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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涌动

作者:陈南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昨夜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整个村庄笼罩。村口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干枯的枝桠伸展着,像是要触碰压得很低的天空。


    大牛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了许久,不时踮起脚尖往山路那头张望。


    终于,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走得稳稳当当,腰间挂着的布袋里,猴子的小脑袋不时探出来,机灵地左右张望。


    在渐暗的天色中,这一人一猴慢悠悠地走着,倒像幅会动的画。


    大牛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朝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去……


    晒谷场上的篝火烧得正旺,火星噼啪作响,火光把周围的草垛照得忽明忽暗。


    村民们捧着粗陶碗围坐在火堆旁,碗里飘出的热气混着肉香,在微凉的夜色中弥漫开来。跳动的火光照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里,此刻也染上了温暖的笑意。


    李承桢匆匆走进村口,衣服上还沾着赶路的风尘。她顾不上整理,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晒谷场中央的高台。


    一个纵身跃上台阶后,她微微喘着气,等呼吸平稳些,便扬声喊道:“各位乡亲!”清亮的声音在晒谷场上回荡,正在吃饭的村民们纷纷抬头望来。


    “我在西北边的山谷里,找到了不少存粮。”她语气平静,吐字清晰,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粮食”两个字一出口,丰延村的村民们顿时来了精神,连手里热腾腾的肉汤都忘了喝。他们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久旱的庄稼盼来了雨水。


    几个年轻小伙子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不自觉地咽着口水,好像已经闻到了粮食的香味。


    “不过——”她顿了顿,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儿有差不多五十个叛军在守着。”这话像兜头一盆凉水,村民们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了。


    “这……”村长捧着碗的手微微发颤,皱纹里堆满了不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心想这分明是军粮,李道长该不会是在耍他们吧?让他们看得见却吃不着?


    晒谷场上响起一片叹气声,那几个原本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也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庄稼汉们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了,妇女们赶紧把跃跃欲试的半大孩子拉回身边。原本蠢蠢欲动的人群像被泼了盆冷水,一下子都蔫了下来。


    只有捕快燕七依然神色凝重。他大约摸清了李承桢的为人,知道她做事是个有分寸的,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不相干的事告诉村民。


    燃烧的火把在寂静中不时爆出“噼啪”声响,飞溅的火星照亮了一张张低垂的脸。那些被长年饥荒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火光中缩成了一片木然的影子。


    李承桢突然提高声音,清亮的嗓音打破了晒谷场的沉寂:“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她抱拳行礼,“想请各位帮忙,把叛军抢走的军粮夺回来,送还前线将士!”


    村长手一抖,碗里的肉汤晃出了几圈波纹。


    “道长说笑了,”他手指紧紧扣着碗边,萎黄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皮里,“这、这哪是我们这些种地的能办到的事……”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好像李承桢只是在开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月光下,混着野菜的肉汤泛着油光,映出他强撑的笑脸。这碗汤里飘着的哪是什么肉末,分明是钓他们上钩的饵。


    “一碗送命汤……”人群里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村长脚边,“就想让我们卖命?呸!俺连块肉都没吃着!”


    李承桢一把抓起高台边的草料,干枯的秸秆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都看清楚!”她将草屑撒向人群,碎末在火光中飘散,“前线的将士们吃的就是这个——”


    她语气平静得可怕:“我亲眼见过,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年轻人身上,“被敌人捅穿肚子时,流出来的全是没消化的草根。”话音刚落,晒谷场上顿时响起一片作呕的声音。


    妇女们慌忙去捂孩子的耳朵,却听见李承桢冷冰冰的声音:“等这批战士死光了,”她的手指点过在场的青壮年,“下次被草绳绑着赶上战场的,就是你们的丈夫、儿子、父亲——说不定,就是你们自己!”


    李承桢站在高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村民们个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偶尔有人偷偷抬眼瞄她,又赶紧低下头去。


    秋风卷着枯叶在人群中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索。


    她知道村民们在想什么——总觉得灾祸不会轮到自己,总觉得还能再拖些时日。


    人就是这样,刀子没割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就像看到新闻报道中的诈骗案例时,旁观者往往下意识地将受害原因归咎于当事人的天真愚蠢,并自信地认为‘我不会犯这种错’。


    可讽刺的是,那些被骗的人当初也都这么想。


    事实上,这种“被骗”的经历是一个必然事件,并非偶然。这不该被嘲讽,受害者也不必觉得羞耻。


    当逢上劫财见财、七杀无制、伤官见官,尤其兼犯太岁的流年,人的思维仿佛遭遇了“鬼遮眼”。


    理智明明标出两条岔路:一端通向警惕,一端通向轻信。可蹊跷的是,那条戒备的路总像被无形的迷雾笼罩,最终鬼使神差般,手指就点上了转账的密码。


    虽然短期内难免痛苦煎熬,甚至有的人没有化解的手段,很容易想不开,但这段经历往往能成为人生的分水岭——走上坡路是会辛苦一些的。


    “看看你们的地!”李承桢突然指向远处的农田,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虽然看不清,但每个人心里都浮现出那片日渐荒芜的田地——干裂的垄沟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稀稀拉拉的麦苗在风里发抖。


    “十年前还能收成沉甸甸的麦子,如今连野草都长得蔫头耷脑——”


    黑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气声,混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李承桢的目光扫过村民们阴晴不定的脸,忽然微微一笑,朝躲在人群边上的来弟招了招手。方才还凌厉的眼神,此刻竟温柔得像春天的湖水,连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


    “来。”她轻声唤道,嗓子还有点哑,但语气温柔得像掺了蜜的水,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来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目光正好又和李承桢对上。只见她轻轻点头,嘴角带着笃定的微笑,那眼神分明在说:“对,就是你。”


    也许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重视,来弟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勇气,连问都没问她娘,就直接走上了台阶。


    李承桢卷起来弟的裤腿。那瘦得像麻秆的小腿上,布满了紫黑色的淤痕。“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这是''自死窑''里飘出来的怨气!那些被活埋的老人,他们的冤魂在啃田里的庄稼,在吸孩子们的阳气!”


    来弟腿上的淤青横七竖八,新伤压着旧伤,有她娘用扫帚打的印子,也有上山砍柴时石头刮的伤痕。


    她偷偷瞄了眼李承桢晦暗不明的脸色,虽然不明白用意,但知道这出戏肯定有原因。周围投来的目光让她耳朵发烫,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手心。


    “大家要想赎清这份罪,就跟我一起干!”李承桢的话虽然带着几分震慑,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深意。


    她把手轻轻放在来弟肩上,目光灼灼地扫过一张张迷茫的脸——这确实是李承桢给他们的最后一个赎罪机会,就像悬在悬崖边的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伸手就能抓住。


    善良也要有分寸,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帮。人的善意有限,不该浪费在执迷不悟的人身上。一次次被辜负后,再热的心也会凉透,最终连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等不到援手了。


    那些在困境中只会依赖他人、不思进取的懦夫,不配得到无私的帮助。唯有内心仍存光明、愿意自我救赎的灵魂,才值得获得援手。


    至于那些毫无悔改之意的,就该永远失去被救助的资格,不必再浪费任何社会资源。


    就是遇见有人摔倒了,她也会想想自己流年是否容易招惹官非,再卜一卦——该静还是该动。这没什么好羞愧的,有些稀泥和着和着,局外人看得反而越发清晰。


    她如今在执行一场正义的裁决:对那些还有救的,指引他们迷途知返;而对那些彻底堕落的,则任由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才是真正的度人。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年轻人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中年汉子们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碗,妇女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或许是一碗热汤暖了心,一股久违的热血,正在这些麻木已久的人们心中悄然涌动。


    只有乔大郎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此刻都化作了冷汗,顺着他的后背往下流。什么冤魂作祟?分明是……


    “李道长!”他突然大吼一声,嗓子像破锣般刺耳。人群吓得散开,露出他干瘦的身影,“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因果报应——”声音渐渐低下来,眯着眼睛,像是要拆穿什么阴谋。


    “该不会是想骗乡亲们替你卖命,好去官府领赏钱吧?”最后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酸得像是陈年老醋。


    李道长环视众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若是论功行赏,在座的都有份。不敢说能分到多少银钱,但减免赋税是肯定的。”她的目光最后停在燕七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燕七皱了皱眉。他不过是个小小差役,哪敢随便许诺?可眼下村民们情绪激动,要是他不表态,李承桢怕是难以服众。


    他暗自犹豫,手指不自觉地摸着腰间的刀柄。夜风卷着火星掠过,吹得高台上那人的衣袍哗哗作响。


    跳动的火光给李承桢的脸镀上一层暖色,她的眼睛却像河底的鹅卵石,任凭水流湍急也纹丝不动。


    四目相对时,燕七看见她眼底沉着星子般的光——那是不需要官印绶带证明的眼神,天生就让人信服。他忽然松开握刀的手,这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了汗。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我可以替乡亲们请功,争取减免赋税……”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余地,又补上一句:“一定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传出一声冷笑,她尖利的嗓音此刻压得极低:“说得好听!当官的说话不算数又不是头一回了,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乔大郎见状更来劲了,沙哑的嗓子拔高了几分,干裂的指头直指李承桢:“大伙都听见了吧?燕捕快连句准话都不敢说!”


    他故意拉长声调,像钝刀子刮骨头,“李道长上下嘴皮一碰,就要咱们拿命去跟叛军拼?那可是群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村民们被他煽动得更加犹豫,几个胆小的已经往后挪了半步。


    乔大郎看在眼里,得意地咧着嘴,冲着李承桢拍胸口:“您要真有本事,不如自己提着桃木剑去找叛军?咱们这些种地的,可没道长这么大的能耐!”


    面对乔大郎的连番刁难,李承桢却不急不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乔大郎,你家的腌菜确实是一绝。”


    乔大郎先是一愣,以为她在提之前瓮鬼的事。可那件事早就了结了,鬼都被灭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梗着脖子继续顶撞:“道长用不着……”


    话没说完,李承桢就干脆地打断:“你家的腌菜这么够味,想必是盐放得足吧?”


    乔大郎闻言浑身一僵,眼珠子慌乱地转着,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嘴唇发抖,喉结上下滚动,却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


    难道……那件事被她发现了?不可能啊,他明明做得滴水不漏……除非……


    他偷偷瞄向李承桢,正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目光像是能看透人心,把他藏在最阴暗处的秘密照得清清楚楚。


    乔大郎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把绸缎里衣都浸透了。他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生怕李承桢下一句话就会捅破他那个天大的秘密。


    李承桢不再理会哑口无言的乔大郎,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脸。


    她提高声音,字字铿锵:“我李承桢今天就敢承诺——要是夺回粮食,当场分给村里一成!”


    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哧啦一声烙在众人心上。原本躲闪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几个年轻人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


    庞老汉干瘪的嘴唇颤了颤,已经开始四下寻找趁手的“兵器”,打量着各种木棍——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啊!


    “道长说话算数?”人群里有人哑着嗓子问。


    “若大家信得过我,”李承桢眼神一凛,眼底似有火光跳动,“说到做到。”这是她主动揽下的因果,也是给村民的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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