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第1章 守剑人 思过崖下,是天剑宗一处被时光遗忘的角落。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崖壁高耸如削,将天光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片永恒的、死寂的昏暗。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那是成千上万柄剑在漫长岁月中腐朽后,散发出的、带着苦涩的铁锈味,又混杂着地下水渗出时带来的阴冷泥土腥气。两种气息纠缠在一起,仿佛是这片土地无声的叹息。 光线在这里是种奢侈。只有当崖顶的流云被烈风吹开一道缝隙,才会有几缕稀薄、惨白的日光,有气无力地漏下来。光柱穿过氤氲的湿气,照亮空气中无数浮游的微尘,也照亮了这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成千上万、插在泥土里、堆积在石壁旁,形态各异的残剑。 断剑,锈剑,卷刃的剑。有的曾是名动一方的宝器,剑格上依稀可见繁复的云纹;有的则是普通弟子所用,朴实无华。但如今,它们殊途同归,一律失去了主人的灵力温养,失去了往日的光辉,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被岁月彻底吞噬。 这里是剑的坟墓。 而凛素,是这座坟墓的守剑人。 她盘腿坐在一片相对空旷的石地上,面前铺着一张洗得发白的粗麻布,布料的边缘已经起了毛。她穿着一身最朴素的灰色弟子服,颜色灰蒙蒙的,毫不起眼,与周遭那些冰冷、暗沉的岩石几乎要融为一体。她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半旧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颊边,拂过她苍白的皮肤,衬得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清减,眉目间一片疏离与倦怠。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因长久重复而深入骨髓的麻木与机械。 从身旁那座小山似的剑堆里,她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柄长剑。剑身相当沉重,上面布满了暗红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锈迹,剑格上镶嵌的宝石早已脱落,只留下几个空洞的黑窟窿,像是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凛素垂着眸,长而密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她取过一块蘸了特制清心油的软布,开始擦拭剑身。那油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是这片腐朽之地唯一的异香。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对待的不是一柄废剑,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纤长好看。 软布拂过粗糙的铁锈,发出“沙沙”的轻响。随着她的擦拭,一点点暗淡的、属于精铁本身的光泽,从厚重的锈迹下顽强地透了出来。 “嗡……” 那柄残剑在她温润的指腹下,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鸣动。那声音细若游丝,仿佛是剑魂在彻底消散前,对这百年难遇的一丝灵力滋润所表现出的眷恋与悲鸣。 凛素的动作顿了顿,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直到将剑身上大部分的锈迹都擦拭干净,才停了下来。 她已在此处,守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光阴,于凡人而言是几代人的生死更迭,于长生久视的修士而言,或许不过是一次稍长的闭关。可对曾经的凛素来说,这一百年,比她过去所经历的任何岁月都要漫长、都要沉重。 曾几何时,她也是天剑宗最耀眼的传说。天生灵根,剑心通明,一双本命剑“朝生”与“暮死”冠绝同代,剑光起时如朝阳初生,落时如暮色四合,生与死在她手中交替,美得令人心悸。宗门长老们抚须赞叹,说她是万年不遇的天才,未来的修真界,必有她一席之地。那时的她,意气风发,总是一袭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衫,立于云海之巅,以为自己手中的剑,能斩尽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直到不周山之战。 那场血与火的记忆,像一根淬了九幽寒毒的冰刺,深深地、蛮横地扎进了她的道心。她亲手终结了那场所谓的“正邪之辨”,也亲手碾碎了那个……总是笑得恣意张扬、眉眼昳丽的魔门少主。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就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 天地云海茫茫间,突然只剩下她一人了。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孤寂,一种连痛都感觉不到的、巨大的空洞。 她没有叛逃,没有堕魔,而是选择了比死更痛苦的惩罚。她自缚于此,成为万剑冢的守剑人,日夜与这些失去主人的残剑为伴,任凭它们身上那股死寂、怨憎、不甘的剑气丝丝缕缕地侵蚀自己的灵根,任凭自己的修为停滞不前。 她在赎罪。 赎她在那场战争中,被迫遵从的那道染血的密令,犯下的那桩她自认为不可饶恕的罪业。 虎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发麻,像有无数根冰冷的细针在扎刺。那是一缕不驯的剑气顺着她的指尖钻入了经脉。凛素早已习惯,她甚至有些贪恋这种细微的刺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擦拭干净的剑被她小心地放到另一边,与其他的“同伴”靠在一起。那里的剑,都经过了她的手,铁锈褪去,虽依旧残破,却恢复了几分剑之所以为剑的、最后的尊严。 她又伸出手,探入身旁那冰冷的剑堆。这一次,她的指尖触到了一截异常冰凉的剑柄,那是一种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冻住的、沁骨的寒气。 那触感让她指尖微不可查地蜷了一下。 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疑,她将那把剑抽了出来。 是一柄细长的软剑,出鞘时悄无声息,如同一条墨绿色的毒蛇。剑身柔若无骨,此刻却不知为何僵直地挺着,上面凝结的不是铁锈,而是一层薄薄的、如同月华般的灰白尘霜。最奇特的是它的剑格,并非寻常样式,而是一朵用不知名金属雕琢的、正在怒放的黑色莲花,花瓣的边缘锋利如刃,透着一股邪异的美感。 凛素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整个胸腔都像被这股寒气冻住了。 她认得这把剑。 它叫“妄”。 是它的主人亲口告诉她的。在很多很多年前,一个紫得温柔多情的晚霞里,那个总是穿着一身藕色衣衫、风姿绰约的少女,曾捻着一颗剥了皮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慵懒地支着下巴,半眯着一双桃花眼,对她说:“我这把剑,名叫‘妄’。人生在世,所求所念,不过一场痴心妄想,我的道,便是如此。” 那时的月见,还不是后来那个魔焰滔天、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她是月见谷的少主,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眉眼昳丽,笑起来时眼波潋滟,带着一丝天真烂漫的邪气,像个不谙世事、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 她们曾因一场论剑而相识,在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中,生出过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惺惺相惜。 凛素的手指,近乎贪婪地、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剑身。 她的道心,那片早已荒芜枯寂、寸草不生的废墟,似乎被这股熟悉的、沁骨的寒气,撬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 痛楚,伴随着一丝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怀念,从那裂缝中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她闭上眼,想将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庞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越是抗拒,那画面就越是清晰。清晰到她仿佛能再次闻到,当年月见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那是藕与桂花的清甜,混杂着她常年炼制奇特丹药而染上的、一丝幽微的药草气息。一种干净又危险的、苦涩的香味。 “砰。” 一声极轻的、金属与麻布碰撞的声响。 是她手中的“妄”,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了那张粗麻布上。 凛素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她看着那把剑,仿佛在看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噩梦。 不周山之战,她以“朝生”“暮死”双剑,贯穿了月见的胸膛。她亲眼看到月见的生机如落潮般退去,看到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一点点熄灭,最后归于死寂。 她本该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这把属于她的剑,为何会出现在天剑宗的万剑冢里? 是宗门将它作为战利品收缴了回来,又像丢弃无用的垃圾一样,扔进了这座剑的坟墓吗? 凛素的心中,仿佛缺了一块,痛也痛不起来,茫然且没有实感。她只是伸出手,想将那把剑重新拾起,指尖却在即将碰到剑格那朵黑色莲花的一刹那,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最终还是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她偏开头,不再去看它。 她重新从剑堆里取出一柄剑,蘸油,擦拭,安放。动作比之前更快,更用力,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驱散心中的杂念。 万剑冢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崖壁上偶尔滴落的水珠,在空旷的地下溶洞里回响,泠泠作响,“滴答,滴答”,像是为这万千死去的剑魂,奏着一曲永无终焉的哀歌,也像是为某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数着最后的倒计时。 凛素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也遮住了她唇边一抹几不可见的、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她以为,往事已矣。 她以为,她会和这些断剑一样,在此处无声腐朽,将自己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罪业,一同埋葬。 可她不知道,一场席卷三界的血雨腥风,正以她为原点,悄然酝酿。而那个她以为早已被自己亲手埋葬的噩梦,正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第2章 锈剑与心魔 自从那柄名为“妄”的墨绿软剑出现后,万剑冢内那死水一潭的寂静,便被撕开了一道无形的口子。风,从那道口子里灌了进来,吹起了凛素心中早已沉寂的灰烬。 她依旧做着和过去一百年里每一天都相同的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在这里,日出与日落并无区别。可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千年的顽石般,波澜不惊。 她刻意避开那个角落,不去触碰那把墨绿色的软剑,不去擦拭它,甚至强迫自己的视线不去扫过它。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视而不见,它就能重新变回一堆无知无觉的废铁,连同它所承载的那些记忆,一同被尘埃掩埋。 然而,心魔这种东西,从来不讲道理。你越是躲避,它便越是如影随形,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夜深时,万剑冢内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噬。嵌在石壁上那几颗照明用的夜明珠,散发着融融的、却毫无温度的惨淡珠光,将嶙峋的石壁和森然的剑林,勾勒出鬼魅般的轮廓。 凛素蜷缩在一张由干草铺就的简陋石榻上,试图入定。这是她百年来每夜的功课,与其说是修炼,不如说是一种强迫自己放空的手段。 可今夜,那些盘踞在她识海深处的画面,却异常地清晰、汹涌,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体内的剑气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感召,变得躁动不安,在她冰封的经脉中横冲直撞,让她无法寻得片刻安宁。 最终,她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沉入那片冰冷的、让她痛苦不堪的记忆洪流。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连贯的、让她四肢百骸都感到透骨冰凉的真实过往。 …… 那是不周山之战的前夕。 彼时正道联盟与魔门大军陈兵于不周山两侧,黑云压城,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她作为天剑宗的钦点继承人,奉命率一众弟子驻守在主峰侧翼,营帐外寒风凛冽,卷起的风沙里都带着肃杀的铁锈味。 一个月色清冷如霜的夜晚,她巡营归来,甲胄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还未走近自己的营帐,便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月见就那么随意地斜倚在她帐前的旗杆上。那旗杆上飘扬的,是天剑宗的云纹徽记。她一身藕色长裙在夜风中轻轻拂动,裙摆翩然,腰身袅娜,柔若无骨,与这肃杀、冷硬的军营格格不入。她没有带剑,手里只把玩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狗尾巴草,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介于天真与妖冶之间的笑容。 “凛素,”她远远地看见她,便笑着唤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穿透了风声,准确地落入凛素耳中, “你们正道大营的伙食,可真是难吃。那粥寡淡得能照出人影儿来。” 凛素的脚步一顿,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朝生”剑的剑柄,剑柄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神色戒备,一步步走近,声音冷得像冰:“此乃天剑宗营地,魔门少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月见浑不在意她语气里的疏离与警惕,从旗杆上直起身,款款向她走来。她的步态轻盈而慵懒,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没什么大事,”她走到凛素面前,停下脚步,鼻尖几乎要碰到凛素的衣襟。一股熟悉的、清甜的香味瞬间将凛素包裹,让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就是叫叫你。”月见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凛素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之间过分亲昵的距离。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自己的心跳因为对方的靠近而失了节奏。 月见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那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她用那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凛素紧握着剑柄的手背。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与凛素手背上因常年练剑而磨出的薄茧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凛素的身体瞬间僵住。 “你的剑意,最近又锋利了许多。”月见收回手,将那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虚虚地抵在自己饱满的下唇,一头青丝如瀑般滑落肩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慵懒的评估,“不过,杀气太重了。剑是君子器,你这把,不像剑,倒像把屠刀。” “我辈修士,斩妖除魔,护卫正道,本就是天职。”凛素冷冷地回道,试图用宗门的教诲来武装自己。 “斩妖除魔?护卫正道?”月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嘲讽。“凛素啊凛素,你当真以为,这场仗,是为了什么狗屁的正邪之辨么?”她偏着头,目光幽幽地看着凛素,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你们天剑宗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头子,就没告诉你,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凛素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想起了出发前,师尊那番语焉不详的嘱咐,以及太上长老看向她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矢口否认,可握剑的手,却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 月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漂亮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怜悯?是嘲讽?又或是什么别的,凛素看不懂。她没有再逼问下去,只是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递到凛素面前,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调调:“送你。别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活像个提前入土的小老太太,难看死了。” 凛素抿着唇,没有接。 月见也不恼,随手就将那根草往凛素怀里一塞,草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她冰冷的道服上。做完这个动作,她便翩然转身,似乎真的只是来闲逛一圈。 “月见,”凛素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她即将融入夜色之前,开口叫住了她,“你……为何要来?” 月见的背影顿住,却没有回头。她沉默了片刻,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仿佛随时会散去:“我来,是想看看你。顺便提醒你一句,别太相信你手里的剑,也别太相信给你剑的人。” “小心,别被人当了刀使,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她的人也消失在了黑暗中,只留下一缕即将散尽的、藕与桂花的清甜。 凛素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那根狗尾巴草从她的衣服上滑落,掉在地上。她低头看着那抹脆弱的绿意,最终还是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在指尖捻了捻,然后才随手丢弃。 ……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天神的战锤砸在了思过崖顶,伴随着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猛地将凛素从深沉的记忆中惊醒! 她霍然睁眼,从石榻上坐起,额角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那声巨响并非来自她的梦境,而是真实地、撼动山岳地回荡在整个万剑冢,不,是回荡在整座思过崖! 万剑冢顶部的岩石簌簌地往下掉着尘土和碎石,插在四处的万千残剑发出了前所未有、剧烈而凄厉的嗡鸣,剑身颤抖,仿佛在恐惧,又仿佛在……朝拜! 凛素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与荒谬预感的悸动攫住了她。这种感觉,比当年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让她心悸。 她猛地抬头,望向万剑冢唯一的入口处。 那里,本应有天剑宗最强大的护山剑阵守护,由历代宗主亲自加持,是宗门禁地中最为固若金汤的一环。可此刻,那片虚空中,构成阵法的金色符文正在疯狂闪烁、扭曲,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声响,然后,在一片刺目的金光中,寸寸崩解! 阵法,被破了! 不是被精妙的手法绕开,不是被高深的阵道知识破解,而是被一股无比狂暴、无比蛮横、不讲任何道理的力量,从外部硬生生地、摧枯拉朽般地——撕碎了! 金色的阵法碎片如一场盛大的烟花般炸开,又如一场绝美的流星雨般陨落。 在那片璀璨而致命的光雨之后,一个窈窕的人影,逆着光,静静地站在入口的轮廓里。而最先映入凛素眼帘的,是那人一头如 雪般的长发,在昏暗的剑冢中,散发着森然、刺目的白光。 凛素的瞳孔,骤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那股熟悉的、让她在百年梦魇中辗转反側、无处可逃的气息,如同一张巨大的、带着血腥与硫磺味的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万剑冢。 是魔气。 精纯、霸道、充满了疯狂与毁灭意志的魔气。 比不周山之战时,月见身上的气息,要强大百倍、千倍! 外面的风雪似乎也随着这道身影的出现而变得狂暴,呼啸的寒风从被撕裂的阵法缺口倒灌进来,吹得凛素灰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凛素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那个身影,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向她走来。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踩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却像是一柄重锤,一下又一下,精准地、狠狠地,砸在凛素的心跳上。 随着对方的走近,那张在凛素记忆中既清晰又模糊的脸,终于在惨淡的珠光下,显露出来。 依旧是那张昳丽得过分的脸,轮廓未变,却褪去了所有的天真烂漫,只剩下蚀骨的妖冶与深不见底的疯狂。一头如雪般刺目的白发披散在身后,与她身上那件繁复华丽的烟蓝色长袍形成了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对比。而那双曾经潋滟如春水的桃花眼,此刻,竟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赤红,仿佛燃烧着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她回来了。 那个本该在不周山魂飞魄散的魔头。 以一种凛素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方式,回来了。 凛素的喉咙里,涌上一股抑制不住的腥甜。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侧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看着月见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她半阖着那双燃烧的红眸,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圈这剑的坟墓。 最后,月见的目光,穿过重重剑影,穿过百年光阴,精准地、牢牢地,落在了凛素的身上。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凛素的心,也随着那个微笑,彻底沉入了无底的、冰冷的深渊。 第3章 禁地惊雷 万剑冢内,时间仿佛被那道烟蓝色的身影冻结了。 凛素与月见遥遥相对,一个僵坐于地,浑身冰冷,如同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一个款款而立,笑意疯癫,仿佛是踏入自家后花园的君主。她雪白的长发在从入口倒灌进来的风中微微拂动,与那身烟蓝色的魔袍交织,更显得那双赤红的眼眸妖异得不似凡人。周遭万千残剑的悲鸣,在她恐怖绝伦的魔气威压下,早已彻底平息,转为一种源于兵器本能的、死寂般的臣服。剑不敢鸣,魂不敢啸。 月见的目光,像是有实质的触感,带着一丝几乎能将人烫伤的温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凛素苍白的脸颊、清瘦的脖颈,最后落在她那双因常年握剑而骨节分明、布着薄茧的手上。 “一百年了。” 月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话,又像是被无间魔域的业火灼烧过,却依旧保留着几分独属于她的、惑人心魄的磁性。 她迈开步子,继续向凛素走来。那繁复华丽的袍角,轻柔地擦过地上的一柄锈迹斑斑的断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铮”响,那断剑竟似不堪重负般,又断裂了一分。 凛素的身体紧绷到了极点,像一张被拉满了却不敢射出的弓。她体内的灵力本能地开始运转,却发现它们迟滞得像是被冰封的河流,在她枯寂的经脉中艰难地流动,根本无法与对方那排山倒海般、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势抗衡。 这是绝对的、令人绝望的、碾压式的实力差距。 月见最终在凛素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华美的袍角铺散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沾染了污秽,她却毫不在意。她就那样蹲着,平视着凛素,让她们的视线处在同一高度。 如此近的距离,凛素甚至能看清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最上乘血玉般的赤红眼眸里,映出的自己苍白、瘦削、又充满震惊的倒影。 一股奇异的、冷冽的香气钻入凛素的鼻腔。不再是记忆里那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清甜的脂粉香,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如同雪地里盛开的毒花般的苦涩香味。那是纯粹的魔息与她自身气息融合后,产生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我找了你一百年。”月见伸出手,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寒意,指甲是淡淡的紫色,妖异而美丽。她没有碰凛素,而是越过她,轻轻拂过她身旁那柄静静躺着的墨绿软剑——“妄”。 她的指尖划过剑身上凝结的百年尘霜,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露出了下面那幽深如寒潭的剑身。 “我的‘妄’,”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倒是被你们天剑宗‘照顾’得很好。”她顿了顿,指尖在剑格那朵黑色莲花上轻轻一点,“只是可惜了,没有主人温养的剑,终究会死。” 凛素抿紧下唇,一言不发。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与认知,都在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人面前,彻底崩塌。她想质问,想怒吼,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月见收回手,目光重新回到凛素的脸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凛素,像一个最挑剔的工匠,在审视一件自己最得意的、却蒙上了厚厚灰尘的作品。 “你瘦了。”她忽然说,那双红眸中的火焰似乎柔和了一瞬。然后,她伸出那根拂过剑身的手指,用还沾着些许尘霜的指腹,轻轻地、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怜惜,碰了碰凛素清减的脸颊。 那冰凉柔软的触感,让凛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触碰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备。她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偏开头,用尽全身力气,避开了她的触碰。 “别碰我!”凛素的声音干涩嘶哑,是她百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态。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嫌恶与恐惧。 月见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看着自己被嫌恶般避开的手,赤红的眼眸中,那丝疯癫的笑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浓烈,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一滴水。 “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剑冢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快意。“对,就是这个眼神。” 她缓缓凑近凛素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混杂着那股冷香,吹拂在凛素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战栗。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仿佛情人呢喃般的神魂低语,一字一句,残忍地、却又带着无尽迷恋地说道: “恨我,厌恶我,想要杀了我……凛素,你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点活气。” 凛素的呼吸彻底乱了。她想推开她,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神魂之语,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直接钻入了她的识海,让她无处可逃。 “可你的剑意……”月见的声音陡然转冷,那迷恋与残忍交织的神魂之语,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凛素的识海深处,将她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无情地撕下,“……生锈了。” 轰! 这句话,比之前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更让凛素感到天旋地转。 生锈了。 这两个字,精准、刻薄、又无比真实地概括了她百年来所有的状态。灵根蒙尘,修为停滞,道心破碎,剑意腐朽。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已化为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铜烂铁。 而将这一切**裸撕开,摊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正是她罪业的源头,是她最不愿面对的活着的噩梦。 “为什么?”凛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没有去看月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一块顽石,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几乎要溢出的痛苦与不解,“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为什么活着?”月见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看着凛素,那双红眸里闪烁着病态的狂热与火焰般的执着,“当然是为了你啊。” 她笑得肆意张扬,仿佛这不是什么阴森的禁地,而是她加冕为王的殿堂。 “不周山顶,你那一剑,很美。”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嫣红的嘴唇,这个动作充满了妖异的魅惑,也充满了野性的危险。“那是我见过最极致的剑道,最璀璨的死亡。我怎么能……就那么轻易地死了呢?” “我侥幸留下一缕残魂,堕入无间魔域,以对你那一剑的执念为基,以对你们正道的滔天恨意为柴,创立了‘无妄道’。”月见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剑冢的死气,那些死气竟真的如百川归海般向她汇聚,“百年苦修,神功大成,就是为了回来找你。”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凛素,像一头发现了世间唯一同类的、孤独而凶残的野兽。 “你的道心碎了,正好。” “来看看我的‘无妄道’,这才是为你我准备的、唯一的路。” 凛素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终于明白了。月见不是来寻仇的,也不是来叙旧的。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是要将自己也拖入她那条充满了毁灭与疯狂的邪道! “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凛素一字一顿,声音冷硬如铁,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抵抗。 “是么?”月见不以为意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凛素,你守着这堆破铜烂铁一百年,日夜忍受剑气侵蚀,用折磨自己来逃避现实,你管这叫‘道’?不,这叫懦弱。” 她的话,字字诛心。 “你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不敢面对自己亲手毁掉了一个……或许是你此生唯一能看懂你剑法的人。所以你把自己藏起来,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救赎。”月见的语气越发冰冷,毫不留情,“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苟延残喘,还剩下什么?” “你那两把名为‘朝生’与‘暮死’的本命剑呢?”月见忽然问道,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被你埋起来,任其生锈了吗?” 凛素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它们在为你悲鸣,凛素。我能听见。”月见闭上眼,侧耳倾听,神情陶醉,“它们渴望战斗,渴望饮血,渴望一个能与它们共鸣的、真正强大的主人。而不是一个……守见人。” 月见的话,像一把无形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凛素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住口!” 随着她这一声压抑了百年的怒喝,一股凝滞已久的灵力猛地从她体内爆发出来!这股力量虽然与她巅峰时期相去甚远,却也卷起了地上的尘土与碎石,形成一道小小的、带着她无尽愤怒的气旋,直冲月见而去! 这是她百年来,第一次主动出手。 然而,这含怒的一击,在如今的月见面前,却孱弱得像孩童的玩闹。 月见甚至没有动。她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那道气旋冲到自己面前。她身周那狂暴的魔气自动在她身前形成一道无形的、暗沉的屏障,轻而易举地、甚至带着一丝不屑地,便将凛素的攻击化解于无形。 “太弱了。” 月见摇了摇头,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失望,仿佛在可惜一件绝世珍品蒙尘至此。 她缓缓抬起手,修长的五指对着凛素的方向,虚虚一握。 瞬间,凛素只觉得周遭的空气猛地一紧,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沼泽,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将她整个人都提到了半空!她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四肢传来被挤压的、骨骼都在呻吟的剧痛,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却冲不破那层由精纯魔气构成的禁锢。 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无力地挣扎着,脸色因缺氧而迅速涨得通红,视野开始阵阵发黑。 这就是……如今的月见吗? 强到……让她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凛素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被捏碎的时候,那股禁锢的力量却又突然消失了。 她“砰”地一声重重摔回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冰冷而苦涩的空气,喉咙里满是浓重的腥甜味道。 月见的声音,再次从她头顶传来,冰冷,霸道,不容置疑,带着一丝告诫。 “凛素,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我回来,是要带你走的。” “从今天起,你的道,你的剑,你的人……都属于我。”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思过崖忽然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月见的魔气。 万剑冢之外,传来无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一声声清越嘹亮的剑鸣响彻云霄,如同龙吟。紧接着,无数道强横无匹的、属于天剑宗正统的剑意冲天而起,在崖顶的上空,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由纯粹剑光构成的金色大网。 大网缓缓下压,带着煌煌天威,锁定了整个万剑冢。 凛素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是……天剑宗最高级别的御敌剑阵——“诛魔剑阵”! 宗门,终于发现了这里的异动。而且,是抱着必杀之心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