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傍晚。浑圆的日轮在平坦的沼泽上悄然隐去踪迹,仿佛失足坠入无底泥潭,无声没入黝黑的泥水深处。晚霞以太阳消失的天际为起点,如燃烧的绸缎般向两侧舒展蔓延,一端垂落在正北边的桃花林梢,粉白花瓣与绯色云霞交织;另一端则隐入正南边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山,皑皑白雪被染成琥珀色。在没有晚霞笼罩的另一侧,一片广袤无垠的林子在微弱霞光中,犹如一幅墨色浓重的巨大幕布,神秘莫测。而在林子与众人之间,横亘着一条宽广如湖的大河,粼粼波光在暮色里泛着浅黄色的光晕,宛如给河面覆上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随着水流缓缓晃动,让人恍然觉得河中流淌的不是寻常河水,而是一汪流动的暖金色光晕。
“这就是甘水,对岸就是睦民国了。”焦火仰头凝视着前方浩渺的水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对岸紧贴水面的密林,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清晰回荡。
“这水面看起来足有三四十里宽,我们究竟要怎么过去啊?”北灵拧紧眉头,眼中满是忧虑,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似乎已经感受到渡河的艰难。
“直接游过去吧,估计两三个时辰就能游到对岸。”三恒语气笃定,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目光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不行!甘水中的水终年寒冷刺骨,虽然表面不见冰层,但水温比冰水更甚。人在里面莫说两三个时辰,哪怕半个时辰就得冻僵。”焦火连连摇头,神情严肃,眼中带着警告意味。
“啊?”三恒闻言浑身一震,十年前刚刚被困西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正值七八月份,虽说西域的天气比长安转凉稍早,但七月底八月初的时节也只是略有凉意。可从交河城前往乌垒途中,雪山下那片看似平静的湖水,却有着刺骨噬心般的冰寒。当时他和竖爷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事后也因种种缘由无暇深究。此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再次遭遇如此奇特的水面,而且更为宽广浩渺,不仅唤醒了沉睡的记忆,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之门。
“这是什么原因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河水?”三恒惊讶过后,转头看向身后的焦火,迫不及待地追问。
“据说甘水里生活着数不清的冰虫 —— 一种小到肉眼无法看见的虫子。”焦火稍作停顿,继续解释,“有人说冰虫会吸收热量,也有人说是它们的分泌物能吸热,原理差不多,总之水中的热量都被吸走了。而且因为虫群密集,即便水温低于冰点,水也无法结冰。这说法虽有矛盾之处,却已是最靠谱的解释了。说到底,甘水的水温仍是这世界的未解之谜,或许只有创造世界的神明才能说清缘由源。”
听了焦火的话,三恒心底涌起一阵失望。他本以为能得到确切答案,既能解开甘水的谜题,又能捎带化解十年前西域雪山下那汪湖水的疑惑。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并非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 有些事的发生本就不合常理,有些问题的存在本就超出认知。人类终究太过渺小,在自然面前永远是求知的学生,在宇宙中始终如蹒跚的幼儿。
“这里荒无人烟,没渡口、没船只,又不能游水,到底怎么过河啊?”香姑忍不住抱怨。
“甘水的上游在哪?能不能绕道上游?”竖爷望着河水奔来的方向,插话问道。
“甘水发源于睦民国与东山国之间的沙海。若想绕上游去睦民国,就必须穿越沙海。”焦火耐心解释,“沙海是这世上仅次于流沙的第二大沙漠。它虽不如流沙广袤,危险却丝毫不输 —— 流沙的威胁主要是沙陷与怪物,沙海的致命之处则是沙暴。那里的沙暴如同海上风暴,频发、猛烈且毫无征兆,若没有经验丰富的向导,我们绝难穿过。如今这世界满目疮痍,大部分人都在相互屠戮的战争中死伤殆尽,幸存者要么还在继续厮杀,要么躲了起来,想找个能带我们过沙海的向导,恐怕是不可能了。”
“那现在究竟该怎么办?”三恒望向竖爷,眉宇间满是忧虑。
“做木筏。”成合突然插话,他的目光投向西方 —— 沼泽尽头有座低矮却绵长的山,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树林。此时晚霞已褪去几分色彩,不再鲜明澄净,倒像一件红色绸衫,经多年浣洗后颜色变浅,变得斑驳而模糊。
成合的主意得到了众人认可。甘水水面虽宽,水流却不湍急,乘木筏渡河确实是简单可行的办法。于是,大家继续由成合领路,朝着西边的山林走去。
沼泽中最难跋涉的路段已然跨过,越往西行进,泥潭愈发稀疏,草甸逐渐蔓延。当他们距离那片覆满树林的矮山约莫八里之遥时,泥潭完全消失,沼泽化作纯粹的水草地。此刻,环绕半片天宇的晚霞已被夜色撕得粉碎,除了几缕残片,再难寻觅霞影踪迹。众人加快脚步,一刻多钟后,终于抵达星光笼罩的树林边缘。
寒意骤然侵袭,仿佛随夜色一同降临,气温下降的速度甚至超过西域沙漠中夜幕初降时的降温幅度。几人计划先寻处空地生火歇息,待次日天亮再伐木制作木筏,横渡甘水进入睦民国。因草地上积水遍布,他们决定前往林中寻找适合过夜的地方。进入树林前,众人制作了火把以便在黑暗中辨识路径,这一举动不禁让人想起袁后 —— 若她仍在,便无需火把照明。一时间,众人皆陷入沉默,神情与心情同样沉重。在柔和的火光映照下,他们穿过林间狭窄的空隙向山上行进,试图寻找一处空旷地生火。然而,当他们登上山脊四下寻觅时,一道火光突然从林木间隙跃入视野,紧接着,持续不断的嘈杂声也随风传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众人立刻警觉起来,先是熄灭手中火把,随后蹲身藏匿于粗大的树干之后。屏息观察片刻,确认火光与声响均来自山的西侧后,香姑在微光中打出手势示意自己前去侦察,随即轻巧地攀上身旁大树,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便隐入树顶。
“山下全是营帐、篝火和人。”香姑回到地面后低声汇报,“西侧山坡的树木几乎被砍伐殆尽,甘水岸边灯火通明,他们似乎在伐木造船。”
“这定是来攻打睦民国的军队。”焦火惊道,“香姑,你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光线太暗看不清,但能看到好几个种族,至少有巨人和犬封人。”
“大人国与犬封国的军队已经汇合,天毒、蜮民乃至鬼国的军队想必也已抵达,看来这世界真的全线沦陷了。也不知如今睦民国是何光景……”焦火低头喃喃自语,声音中满是忧虑。
“不能再等了,既然他们有船,我们就乘他们的船渡水。”竖爷猛然抬头,语气斩钉截铁。
“水边灯火通明,我们一露头就会被发现,怎么上船?”香姑面露疑色。
“等他们睡熟了再行动。”三恒接话道。
“有巡逻队。要是鬼国军队也来了,连岗哨设在哪儿都摸不清。”焦火语气凝重。
“那怎么办?”三恒转头看向右侧蹲着的竖爷。
“潜水过去。”竖爷沉吟片刻,“甘水虽冷,但短时间潜水应该能撑住。巡逻的绝不会料到有人敢潜水登船,这法子准能成。”
“这主意好!”焦火立刻响应,“我们先退到东坡,再沿山坡摸向甘水边,到了水边就潜水靠近船只。只要上了船立刻开船,就算被发现也追不上。”
北灵、三恒、成合和香姑纷纷点头赞同,随即起身猫腰,在黑暗中蹑手蹑脚退下山脊,回到东坡半坡处。
重新点燃火把后,几人沿山坡向北行进。半个时辰后,潺潺的水流声传入耳中 —— 已靠近河边了。他们熄灭火把,循着水声摸索前进。不久,脚下的路开始向下倾斜,很快实地变成了烂泥。此时他们已走出树林,来到林地与甘水之间的芦苇丛旁。
不知何时,夜空已缀满繁星。星光下,宽阔的河面铺展眼前,粼粼波光泛着银色光泽,仿佛流淌着一河凝固的月光。
竖爷抽出铁剑,弯下腰,割了一把芦苇。随后,他将那些芦苇去头去尾,做成了几根芦苇管,并分给每人一根。当大家人手一根芦苇管时,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开始了。他们下到芦苇丛中,踩着丛中的烂泥缓缓前行,几乎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不久,众人穿过芦苇丛,来到水边,触到了河水。
河水闪着白色的荧光,像流动的水银 —— 那光并非星光的反射,似乎是河水自身散发的。这让竖爷和三恒大感惊讶。他们在长安时,听来自东海边的商客说过海水有时会发出蓝色荧光,却从未听说河水也能自身发光。水边还有一点反常之处:水与芦苇界限分明,有水的地方没有一根芦苇,有芦苇的地方只有烂泥。不过,这一点并未引起竖爷和三恒太多注意。
此时将近亥时,几人不再浪费时间,立刻按计划下水。成合、香姑、焦火、三恒和北灵一个接一个依次入水,每个人身体刚接触河水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三恒甚至想打喷嚏,却还是顽强地紧闭着嘴,硬憋了回去。竖爷最后下水,当他的脚碰到水时,一股刺骨噬心的冰凉从脚底传遍全身 —— 那感觉既像冬天掉进冰窟窿,又似无数银针刺入体内。
几人忍受着河水的冰凉刺骨,在河面上轻轻泅水前行。当他们绕过山脊与河面交接处的河湾时,火光映入众人眼帘;继续向前游了二十来丈,香姑此前侦查到的山下景象逐一浮现:停泊河边的大小船只、河岸上摇曳的篝火、篝火旁密匝匝的营帐,以及营帐旁偶尔出现的巡逻人员。这些景象,或如香姑所述,或如她描述后焦火所推测的那般。
火光与眼前景象提醒众人执行潜水计划。他们将备好的芦苇管含在口中,让身体沉入水下,只留芦苇管另一端露出水面,随即沿着河岸快速潜行。一刻钟后,目的地到了 —— 黑黢黢的船底在泛着银光的河水中浮现,像一堵墙挡住去路。众人并未立刻浮水登船,而是绕过船底继续前行。绕过四艘大船后,他们在一艘船底斜悬头顶的小船旁停下,缓缓浮出水面。
“水里有人!”几人刚露出水面,一声大喊如响雷般从头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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