,同掌柜的报你名字。” 孔天宇被这两人七嘴八舌冲昏头脑的当口,黎雁回又从钱袋里取出几块沉甸甸、边缘圆润的碎银子,他朝孔天允抛去,“接着!” “这使不得使不得......”孔天允连忙想推辞。 “拿着!”祝无梦故意板起脸,“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黎...黎兄!” 黎雁回眉梢微微扬,跟着点点头:“不是给你的,这寨子若想重振旗鼓,得花些心思,拿着去买些锄头种子。” “行!”孔天允终于挺直了腰板,把那碎银子紧紧攥在手里,他看着眼前这两位俊俏的少男少女,心里除了感激,也冒出点豪气:“我就在这,把这寨子拾掇得像个样,等攒够盘缠,就去渝州寻你们吃餐饭!” 他抱了抱拳,嗓门洪亮:“我替这父老乡亲谢过二位恩人!” 祝无梦学着他的模样也抱了抱拳,“哪里哪里,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黎雁回行礼,思索片刻,郑重地开口道:“孔兄,实不相瞒,我二人是从家里私奔来渝州的,若有人问起......” 孔天允瞪大眼睛,拳头还没放下来,楞在原地,“啊……” 祝无梦一听也吓得够呛,却立刻反应过来:“我......啊对对对,那媒婆给我寻了个年近六十的樵夫,我要真嫁他不如一头撞死!我们二人明明情投意合呜呜呜呜......” 黎雁回扯了扯嘴角,右手握拳,抵到唇边咳嗽两声,不顾一旁祝无梦愤恨的眼神,他悠悠开口:“是……她从前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可,我实在不忍她嫁与他人。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好......二位放心!我定守口如瓶!”孔天允连连点头,拍拍胸脯保证。 …… 白天人多眼杂,二人在孔天允掩护下小憩半日。祝无梦又仔细将草药写到纸上,教他如何煎药、何时让众人服用。 暮色将近时,终于再次启程。 "二位恩人,一路顺风......天长地久!"孔天允的声音在身后追着。 黎雁回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后会有期!” 祝无梦一步三回头,虽说相逢不过短短一日,但这算是他离开玉兰谷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不知日后还能否相见。她慢悠悠跟在黎雁回身后想,其实姑姑还是对这外头太过防备了,她瞧着遇到的人都还不错嘛。 “诶,你给我下的那蛊,到底有几分可信?”黎雁回忽而转头看向她。 “自然百分百可信!”祝无梦瞪大眼睛,拔高语调。 黎雁回轻笑,“可我见你适才对他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不是为他好,为这寨子好?”她翻了个白眼,又补充:“还为我们俩好!事到如今,你我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你居然还质疑我?” 算了,姑姑说得蛮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此毒当真不可解?"他又问。 祝无梦晃晃脑袋画了个圈,“可解,但天机不可泄露。”在她利用他找到屠山贼,探究清楚多年前到底是何人痛下杀手前,她是不会解蛊的。 眼珠转了转,她问:“不过……我说自己是山里来的村姑可不是戏弄他,本来就是。现下要同你去渝州,若丢了脸可不行,你同我说道说道?” 她双手背在背后,绕至黎雁回身前,抬头问:“这渝州是个什么地方?你那时......说这天下处处疮痍是为何意?那孔天允为何参军却又说那领头的...黄振投靠朝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身携灵珠住在玉兰谷?” 她问题一个接一个,黎雁回轻轻叹了口气,“渝州是个好地方,天下到处是渝州这样的好地方,但天下人不全是好人。” “没啦?” “你可知当今圣上是谁?”黎雁回问。 祝无梦摇摇头。 黎雁回又叹口气,“贺琰。琰是好字,是美玉......可他不过八岁,如今这玉便沦落到太监手里。他父亲不是明君,惨死后留了一堆烂摊子。” 祝无梦听得认真,他又继续道:“北部敌国虎视眈眈,打不过就只能用银子求饶,可国库亏空便只能从百姓身上刮。那老皇帝设立的镇抚司如今拥兵自立,国土被划得四分五裂。”他看向祝无梦,“还有各个门派、宗教势力掺杂其中......” “何况北方受战乱侵扰数年,多少良田就此被毁......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于是常有黄振那样的人招兵起义,想自立为国。”他右手握着剑柄,银色发带在背后高高扬起。 “你这‘玄牝灵珠’号称天地之根,可扭转乾坤,人人都想得到它,助自己一统天下。”黎雁回停下脚步,站在崖前,眼前山一重接一重。 祝无梦微低着头,片刻后开口问:“这灵珠既有你们黎家一半功劳,那为何会落入我手中?当年......” 黎雁回只道:"这些我也不知……但终归有天下大白的一天。继续赶路吧。"话落,他转身继续朝前走。 祝无梦察觉他许是不想说而并非不知晓,只得作罢。 二人一路不再言语。 ...... 月光破开灰蒙蒙云层,将山道旁的泥泞照得清晰,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脚一处不起眼的茅舍前。柴扉轻掩,门楣上挂了张风干的牛皮,院子里晾晒着些许寻常的草药。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粗布短褂的老汉正佝偻着背,在屋前一盏竹灯下,慢悠悠地用石杵捣着石臼里的东西。听到脚步声,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黎雁回脸上扫了扫,又掠过他身后好奇张望的祝无梦脸上,露出笑容。 “小哥......可是受伤了要寻些草药?”老汉放下杵子,声音沙哑。 黎雁回将祝无梦往前一推,"先给她瞧瞧。" 那老头领着她走进草屋里,祝无梦摊开掌心让他把脉,“老爷爷,您真厉害,身子骨定是健朗吧,我瞧着院子里好多草药,得在那崖壁才采得到呢。” “你懂得这些?”他顺顺长须,眉头微微皱起。 祝无梦羞涩一笑,“略懂一些。” 她不知这老头来历如何,怕自己说起话来收不住,微微仰头朝院子里看去。 黎雁回立在院子里,目光在角落里几捆干柴和草药上扫过,又略过祝无梦探究的眼神,最终落在老汉饱经风霜的侧脸上。 “老魏,”黎雁回开口,声音不高,“拖您看管的那家伙,没惹事儿吧?” 老头脸上木讷的笑容加深几分,“嘿,小哥放心,拴在后头树上呢,安分得很。”他顿了顿,眼神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山道往南的方向,咂了咂没剩几颗牙的嘴,“就是这几天......路过的‘赶马’有点多,闹腾得鸡犬不宁,我差人牵出去散了几圈。” 黎雁回皱起眉头,祝无梦也敏锐地捕捉到老头话里的信息,“赶马”?“闹腾”? 赶马她知道,山间商人赶马托着货在各地间游走,多是身手敏捷的汉子,连玉兰谷那样的地方都去过......黎雁回身份不一般,这老头也不是寻常之辈,那他们口中的‘赶马’也定不是普通商队。 老头压低嗓子,声音如同被风吹过的枯草,低哑含混,几乎是气音:“不是同一队人马,此地不宜久留啊。”他起身,“姑娘,若你略懂些那便捡点草药备着,老汉去给他牵马。” 他转向马厩后方,朝黎雁回招招手。走到马厩旁,他低声问:“那姑娘身子骨不太对劲,时间紧急,老朽来不及细看,你且带回去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黎雁回跟着放低音量,试探着开口问:“成。那老魏,你可知一种蛊毒,名为……‘同生共死蛊’?” 老魏眯起双眼,"是曾听闻这蛊...…可这蛊是那千花涧阁老弟子真传,自那殷不害死,千花涧遣散弟子后,这蛊便失传了...你问这做甚?" “我就路上听人这么一说,没想到真有这稀奇事。”黎雁回装作无意,将拴在树上的绳子解开,轻轻一抚鬃毛。 祝无梦在院子里挑挑拣拣,不多时,她见着一匹通体暗沉如铜、肩高腿长,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被他牵了出来,领到前院吃草。 “来吧,瞧瞧你的伤。小姑娘,你多捡点走啊,好好选选!”老头将黎雁回领着黎雁回上前,转身对祝无梦笑道。 屋内,简陋的木床上,黎雁回背身躺着,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已经被褪下。老汉捏着油灯,浑浊的老凑得极近,接着微弱的光线,老头慢慢检查他的伤势。 顷刻间,他表情由忧心忡忡,渐渐变为难以置信的惊讶。 “怪...怪哉!”老头胡子都要翘起来,举着灯的手微微发颤。 第8章 新伤痊愈驿站厮杀 “你这些伤口哪些是新伤?”老魏又将灯移近一寸,“我怎记着你入山前没有这些伤,这都是新伤?” 黎雁回这几日忙着奔逃,且进了那寨子后,莫名的,几乎不曾感到剧烈疼痛,他也就没花时间琢磨自己的伤势。 他问:“的确都是新伤,怎的了老魏?” 老魏连连称奇,就拿他臂膀上最显眼的那道伤口来看,足足两个巴掌长。在昏暗的火光下,那伤口边缘结着一层薄薄的黑红色血痂,看着依旧狰狞。 可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血痂并非死死扒着新肉,反而边缘微微卷起,底下的皮肉透出令人惊异的粉嫩。 他伸出手,按了按黎雁回肩胛骨旁一道不太深,但亦皮开肉绽的刀口。那口子边缘血痂极薄,老魏用指尖微微剐蹭几下,只听细微的“咔”一声,一片薄薄小小的肉色血痂竟直接落了下来,露出地下完好的新肉! 这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浅浅的暗痕,昭示着这里不久前还是一道伤口。 “嘶……”老魏猛吸一口凉气,手里油灯都差点泼出来,他抖着胡子道:“你可是遇着什么山间土神仙了?” 他本想问问黎雁回此时身上刀口疼不疼,可见人安然的躺在那里,呼吸平稳,眉宇间只有淡淡倦色并无痛苦隐忍,他话又咽了回去。 黎雁回微微拱起身,看了眼已经愈合的伤口。动了动胳膊,运转自如,完全没有应有的僵硬或镇痛,只是扯动伤口时略微有些麻痒。 “都是些许皮肉伤,外头那女子会些医术,受伤时便帮我医治了。”他目光若有似无的掠过门外不知琢磨什么的祝无梦,随即又移开眼眸,“再说,我自幼习武,还悄悄去那战场杀敌……我底子好。”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油灯发出细微的响动……还有门外祝无梦哼的不知名野调。 老魏“哼”一声,顺了顺胡子,看看那匪夷所思的伤口,又看看那装作小憩的少年郎君,再看看院外那个清秀活泼的小姑娘。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可是同她中了那‘同生共死蛊’?” 黎雁回挑起眉梢,拒不承认:“什么什么蛊啊,我就是好奇一问……” 老魏大声高喝:“你这浑小子!除非那姑娘是哪路活神仙,不动手指便能让你伤口愈合咯!”他咋咋嘴,“哼,我就听闻那蛊毒可让两人同生同感,你这伤势有一半那小姑娘替你受了吧?” 黎雁回知这老头精明,只能长叹一口气,“唉,这都瞒不过你。怕你担心才不告知你,就是一个小意外……” “小意外?你这小崽子,你师父知了不罚你到地下跪祠堂,跪个三天三夜!”老魏猛地将灯放到一旁的木桌上,油灯“扑”一声熄灭,“我也遭殃!我瞒着他放你出来寻什么灵珠……老应啊我真是对不住你啊……你这徒弟是我害的啊……” 他抹了把“眼泪”,颤抖着声音道:“我方才替她诊脉,她心气受损,脉悬绝涩急,仿若行尸也……若真是时日无多,那你岂不是……哎哟,我可怎么同公主驸马交代哦……” “诶诶诶,好了好了好了!”见他愈演愈起劲,黎雁回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从小他但凡哪里不适,这头老就要在床前掩面垂泪、痛哭流涕以表伤心。 大抵是那皇宫里主子都高贵,需要下人这般服侍,老魏便习惯如此。但他黎雁回从没进过那皇宫,在乡野战场长大,自然也受不来这福气。 “那小姑娘就是殷不害女儿,许是因那玄牝灵珠在她身上才会如此,你不要瞎操心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如从前硬朗…记得早些日子回蜀山去。”他翻身下床,利落地穿上衣服,“你不说此地不宜久留?那我继续赶路了,放心,回去绝不供你出来,我黎雁回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他快步出门。老魏一下没反应过来,回神只见人已走到门口,急忙在后头跟上,“哎!慢点,路上当心!” 老魏追着他站到马边,浑浊的眼睛扫过祝无梦,声音压低,几乎只剩唇形:“水浑鱼多,蹄子轻点儿,扰了他们我钓不着鱼。天冷,朝东绕过去过了前头那片竹林,才能晒着太阳。” 黎雁回什么也没说,只对他微微颔首。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他一手拉住缰绳,朝祝无梦仰头:“上来。” 祝无梦闻言,朝老魏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道:“谢谢爷爷的药材!”说罢,学着黎雁回蹬上鞍镫,跨上马鞍。 “骑稳点啊,我摔下去你也不好受!”祝无梦看着他宽厚的臂膀、狭窄的腰身,想着抱上去“不成体统”,她便伸手紧攥着马鞍。 黎雁回没应声,双腿一夹马腹,沉声道:“惊霄,驾!” 马蹄如骤雨敲打地面,老魏又回到屋檐下杵药,蹄音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只剩他一轻一重捣药声。 …… 二人沿着山路盘旋向前,祝无梦僵直着双臂紧攥马鞍,腰背挺得像根紧绷的弦。长时间维持着这别扭的姿势让她手臂酸麻,指尖都发颤。 但她第一次走出玉兰谷到这么远得地方,一路的景色让她连连称奇,不觉疲惫。 忽然,黎雁回一直紧牵缰绳的手毫无预兆的一收,“吁——” 惊霄猛地刹蹄,祝无梦猝不及防,双臂瞬间失力,整个上半身不受控制向前倾倒。“唔!” 她闷哼一声,鼻尖撞上黎雁回的后背,双手抵上他大腿,手心能清晰感受到单薄的衣衫下紧绷的肌肉。 一股莫名的酥麻顺着她鼻尖蔓延开,祝无梦耳根都烧了起来。像被猛火灼烧一般,她借力向后缩回身子,重新拉开距离,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恼又迷茫,抬头刚想质问:“喂……” “小声点儿。”黎雁回出声打断,他微微侧头,视线如鹰隼寻食般凝视前方。 祝无梦顺着他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的山坳口,隐隐可见简易的木栅横亘。几个穿着皮甲,背上披着蓑衣,腰间挎刀的汉子,正懒洋洋地坐在驿站四周。为首的头目模样的人,目光如秃鹫般,正犀利地扫视着从山道上下来的每一个人。 “那是……老爷爷说的‘赶马’?我们要绕路走吗?”祝无梦低声道。 黎雁回摇摇头,“再绕路时间赶不急了。”听老魏的语气,应当是许多人徘徊在这附近,不知目的是不是渝州,又或者寻的是他,总归他得尽快回去看看情况如何。 再着,家里老头早该察觉他离家久久未归,再不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记住,我们是私奔逃来渝州的,照昨日骗孔天允那般,扮成……”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两个词对他来说有些生涩,“夫妻。” 祝无梦呆楞一瞬,“哦……”没等她再做过多反应,黎雁回微微侧过身,修长有力的手精准地扣住她的腰侧,将她自后向前凌空抱起。 视野天旋地转,她稳稳嵌入黎雁回前身狭小的空隙。后背毫无阻隔的撞进温热□□的胸膛,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呼吸灼热地扑撒在她耳后。 还有剧烈跳动的心脏。 分不清是谁的。 “坐稳了,驾!”黎雁回清了清嗓子,双手放在她肋下,向后扯住缰绳。 马行至驿站门前,黎雁回低声开口:“低头,别与他们对视。无碍。”他一手紧握缰绳牵引着马匹,一手牢固地圈着她的手臂,带着一种保护和宣告般的姿态,两人看着就像那亲密无间的少年夫妻。 那头目上前一步举刀拦下,高声道:“站住!”他目光如钩,狠狠扫过二人,“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黎雁回下颚擦着祝无梦发髻,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头顶,“几位爷好,小民二人打南边寨子来,有信来道家人重病,往渝州去探亲。”他姿态放得低,言语恭敬,但挺拔的坐姿和震慑人心的气度,却并非寻常人所有。 祝无梦僵直身子低着头,她能感受到那刀疤为首的一行人审视的目光。 果然,那刀疤脸显然不信,盯着黎雁回步步紧逼问:“啧,这马看着是好马啊!什么寻常人家买得起这马来……我怎见你眼熟呢?” 祝无梦闻言,双手掩面,抽噎着开口道:“几位爷许是在那文书上见过他……实不相瞒,我原是那寨主长女,他本是我贴身护卫……” 她微微抬头,装作拭泪,又道:“现下我二是人私定终身,不顾阻拦逃离村寨……” 还没等她哭完,那疤脸猥琐的笑声骤然拔高:“嗬!护卫偷了小姐潜逃……哟呵,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难怪你连差事前程都不顾了!”他贪婪的目光舔过祝无梦细腻的脖颈,刀尖挑起她颊边一缕青丝,“老子来验验货……” “找死!”黎雁回出声低喝,他左手猛地抬起,并非拔剑,反手一抄,精准无比扣住那刀疤手腕,“咔擦”骨裂声清晰可闻。 “嗷——”刀疤男脸上的□□瞬间转为痛苦,刀一下掉落到地上,“草,全都给我上!活捉!”一旁几个壮汉听令,拔刀一拥而上。 祝无梦猛地抬起脸,面上不再是恐惧和羞涩。她翻身下马,将蛊盅打开,单手在长袖中翻飞,“起!” 虫母在蛊盅内蠕动,倏尔,远处传来万鸟振翅般轰鸣。抬头看,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虫汇集成群,如黑墨般遮住一方天地,此时极速袭来,瞬间淹没扑到前方几个壮汉头脸上。 “啊!我的眼睛!” “虫!虫钻进去了!” 惨叫接连而起,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飞虫将他们从头到脚全部包裹。后方的士兵被这恐怖的景象骇得脚步一滞,疤脸更是头皮发麻。 这迟滞,便是死期! 黎雁回在祝无梦叱出“起”的同时,足尖在惊霄马鞍上猛地一点,长剑出鞘。 唰!唰!唰!唰!唰!五道快得只剩下残影的光弧,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骨肉分离。 他收剑,挽了个漂亮利落的剑花,但眼中寒意未散,剑尖还滴着黏稠的血液与碎肉。 “惊霄!”他出声高喊。 黑色骏马直立而起,黎雁回借马身高昂之势,右臂猛地向后一拉再脱手,染血的剑化作一道血色脱手飞出。“噗嗤”三声,面前最后三个壮汉,脖子只一瞬便露出鲜红的血肉,连成一线。 黎雁回又点地一跳取回长剑,收剑入鞘。祝无梦亦将蛊盅盖严,虫群消散。 山坳彻底死寂。 惊霄打了个沉重的响鼻,马蹄溅起一串血印。 “你没事儿吧?”黎雁回牵起马走到祝无梦身旁。 祝无梦摇摇头,“去了渝州劳烦你带我去配把剑吧,走得匆忙没带上武器……总用我的渊渊也不是个办法……还好那寨子的虫母喂它吃了去,不然这会儿我还得以血养它……” 黎雁回:“渊渊?” “嗯,我的虫母。”祝无梦点点头。 黎雁回了然,却又不太明白:“行吧,它……还会累着?” 祝无梦又点点头,“你都会累,凭什么虫子不会累?” “嘁……行了,这里不太安全,上马,快点回渝州带你去配剑,否则累着你的渊渊。” 黎雁回翻身上马,这次,他微微往后挪了挪,空出马鞍前面一半。 第9章 流民遍布瘟疫滋生 祝无梦瞧着倒也没太在意,可碎发下掩遮的耳尖却是通红。她踩上脚蹬跨马坐下,“走吧,去渝州!” 惊霄载着二人一路踏过崇山峻岭,终于,蜿蜒的山路终于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山势如同被巨刃劈开,露出一个巨大的谷口。 那谷口间横贯着的,便是渝州城门。 远看,只见黑灰色砖墙拔地而起,厚如山崖截面,高耸入云,绵延着伸向两端,一眼望不到头。那城墙底下,护城河如同一条盘旋的黑色巨蟒,贴着墙根儿咆哮。 “到了。”黎雁回单手勒马。 祝无梦惊叹:“这城门好生气派!” 她又仔细一瞧,却见那河边密密麻麻挤满了破席烂木头搭的窝棚,苍蝇嗡嗡乱飞,味儿冲得在这儿都能顶人一跟头。 “只是…门口那些…都是…人吗?”她问。 黎雁回眉心拧了起来,前些日子听说那北边不太平,于是渝州加紧把那城墙又垒了一层。大门也重新修整一番,边缘镶上碗口粗的钢钉,就连那护城河底都细细填满倒刺铁钉。 可这严实的大门,应当从来都不该防备百姓民众。 “都是流民。”他道。 祝无梦惊呀道:“那为何不让进城去住?” 黎雁回此时也纳闷着,各城各州按理是不可随意通行的。但自这战乱越发频繁开始,时不时总有流民求着入城,渝州从来也都大门敞开...... 他没作声,只驾着马继续前进,离那些流民越近,二人越是胆寒心惊。 空气中蒸腾着难闻的浊气,混着护城河毒水一起翻涌,黏糊糊地黏在人脸上,“屋舍”歪斜拥挤着瘫在烂泥中。这些人各个面如菜色、形如枯槁,眼窝深陷如骷髅。其间还夹杂着几个人,肚皮浮肿得像被灌了热水般泡发涨大,两腮鼓起,压得眼睛眯起一条缝。 孩童更像是缩水的怪物,脑袋大得出奇,顶着枯草似的乱发,四肢细如枯枝,沉默着紧紧攥着身边大人的衣角。 祝无梦环视四周,她低声对黎雁回道:“不太对劲,你小心别让他们碰着你,呼吸喘气放轻些。” 二人踏进这里,周围的嘈杂诡异的静下一瞬,无数双眼睛聚焦过来: “赏口吃的把小公子......” “小姑娘行行好!” 带着哭腔的乞讨声猛地爆发出来,像腐烂的泥塘里瞬间钻出千百只水蛭,争先恐后地吸附过来。 “滚开!活腻了!安静点!”城门口的守兵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景象,手中的长矛或是大刀在空中飞舞炸响。 他们便又像受惊的苍蝇般猛地散开,让出中间那条逼仄污浊的路。二人继续朝前走,两旁无数眼睛依旧如跗骨之蛆紧紧跟随,时不时仍有哭喊的祈祷,偶尔忽然会伸过来双干柴的手。 祝无梦捏紧马鞍,她低头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二人终于通过这条黄泉路般的小道行至大门前。 “可有过所公验?自哪儿来?进渝作甚?”官兵拦住去路。 黎雁回眯起眼,正欲开口,一旁的人急忙推开那官兵:“小黎将军,多有冒犯,这人第一次守门没见过您。” “无碍,这城门口如此多流民,为何不登记了放进去?”他皱眉,语气威严地问。 那官兵也面露不忍,只道:“将军您是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跑来一大批人求进...恰好那日城中大夫出门寻药,说这有些人瞧着染了疫病,让千万不可放进去......只能每日送些吃食出来安抚人心,但他们便更不肯离去了。” 他看了眼黎雁回身前环住的女子,又嚅嗫着开口:“小将军,城主有令,凡回城进城者,无论年龄官职男女,都需得在城内门口病坊里住三日......” 黎雁回点点头,“嗯,若真有疫病,理当如此。那你们在这门外守城,若是染病?” “小黎将军放心,我们离得远呢,且我们也不入城!”那小兵又道。 黎雁回拍拍他肩膀,“劳你托人找两身换洗衣裳来......”顿了顿,看着前面端坐的祝无梦,递了几颗碎银给那小兵,又道:“再差人买些渝州特产吃食来,余下的钱,你们也给自己买点吃食,犒劳犒劳自己。” 官兵连声谢过,黎雁回翻身下马,回头看了眼淤积在门外的一大片人,牵着缰绳进门。 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祝无梦眼前不再是连绵的山峦或蜿蜒的小径,只见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道,自大门一直向前延伸至一处雄伟的高楼,街道两边高低错落、鳞次栉比,屋舍毫无章法的向上堆叠,高的能有三四层,商幡酒旗在半空摇晃。 没来得及细看,她被人领着走到城角一幢孤立的两进大院前,院落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里头咳嗽声断断续续,院内堆积着柴垛、水缸和晒药的竹扁。 那小兵带着他们走到最里头,“小黎将军,委屈您先住上几日,不过您放心,这内院儿就您二人,有什么你喊我便是!” 黎雁回点头,“辛苦,不过若是房舍不够,安排人进来便是,特殊时候,别搞这些虚礼!” 官兵连连点头,转身离开。黎雁回转头看了眼格外沉默的祝无梦,“你挑挑看你要住哪间?待会儿有人送新衣裳来,你洗漱一番稍作歇息。” 祝无梦点点头,径直走向离得最近那间屋子,“这间不错,就这儿吧。” ...... 二人洗漱一番坐到圆桌前,祝无梦将黎雁回打量一番,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人现下瞧着还算是个俊朗小生。不过这人体贴但却不够细心,她身上这件衣裳宽大得肩膀几乎要挂不住。 面前摆了满桌吃食,花椒与熟油辣子辛香扑鼻,每道菜都色泽诱人。二人这些日子受苦受累,唯一吃得半饱还是那日寨子里孔天允熬的米汤,没多言语各自低头吃了起来。 但每下一筷,祝无梦脑海里都要浮现门外见那场景,她没吃下多少,筷子在碗里挑挑拣拣,犹豫着问:“他们叫你小黎将军?那你官儿还挺大......” 黎雁回冷哼一声,“那你可千万当心,这儿是我的地盘了。” 顿了顿,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那外头......” “你可有......” 祝无梦放下筷子,单手一摊,“将军您请先!” 他没贫,只问:“你可有什么法子能治疫病?” 祝无梦眼睛锃亮,“只要能确定病根,就有法子!” “这流民四处奔逃,只怕难寻病根,但大多都是因为......食死尸、老鼠。”黎雁回轻轻摇头。 “那便先将他们照病症分开,例如......咳嗽的一边,腹泻的一边,暂无异常的妇幼一边......”祝无梦用指尖蘸了茶水,将碗碟推开,在桌上画了几个圆圈几条线。 黎雁回也跟着画:“还有,这些病症严重的得在下风口,死尸得埋到远处......” 她认真涂抹一番,又抬头道:“另外,你得去确认那些人病症如何,再帮我备点药材。” 黎雁回问:“要些什么?”他走到一旁,取来纸笔,“你说我写。” 祝无梦思索着答:“嗯……生石块、矾石、艾草、鱼腥草……其它…甘草、常山、雄黄、雌黄……暂时这些!”她微微抬头,又补充:“哦还有!你得安排下去,让各家各户用白术、豆豉渍酒内服,再煮点送到门外。” 拿来药材,祝无梦在前院儿取出一个大瓦盆,将生石灰参水倒入,瞬间盆里嗤嗤作响,热气滚滚。她飞快将滚烫的石灰膏与草木灰混合,又加入大量艾草、鱼腥草粉末搅拌。 很快,一盆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灰白相间、腐蚀性极强的“夺魄杀毒粉”诞生。 接着,她又按配比将各类草药放入砂锅熬住,整个院儿里都是草药香,她将盖子盖上,用袖子擦了擦颊边滚落的一串汗珠。 一转身,见黎雁回一身暗红色骑装,身披重甲,长发高高竖起出门来,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别说,你这模样到真像个将军!”祝无梦摇着扇子围着他转了一圈,将一旁的大碗递给他,“喝了,那疫病哪里是你盔甲放得住的,好不容易进城,我可不想死。” 黎雁回接过,一饮而尽,脸皱成一团,缓了片刻他又问:“你这药当真能抵御疫病?” 祝无梦摊开手,一颗糖乖巧的坐在掌心,黎雁回顿了顿,伸手接过。 她骄傲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药效不说十分也有八分吧!你竟然还怀疑我,我们好得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了吧!” “我只是确认一下,劳你再盛一碗。”他放下碗,走到门边将门推开,“进来吧你,死不了。” 祝无梦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着紫色广绣长袍金线压边,腰间坠着琥珀禁步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陆未明,渝州无人不知的……纨绔子弟。”黎雁回仰头点指来人,对祝无梦道。 他又侧身,“这是祝无梦……”不知该如何介绍她,顿了顿没在开口。 “祝姑娘,幸会幸会!”陆未明拱手道,“你可别听这人胡邹,我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儿郎!” 祝无梦点点头,故作高深“我知我知……唉,这人是不可信,陆公子,幸会幸会!” 黎雁回端起碗横在二人中间,“闭嘴,喝了。” 陆未明面露难色,“这?” “少废话,时间紧急,喝了换身衣裳出去救人,我说你们……就放着外头的人不管?”黎雁回面露不耐,将碗抵到陆未明嘴边。 “呕……”陆未明咽下最后一口,“哪儿没管……每天都送吃食出去,放瞧着不严重的关几日…再送去西郊村子安置。” 他看了眼祝无梦,又望向黎雁回。黎雁回点点头,他便又道:“但我瞧着外头是越来越乱了…每天都有人在门口哭喊着要进来,许是都听说这渝州富饶?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是得想个法子……”黎雁回点点头,“这些日后再论,当务之急是将门口的人安置好,再这样放任不管,怕城内瘟疫迟早蔓延。” 他转头看了眼祝无梦,“劳你费心,若还缺什么药材只管吩咐下去。”又朝陆未明仰仰头,“去换衣服,走。” 祝无梦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看着屋内堆满的砂锅大缸,陷入沉思。 第10章 救治流民探寻“大乱” “外头越来越乱。” 如若真这样,那不知姑姑和小红豆他们,真从玉兰谷逃出来,该去往哪里?会不会也逃来渝州? 可见到黎雁回时,他便说,他去到玉兰谷时,那儿早已成废墟一片,照这样……姑姑他们…逃出来了吗? 她满脑子都是那日玉兰谷的惨状,这院子里熬煮的草药,混杂着炭火燃烧的浓烟翻涌,也像极了那天她闻到的气味…… 另一边,黎雁回和陆未明刚走到城门口,就见黎雁回捂着心口停下脚步。 “怎么,出去时受伤了?”陆未明急忙出手扶助他的肩膀,“要不你去休息,这边我来……” 黎雁回摇摇头,“无碍……”他转身看向不远处飘着炊烟的小院,又抬起脚步,“我们走吧。” 此时已近黄昏,官兵面前摆了几口大锅,将锅盖一掀,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就是吃的!” 尖叫、咆哮、哭喊……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流民们见状蜂拥而至,各个不肯退让。稍靠后的或行动不便的如泥沼般涌动,老人、抱着小孩的妇人被挤到边缘,有跌倒的尚未起身赤脚便从身上踏过,乱成一片。 最前方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在巨大的推力下如同破烂的纸人般,扑倒在滚烫的粥锅上。滚开的米粥瞬间泼洒出来,将尖叫的人烫得皮开肉绽,灼热的铁锅被撞翻,但没人停下,反而爬到地上不管不顾,用手拼命捧起流出的热粥送到嘴边。 黎、陆二人急忙上前,“全都住手!”黎雁回眼神骤然锐利。 可纵然他声音再大,威慑再强,也被埋没在哄抢的人群中。他快步上前,走到热锅旁那身型瞧着还强壮,此刻正揪着老妇的暴徒身侧,剑未出鞘,他只伸手用力扣住那暴徒手腕,另一只手如闪电般挥出。 “咔擦”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狠狠劈向那暴徒手肘。骨裂声清晰得让附近所有麻木的流民浑身一颤,那暴徒的左手小臂以一个恐怖的角度向后弯折,皮肉下凸起的断骨茬清晰可见。 “呃啊——!” 暴徒惨嚎冲破人群,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老妇。黎雁回如扔死狗般将其甩出,砸塌另一处摇摇欲坠的破棚。他身形未停,对着另外两个已经吓傻、下意识想逃的同伙,飞起两脚,那两人便向破麻袋般飞出。 一时间,所有嘈杂都停滞,上千只或恐惧、或试探、或麻木的眼睛,死死聚焦在少年身上。 黎雁回扶剑,他提高音量,“都听着!” “粮,抢妇孺者,断手!” “窝棚,私搭乱建挡道者,断腿!” “想活的——听令!排队!不会少了你们的!排到最后的也有!”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震慑人心的效果达成,黎雁回目光扫视一圈,回头看向陆未明,掏出与祝无梦誊抄的那张图纸:“得照这张图纸,将大家分开!” 他又转头,看着已经领到热粥,眼神相对清明的几个汉子。 “你!你!你!”他伸手一点,如军令点兵,“跟我走!” 他走到大家的“屋舍”前,问那几个汉子:“认真答!你们见着这些人,若有病的,病症如何?没病的又占几成?” 那几个汉子冷汗直流,嗫嚅半天没敢开口,只一个颤抖着声音道:“那些人……腹泻、呕吐,还有的全身溃烂流脓……有的瞧着肿胀得肚皮要炸开的,是快要饿死的……正常的……正常的没几个呀爷爷!” 黎雁回皱起眉高声下令:“那便把这里划成六个区域!按病症划三个、将死之人划一个、有症状但不严重的划一个、健全者划一个。”他将图纸递给陆未明,“这儿交给你,你擅长这些,我去看看药怎么样了。” 犹豫片刻,又问:“门外这情形都没人出来主持……我娘她又…?” 陆未明点点头,“嗯,好几日没消息,地下人不敢轻举妄动。”接过皱皱巴巴的图纸,安慰道:“行了,不是还好你回来了?先忙活吧,回去再说。你注意安全,若有不适,切记莫强撑。” 黎雁回点点头,拍拍他肩膀,又让那答话的汉子跟上。 “你回忆回忆见着的病症具体如何,交谈过的人都打哪儿来。”他一边走,一边叮嘱。 “诶诶!好!”那汉子连声应是。 二人走到院门外,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黎雁回敲敲门,“我待回来个人,你见见。” 祝无梦开门,将人引进院儿里,递给他碗药汤,问:“当下外头病症如何?是没病的多些还是有病的多些?” 那汉子又照着先前的话答一遍,黎雁回补充道:“放心,我已让陆未明照着病症将大家隔开了。” 祝无梦点点头,见那汉子端着碗没敢动,道:“你先饮下。” 那汉子便一滴不剩饮如腹中,她又问:“我见你瞧着与常人无异,可与那些腹痛、溃烂着搭过话,或是碰着、挨着过没?” “那是自然,这大门外没多宽敞,我们都是人挤人…” 祝无梦点点头,“那你再仔细想想,那腹痛腹泻者,许是一个地儿逃来的?那浑身溃烂者,又是一个地儿逃来的?” 汉子皱眉琢磨片刻,答:“诶!照您这一说,那腹痛腹泻的是打东边儿马头村来的,那浑身溃烂的好多都是那北边儿雄关镇来的!” 祝无梦眼睛一亮,转头看向黎雁回:“那成,那待我一个个瞧瞧去!” “行,我听着……这病可能并不传染?”黎雁回点点头问。 “不一定,但这疫病有的说话间便染了,有的得同饮一碗水吃一餐饭,有的许是吃了同一种吃食同一种病源。”祝无梦摇摇头,“不过照这小哥说的,应该都是后两种。” 她指着院子里几口大锅,“这些让人端出去分了,这是专治腹泻呕吐的‘锁腹固肠散’、这是治咳嗽的、这是给瞧着没病的喝的……”她一一介绍完,插着腰道:“不知有皮肤溃烂者,那药我待会儿再熬煮,你们先把这些抬出去,我调点外敷的药。” 黎雁回点点头,和那汉子两人抬一锅端出去,又差人进来端其它的。 不多时,祝无梦左臂夹了盆青绿色药膏,右手端了大碗白色粉末,踏着夜色出门而去。 这城外已不是她初见时那模样,乱中有序,规规整整分成六块,有人食粥,有人饮药,多少有了点活人气息。 将右手的那一大碗白色粉末递给帮她买衣裳那小兵,道:“劳你将这兑水,一碗粉末兑六碗水,兑好了各个地方都撒点去。” 嘱咐完,她又快步走到那些溃烂者躺下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检查,一旁的黎雁回见她便道:“我已让城内派来几个大夫,但……” “但这病治不了……”她站起身,低声补充到,“这些人不止外表皮肤溃烂,瞧着内里五脏六腑也……” 黎雁回沉重地点点头,又道:“嗯,我会安抚,你去瞧瞧其它人吧。” 片刻后,黎雁回将流民后事安排妥当、祝无梦检查完病症严重者、陆未明统计完人数。 一切慢慢平息,周遭渐渐安静,三人又聚到一起。 “那腹泻呕吐者多半是中毒了……不过大多可解。”祝无梦道。 “嗯,多半是吃了死尸。”黎雁回点点头。 祝无梦皱起眉忍不住问:“为何沦落到食死尸这一步?” 陆未明轻笑,“你莫不是哪家大小姐?这世道吃人还少吗,如此惊讶?” “啧。”黎雁回抬脚揣上他小腿,“废话少说。” 陆未明正色,低低道:“自打北边被那匈奴三番五次践踏,粮食就越来越少了。前些日子那邛州一片儿……好长几月滴雨未下,田地荒芜。旁边荆州镇府司趁机出兵,就成这样了。” 三人往城内走,祝无梦听得一知半解,“照这意思,如今天下以不是听上头那位说话啦?佣兵自立……就是各自为王咯?那如今天底下有多少个‘镇府司’?” “七个。”黎雁回轻笑,“我们旁边这位,就是渝州下一任镇府司,他父亲是现任渝州镇府司。你方才说我官儿大,我不过是他手下罢了。” 陆未明也笑,“黎将军说笑,谁人不知,你母亲,才是当今渝州真正掌权的主儿?”他胳膊肘杵了杵黎雁回,“长宁长公主知道你把渝州送我了吗?” “停停停,”祝无梦伸出手,“乱七八糟……能不能认真和我说说?” 陆未明看了眼黎雁回,清了清嗓子道:“当今皇上早已是个虚位,背后真正掌权的是他身边的太监宦官。” “这我知道,他同我说过。”祝无梦点点头,撇了眼黎雁回。 “这镇府司呢,原有九位。但河朔三镇已归一人所有,那人名为章政和。”陆未明眯了眯眼,又道,“剩下五位,三人占领中原各地,一人独揽江淮,一人掌控钱塘。” 祝无梦点点头,歪头看向黎雁回,“哦……这么说来,那日追杀你的人,就是那章政和?” “追杀?阿回?”陆未明急忙转身。 黎雁回轻笑:“从哪儿猜的?不是。”又安抚陆未明,“早已无碍,一群菜鸟罢了。” “因为他只说了那人姓名,不就是顶重要的人物?”她撇撇了嘴,“你还嘲笑人菜鸟?要不是我…唔嗯喂……” 黎雁回一把捂住她的嘴,“废话少说,回去收个尾,打道回府。我累死了。” 陆未明挑挑眉,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轻笑一声,“嘶……有意思。” 我决定了我要把书名改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救治流民探寻“大乱” 第11章 长梦又现孤女画图 三人回到院子里,周遭一片寂静。祝无梦没忍住打了两个哈欠,她拱拱手,道:“二位,小女……实在困得不行了,两位自便,我先去歇着了。” 刚转身,又回头,陆未明贴着黎雁回的身子迅速弹开,她眨眨眼,“呃……我就是想说,今日还得让人看着去,这疫病防不胜防,我可不敢说大家已经安全了……” 黎雁回点点头,“成,今日多谢!” 陆未明也微微欠身:“多谢了祝姑娘!” 祝无梦摆摆手进屋,刚关上门,就听门外陆未明克制的低呼:“不是……你们俩就住一间儿院子啦?” 她挑挑眉,嘟囔:“这话是几个意思,我们这些‘山间粗妇’…不配和渝州大将军住一间院子?嘁……” 她眯着眼从门缝望出去,见陆未明道:“按大胤的《胤律》……你们这可是‘奸罪’,你得被流放,她得被处以仗刑。”他摇摇头,“啧啧,‘既违国禁,是乱人伦啊!’” 黎雁回闭了闭眼,“废话这么多?没事儿干出去守夜,当心晚上动乱。”他转身走进屋子里,“我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先走一步!” 他学着祝无梦的语气,也拱拱手“陆公子,您自便。” 陆未明在原地笑着摇摇头,“你放心歇息吧,外头我盯着。”转身又停住脚步,“但我适才那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二人住一间院子这事儿,自己当心些。” 说完,他走出院子,轻轻合上院门,小院里终于静下来。 屋内,祝无梦还顿在原地x刚才陆未明的话祝无梦听得似懂非懂。玉兰谷时,在姑姑和蛊女们讲的那些话本、故事里,她便敏锐的感知到玉兰谷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比如外头多为男人当家,但玉兰谷要靠蛊女生存、比如外头鲜少让家中的女子出门,听说出门都得蒙面。但玉兰谷里从未有这规矩,她日日在山间野得那边儿姑…… 再比如陆未明说的这些什么什么律什么什么法,玉兰谷里,她只听姑姑的话,只用遵守蛊婆婆的指令练习蛊术…… 叹了口气躺上床,环视四周,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这几日像做梦般不真实,在玉兰谷的日子恍若隔世。 “会不会其实是一场梦……睡着再睁眼就是在云墟湖边了……”她轻轻呢喃,不知不觉睡去。 次日一早,黎雁回的剑啸划破小院的宁静,震鸣声惊扰祝无梦的睡梦。 她猛地睁开眼,粗木梁顶模糊不清,耳边只有那催命符般的剑声。疲惫压着全身,她四肢酸痛,昨夜的草药与血污气息似乎还粘在鼻腔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意窜上心头。 她起身洗漱,伸着懒腰走出房间。恰时,陆未明也走进院内,他只朝二人点点头,便道:“阿回,昨日…那外头有些不对劲。” 黎雁回放下利剑,擦了擦额角的汗,问:“怎么个不对?” 陆未明摇摇头,“说不上来,那城门口的兵说,好些人夜里不睡……求着说…”他捏着嗓子道,“‘官老爷开恩,赏点活儿干吧!给口吃的就行!浑身骨头缝儿里都攒着劲儿,难受啊!’” 他话音刚落,祝无梦与黎雁回的视线在空中猛地交汇。 失眠?使不完的力气? 听着……怎么这么像那寨子里的人中蛊之后的情形? 陆未明还在一旁念叨,“你要说这用劳力换吃食是没错……可我奇怪……这些人不是好几日没休息没吃饱,怎会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走,去看看!”黎雁回反手将剑插回剑鞘中,大踏步走出门外。 祝无梦胡乱拢了拢发髻,忽然感到腰身贴肤藏着的蛊盅,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难以察觉的颤动。不似预警的嗡鸣,更像是……遥远深处传来的无声召唤。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抚住蛊盅,瞟了一眼还呆呆站着的陆未明,他像是不知为何黎雁回有如此大反应。祝无梦道:“先走,一会儿回来再同你解释。” 城外,昨日浓烈的草药喂还未消散,官兵照令洒了兑水的药粉,地上处处泥泞。 “看那边!”黎雁回声音压得极低,下颚朝左方一抬—— 一个干瘦的少年慢慢朝他们走来,他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褂子,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地扫视着三人,最终聚焦在黎雁回脸上。 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官爷…有活儿没?让我抬死尸也干…我…我真不累……给口稀粥吃就成……” 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的笑容,露出焦黄的牙齿。 “多久没睡了?开始这样几天了?” 祝无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颤,她盯着少年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已微微泛起青灰的眼睛。 少年困惑地晃了晃脑袋,挣扎着回忆,慢悠悠道:“…多久?…记不清了…好像…昨天?前天?还是…好像好些天了?” 他的回答语无伦次,对时间的概念彻底模糊,“…躺下难受……睡不着……我也忘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渐低,眼神空洞地不知飘向何处。 黎雁回和祝无梦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腰间蛊盅又开始剧烈颤动,比在院里强劲数倍,祝无梦浑身寒毛直立。 她颤抖着拿出蛊盅,低声对黎雁回道:“我的虫母那日吃了寨子里那只……瞧着这模样,许是感知到了什么……” 感知到了什么?她没再往下说。 那蛊毒多可怖二人心里都有数,这城外大批流民,昨日以为不是疫病后,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后果不堪设想。 “那可否跟着这指引瞧瞧?”黎雁回紧紧盯着她手里的蛊盅。 祝无梦点点头,只有这法子了。 循着蛊盅那股猛烈地牵引力,她微微闭眼,嘴里喃喃自语。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穿透几张茫然的面孔,望向人群最边缘的角落,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人。 那之中,孤零零地蹲着个瘦小的女子。 瞧着瘦小,约莫不过十七八岁,穿着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灰衣,枯草般的头发肮脏黏结。她低着头,一只手抱着同竹竿一般干枯瘦弱的腿,一只手捏着一块石头,在身下潮湿黏腻的泥地上刻划。 祝无梦喘息几下,一步步向前,黎雁回抬手示意陆未明留在原地,自己则抬脚跟上。 靠得愈近,那石头划地擦出的声音越刺耳。 祝无梦屏住呼吸,绕到那女人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泥地上那歪歪扭扭的刻痕,在污浊的泥地里模糊不清。 她又微微屈身,瞳孔猛震。 黎雁回也低下身子看过去,地上全是凌乱交错的线条,怪异的屋楼,和他看不懂的扭曲的符号。 “你看懂了些什么?”他压低嗓音问。 祝无梦倒退几步,“这是……我们那一带先辈曾用的字……我也看不懂太多,但大概意思就是……”她顿了顿,“就是…祭祀、活祭……掏空五脏六腑。” 二人没在出声,周遭陷入寂静。就在这时,那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没有抬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老旧的木偶般,抬起手,将石头轻轻放在一边。 然后,她那颗沉重的脑袋,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角度,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又微微向后转来。 脏污的乱发滑落,露出一张清秀得不像流民的面孔,或者说,那是一张被剥夺了活人应有温度和颜色脸……五官精巧,却像人偶般木讷,皮肤没有受饿受困的人应有的蜡黄,白得刺眼。 更令人恐惧的是她的眼睛,圆睁着,眼白几乎被红血丝完全挤压消失。就这样红红地、直直地、没有任何情感地、撞进祝无梦惊骇的眼底。 “你们……是谁?”那女人开口,声音像五六岁的幼童般稚嫩,“是石头,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黎雁回抽剑挡在二人身前,周围见状传出惊呼。 祝无梦手心的蛊盅震颤,仿若下一秒就要裂开,她深吸一口气,“不能让她呆在这里,我们把她带走。我的虫母吃了那蛊虫,你我二人大概不会再受影响,但其他人可不行。” “好,你扶她起来,当心些。”黎雁回点头,又转身看向周围的人,“这姑娘是谁家的?” 没人应答,他又厉声道:“她身体不适,大夫带她去瞧瞧,各位安心!” …… 城外山坳,荒草萋萋。初升的日头给周遭的山石镀上一层薄金,确难掩凄冷。 祝无梦扶着那女子坐到一块巨石上,黎雁回握剑微微侧身站在她身侧,她放柔语调,轻轻问:“姑娘……是石头让我来找你的,我叫阿梦,你呢?” “石头……”那姑娘喃喃自语,“石头……阿姆……阿爹……” “对,石头。你呢你叫什么……?”祝无梦耐心问。 “我是草……”那姑娘低声嗫嚅。 祝无梦咽了咽口水,挺了挺身子,慢慢摸到那姑娘手腕—— 没有脉象。 她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出声,“草?那你是小草?还是…我唤你阿草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从宽大的衣袖里抽出几根银针。她屏息凝神,正要刺向阿草的颈后。 “嘚嗒!嘚嗒!”急促密集的蹄声由远及近,从山谷入口处,正朝着他们这处偏僻的山坳奔来。 黎雁回闻声而动,他将祝无梦和阿草掩至身后,转向啼声。 尘烟滚滚,马蹄声渐渐逼近,黎雁回眯着眼看清来人—— 孔天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