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是男生宿舍楼七栋。好巧我也是这栋,你先上去吧。”
祝辞意收了伞,站在门口抖落伞上的雨珠。
贺清野没走,仍是站在门廊下。
“大哥让让,别挡道啊。”有经过的同学叫嚷起来。
祝辞意忙拉了贺清野避让,刚碰上他的手臂,心中蓦地一惊,好凉。
让他无缘无故想起幽凉的海水。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等收好伞,祝辞意带着人上了楼,贺清野住在503,祝辞意在六楼616,祝辞意在五楼楼梯口给他指了个方向,自己继续往上走。
616在走廊尽头,还没走到,远远看见自己的宿舍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祝辞意皱眉,难道是室友没带钥匙?
走近一看,登时眉头皱得更深,地上蹲着的人像是等睡着,听到声音却忽地睁开眼睛,拍拍屁股站起来,咧开嘴,露出一个无比夸张的笑,好像见到祝辞意是天大的喜事,“辞意,听说你今天返校,我就来找你了,但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下雨天你不在宿舍,去哪儿了?”
李晋这个黏腻的笑容落在祝辞意眼里莫名恶心,祝辞意不想理他,绕过,拿钥匙开门。
李晋不依不饶,伸手阻拦,想去摸他的手,祝辞意反应极快地收回了手,气急道:“这里是学校,请你自重!”
李晋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好,都听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祝辞意对眼前这人的死缠烂打简直烦透了,冷冷道:“没什么好聊的。”
李晋是他高中大一届的学长,作为同乡,又是一个高中出来的,祝辞意每次见到他都是很客气的,两人关系仅限于此。
可是有一天同学聚会后,表面老实的李晋喝醉了酒,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往祝辞意身上扑,好在祝辞意闪身一躲,落了个空。李晋头栽到地,不喊痛,反倒痴痴地笑起来,说是第一次看见祝辞意就喜欢上了他,日思夜想,梦里也是梦到千百回,什么下流肮脏的话都说出来。
自那以后,祝辞意就躲着李晋走,他们是不同级的,碰到的机会不多,但李晋像是破罐破摔,一改老实忠厚的模样,隔三差五尾随祝辞意。
祝辞意又气又恼,警告数次,李晋摆明了耍无赖,说什么校园这么大谁都可以走之类的话堵祝辞意。有一次闹大了,甚至告到辅导员面前,祝辞意脸皮薄,说不出李晋骚扰他的话,毕竟两个人都是男的。何况李晋虽然内里龌龊,但是在学习上不差,李晋他们的辅导员有心袒护,稀泥一和,最后不了了之。
直到假期安定了一阵子,祝辞意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新学期李晋卷土重来,祝辞意的心情简直像喂了苍蝇一样,他不欲多言,趁李晋不注意,钥匙插进钥匙孔,一扭一拔,迅速闪进宿舍。李金臊眉耷眼地也想挤进来,祝辞意眼疾手快“砰”地关上门。
这算什么事啊,祝辞意自呼倒霉。
祝辞意不顾外面的呼喊,权当自己听不到,从衣柜拿了干净的衣服,到厕所换,虽然没被淋到,但祝辞意一向不喜欢雨天湿漉漉的滑腻感,总感觉衣服上也沾染了湿气,换好衣服,他开始整理行李。
不知过去多久,祝辞意收拾累了,坐在椅子上休息,再侧耳一听,外面也没了声响,也是,走廊人来人往,李晋再没脸皮也不至于豁出去。
晚饭还没吃,祝辞意也不想出去,叫了外卖草草吃了,很早就躺下睡了,夜里又下了一阵雨,噼里啪啦砸着窗玻璃,砸得祝辞意心脏跳个不停,再也睡不着,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去上课。
祝辞意是考古系,他们这一届只招到一个人,就是祝辞意,按老教授的话就是人丁凋零,有几年连一个学生都招不到呢,每一个新生都是要被保护起来的珍稀濒临灭绝动物,备受关注。
课后,老教授关切道:“小祝啊,怎么没精神,是不是没睡好?”
“抱歉教授,昨晚确实没休息好。”
老教授虽然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笑起来气若洪钟,“哈哈哈,和我道什么歉,年轻人自己要注意身体啊,早睡早起,学了咱们这个专业,身子骨才是本钱呐。”
祝辞意点点头答应,“知道了,教授。”
中午纪方路打电话请吃饭,约在西食堂,人少僻静,菜都是现炒的,色香味俱全,祝辞意一般都去那儿吃。
纪方路已经点好几道菜,见到祝辞意拱手道谢:“感谢兄弟,前几天的帮忙,大恩不言谢。”
祝辞意习惯了纪方路的浮夸表演,笑道:“少来,外公的腿好些了吗?”
“唉,刚做了第二次手术,我妈和阿姨轮番在医院照顾呢,你说离谱不,”纪方路喝了一口蛋花汤,啧一声,“老人家还当自己是小年轻啊,大雨天上什么山啊,躺床上还嚷嚷着什么龙脉异动,年轻时候骗骗人算了,老了还折腾呢!”
纪方路外公是陇西一带有名的算命术士,祖上门派据说也是伏妖降魔,威名远镇。不过这玩意儿终究是信的人笃信不疑,不信的人看来就是坑蒙拐骗。
不巧,在纪方路眼里,他外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骗子。
祝辞意驳道:“别这么说你外公,这是他的爱好,有一个毕生追求的爱好是很了不起的。”
“是是是,要不你当我外公的徒弟吧,你将来考古也是要上山下海,跟着我外公也没差,知识是贯通的,老人家那么喜欢你,你就接了他的衣钵吧。”
纪方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祝辞意见他越说越离谱,夹了鸡腿扔到他碗里,“快吃。”
吃完饭,祝辞意打算回资料室整理档案,教授说要开一个新课题,先着手收集一些资料,有备无患。
古籍资料室在图书馆五层,通常需要有教师的批准才可以进入,所以资料室一般很少有人。祝辞意踏入房间的时候见到一个高大背影,脚步一顿。
是昨天那个古古怪怪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贺清野。
祝辞意放轻步伐,不想惊动,没想到走了两步,贺清野就若有所觉,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扭过头来。
祝辞意歪头对他礼貌微笑一下,贺清野的视线很快一掠而过,又背过身去了。
祝辞意没在意,自顾自去书架找有关的书籍资料,一排排的看过去,看到有趣的就拿下来翻看一下,不知不觉沉浸其中,连贺清野走到他身边他都不知道,男生高大的身躯遮住了灯光,投下的阴影如同鸟翼将他完全覆盖。
祝辞意吓了一跳,转头对上他的视线,贺清野的瞳仁好像比昨天更浓黑,如同浓稠化不开的夜雾,但有一瞬间漆黑眼底亮起一点微小茫光,乍看之下,像是裂开一道缝隙,是极细的浅银色。
祝辞意不禁微微睁大眼,是他的错觉吗?
贺清野垂眸,错开他的目光,把手里的几本书放回到隔壁架子最高层。
原来是来还书的啊,祝辞意心想。
余光注意到他看的书都是关于民间精神图腾之类的,心中好奇心又起来,硬生生压了下去,礼貌地打招呼:“好巧啊,贺同学。”
祝辞意原以为贺清野还会像刚才那样沉默以对,才见面一天,祝辞意已经判定贺清野是沉默寡言、不爱搭理人的那种酷boy。
没想到贺清野倒开口说话了,声音清凌凌的,像溪水流淌过石子,格外悦耳。
他说:“你对祭祀感兴趣?”
祝辞意察觉贺清野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手里拿着的书的封面,最上面一本是《商周祭祀地方集注》,笑道:“对啊,我们这个学期要研究新课题,我先来找找相关背景资料。”
贺清野“嗯”了一声没说话,转身走到别的书架去了。祝辞意耸了耸肩,到桌子旁拣了个座位坐下,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三五本书,贺清野在他对面坐下,“这几本书提及的内容,讲的细节更深刻。”
祝辞意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书页枯黄的《先秦祭祀手札编录》,扫了一眼目录,记载着一些祭祀、祭司和与非人类之间的通灵,他兴奋地看向贺清野,说道:“你从哪儿找来的?我找半天了都没看到过。”
“后面几排。”男生语气淡淡,依旧没什么情绪。
“谢谢你贺同学,真的对我有很大的帮助。”祝辞意真心感谢道。
“嗯。”
资料室又陷入一片安静,只剩下翻动书页的声音,祝辞意完全被书的内容迷住了,如饥似渴地读到后面,编者附上了一张照片,是考古学家从出土文物中找到的残缺不全的陶瓦片,瓦片上记载着文字,“大巫祝于月夜子时,奉五谷三牲,澧酒数坛,以血为媒,以火为…(字迹缺失),…投于河,献与神明……”
右下角有一张黑白图片,绘有火焰图纹,小字写着“某代祭祀契约图案”。
祝辞意的心脏倏然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咚咚。”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
祝辞意堪堪回神,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生,贺清野低声问:“怎么了?”
祝辞意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起纱帘,空气里扬起细小的尘埃,在夕阳余晖映照之下,透着绚丽的色彩。
祝辞意望向窗外,天空残阳如血,像是无尽熊熊烈焰烧将过来,还要不止不休地燃烧下去。
“嘶--”
看到这幅景象,祝辞意下意识捂住右肩头,有一瞬间肩后十分应景地灼痛了一下,像是火星子迸溅烫到了他。
祝辞意用力拍了拍后肩,看了眼手机屏幕,显示六点。
坐了一下午,可能是肩膀酸痛吧,他暗暗想。
“时间不早了,贺同学,一起走吗?”祝辞意问贺清野。
如果走的话,要锁门。
贺清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道:“好。”
祝辞意到楼下还了资料室的钥匙,和贺清野一起出了图书馆大楼,两人在岔路口分开,祝辞意往食堂方向走,贺清野往相反方向。
到了拐角,祝辞意鬼使神差地回过头,远处天边的火烧云烧得更加浓烈,贺清野的黑色背影像是吞没于大火里的一个墨点。
祝辞意猛地回头,不愿再看。
晚上,祝辞意洗了澡早早躺下,却迟迟无法入睡。右肩头的灼热感愈发明显,他不得不起来拿了一块跌打摔伤药膏贴在肩头,清凉薄荷驱散了不少热意,睡意渐起,他才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