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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守剑人

作者:cbkking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思过崖下,是天剑宗一处被时光遗忘的角落。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崖壁高耸如削,将天光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片永恒的、死寂的昏暗。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那是成千上万柄剑在漫长岁月中腐朽后,散发出的、带着苦涩的铁锈味,又混杂着地下水渗出时带来的阴冷泥土腥气。两种气息纠缠在一起,仿佛是这片土地无声的叹息。


    光线在这里是种奢侈。只有当崖顶的流云被烈风吹开一道缝隙,才会有几缕稀薄、惨白的日光,有气无力地漏下来。光柱穿过氤氲的湿气,照亮空气中无数浮游的微尘,也照亮了这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成千上万、插在泥土里、堆积在石壁旁,形态各异的残剑。


    断剑,锈剑,卷刃的剑。有的曾是名动一方的宝器,剑格上依稀可见繁复的云纹;有的则是普通弟子所用,朴实无华。但如今,它们殊途同归,一律失去了主人的灵力温养,失去了往日的光辉,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被岁月彻底吞噬。


    这里是剑的坟墓。


    而凛素,是这座坟墓的守剑人。


    她盘腿坐在一片相对空旷的石地上,面前铺着一张洗得发白的粗麻布,布料的边缘已经起了毛。她穿着一身最朴素的灰色弟子服,颜色灰蒙蒙的,毫不起眼,与周遭那些冰冷、暗沉的岩石几乎要融为一体。她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半旧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颊边,拂过她苍白的皮肤,衬得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清减,眉目间一片疏离与倦怠。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因长久重复而深入骨髓的麻木与机械。


    从身旁那座小山似的剑堆里,她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柄长剑。剑身相当沉重,上面布满了暗红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锈迹,剑格上镶嵌的宝石早已脱落,只留下几个空洞的黑窟窿,像是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凛素垂着眸,长而密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她取过一块蘸了特制清心油的软布,开始擦拭剑身。那油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是这片腐朽之地唯一的异香。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对待的不是一柄废剑,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纤长好看。


    软布拂过粗糙的铁锈,发出“沙沙”的轻响。随着她的擦拭,一点点暗淡的、属于精铁本身的光泽,从厚重的锈迹下顽强地透了出来。


    “嗡……”


    那柄残剑在她温润的指腹下,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鸣动。那声音细若游丝,仿佛是剑魂在彻底消散前,对这百年难遇的一丝灵力滋润所表现出的眷恋与悲鸣。


    凛素的动作顿了顿,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直到将剑身上大部分的锈迹都擦拭干净,才停了下来。


    她已在此处,守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光阴,于凡人而言是几代人的生死更迭,于长生久视的修士而言,或许不过是一次稍长的闭关。可对曾经的凛素来说,这一百年,比她过去所经历的任何岁月都要漫长、都要沉重。


    曾几何时,她也是天剑宗最耀眼的传说。天生灵根,剑心通明,一双本命剑“朝生”与“暮死”冠绝同代,剑光起时如朝阳初生,落时如暮色四合,生与死在她手中交替,美得令人心悸。宗门长老们抚须赞叹,说她是万年不遇的天才,未来的修真界,必有她一席之地。那时的她,意气风发,总是一袭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衫,立于云海之巅,以为自己手中的剑,能斩尽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直到不周山之战。


    那场血与火的记忆,像一根淬了九幽寒毒的冰刺,深深地、蛮横地扎进了她的道心。她亲手终结了那场所谓的“正邪之辨”,也亲手碾碎了那个……总是笑得恣意张扬、眉眼昳丽的魔门少主。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就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


    天地云海茫茫间,突然只剩下她一人了。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孤寂,一种连痛都感觉不到的、巨大的空洞。


    她没有叛逃,没有堕魔,而是选择了比死更痛苦的惩罚。她自缚于此,成为万剑冢的守剑人,日夜与这些失去主人的残剑为伴,任凭它们身上那股死寂、怨憎、不甘的剑气丝丝缕缕地侵蚀自己的灵根,任凭自己的修为停滞不前。


    她在赎罪。


    赎她在那场战争中,被迫遵从的那道染血的密令,犯下的那桩她自认为不可饶恕的罪业。


    虎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发麻,像有无数根冰冷的细针在扎刺。那是一缕不驯的剑气顺着她的指尖钻入了经脉。凛素早已习惯,她甚至有些贪恋这种细微的刺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擦拭干净的剑被她小心地放到另一边,与其他的“同伴”靠在一起。那里的剑,都经过了她的手,铁锈褪去,虽依旧残破,却恢复了几分剑之所以为剑的、最后的尊严。


    她又伸出手,探入身旁那冰冷的剑堆。这一次,她的指尖触到了一截异常冰凉的剑柄,那是一种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冻住的、沁骨的寒气。


    那触感让她指尖微不可查地蜷了一下。


    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疑,她将那把剑抽了出来。


    是一柄细长的软剑,出鞘时悄无声息,如同一条墨绿色的毒蛇。剑身柔若无骨,此刻却不知为何僵直地挺着,上面凝结的不是铁锈,而是一层薄薄的、如同月华般的灰白尘霜。最奇特的是它的剑格,并非寻常样式,而是一朵用不知名金属雕琢的、正在怒放的黑色莲花,花瓣的边缘锋利如刃,透着一股邪异的美感。


    凛素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整个胸腔都像被这股寒气冻住了。


    她认得这把剑。


    它叫“妄”。


    是它的主人亲口告诉她的。在很多很多年前,一个紫得温柔多情的晚霞里,那个总是穿着一身藕色衣衫、风姿绰约的少女,曾捻着一颗剥了皮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慵懒地支着下巴,半眯着一双桃花眼,对她说:“我这把剑,名叫‘妄’。人生在世,所求所念,不过一场痴心妄想,我的道,便是如此。”


    那时的月见,还不是后来那个魔焰滔天、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她是月见谷的少主,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眉眼昳丽,笑起来时眼波潋滟,带着一丝天真烂漫的邪气,像个不谙世事、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


    她们曾因一场论剑而相识,在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中,生出过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惺惺相惜。


    凛素的手指,近乎贪婪地、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剑身。


    她的道心,那片早已荒芜枯寂、寸草不生的废墟,似乎被这股熟悉的、沁骨的寒气,撬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


    痛楚,伴随着一丝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怀念,从那裂缝中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她闭上眼,想将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庞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越是抗拒,那画面就越是清晰。清晰到她仿佛能再次闻到,当年月见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那是藕与桂花的清甜,混杂着她常年炼制奇特丹药而染上的、一丝幽微的药草气息。一种干净又危险的、苦涩的香味。


    “砰。”


    一声极轻的、金属与麻布碰撞的声响。


    是她手中的“妄”,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了那张粗麻布上。


    凛素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她看着那把剑,仿佛在看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噩梦。


    不周山之战,她以“朝生”“暮死”双剑,贯穿了月见的胸膛。她亲眼看到月见的生机如落潮般退去,看到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一点点熄灭,最后归于死寂。


    她本该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这把属于她的剑,为何会出现在天剑宗的万剑冢里?


    是宗门将它作为战利品收缴了回来,又像丢弃无用的垃圾一样,扔进了这座剑的坟墓吗?


    凛素的心中,仿佛缺了一块,痛也痛不起来,茫然且没有实感。她只是伸出手,想将那把剑重新拾起,指尖却在即将碰到剑格那朵黑色莲花的一刹那,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最终还是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她偏开头,不再去看它。


    她重新从剑堆里取出一柄剑,蘸油,擦拭,安放。动作比之前更快,更用力,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驱散心中的杂念。


    万剑冢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崖壁上偶尔滴落的水珠,在空旷的地下溶洞里回响,泠泠作响,“滴答,滴答”,像是为这万千死去的剑魂,奏着一曲永无终焉的哀歌,也像是为某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数着最后的倒计时。


    凛素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也遮住了她唇边一抹几不可见的、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她以为,往事已矣。


    她以为,她会和这些断剑一样,在此处无声腐朽,将自己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罪业,一同埋葬。


    可她不知道,一场席卷三界的血雨腥风,正以她为原点,悄然酝酿。而那个她以为早已被自己亲手埋葬的噩梦,正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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