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夕食后,夜色深沉,风雪渐歇。白岭山中幽静无声。
任萧寒本已躺下歇息,但梦中的火光烧灼,耳边哀号遍野,扰得他无法安宁,便披衣起身,在院中缓步而行。
走廊尽头透出一点昏黄灯光,他轻步走近,却在推门的一瞬,脚步顿住了。
隔着窗纱,他瞧见屋内炭炉未灭,火光微红。屋内静谧得几乎能听见炭火轻轻炸裂的声音。代无言正对着炭炉,坐在蒲团上,膝上摊着一柄残破的羽翣。那翎羽已褪半,晕金薄光,浮动如水,水。任萧寒一下就明白,是自己那日崇州修禊入魔时攻击代无言所致。代无言手边的几案上还放着几只新孔雀羽翎,正是由堂弟代少岩带来。
那柄翎翣本是祭仪用具,主羽为孔雀开屏之形,梳理极难,轻一用力便会伤羽脊。可代无言的动作却极稳,针线在他指间来去如风,银丝轻挑,仿佛也被他的呼吸节律牵引,悄然应和。
他不曾察觉门外之人,仍低眉敛目,神情专注如入定。灯下那一双素手在翎羽与铜骨之间游走,极轻,极慢。
任萧寒站在门边,望着他微垂的眉眼,半垂的睫毛像羽扇轻落。他忽然想到白日里对方在高岭上提及仙鹤的模样,又想到这人一手银针能起死人肉白骨,而此刻却坐在深夜灯下,修缀一柄被自己削羽的破翣。
他心中一动,像被什么微微触碰了一下,竟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这不是任萧寒惯有的感觉。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清冷孤傲,常常让他与旁人相隔一段天堑。而此刻,却像是这天堑中,忽有一桥悄然搭起。
代无言身形微侧,白衣衣摆半掩住蒲团,一只手执着断翎,一只手握针,腰背略弓,姿势有些不自然,像是长久未曾做这类精细活计的人,在灯下小心摸索着旧日记忆。
他先将羽翣平铺在膝头,用指节轻轻将松散的翎羽一一理顺。那些羽毛细密柔软,稍一碰就飘散,他动作极缓,仿佛怕惊了什么活物。确认断口位置后,他取出细银线,用指尖拈着线头几次想要穿入针眼,却总是失败。
针太细,银线微翘,手指微一颤动便滑了出去。
代无言皱了皱眉,轻轻将那段线头抬至唇边,含在口中。他用唇瓣轻合,将那截线头润湿,再缓缓吐出,指腹夹住线身,眼神略带专注地盯住针尾。他的睫毛低垂,眉间微微聚起一线,唇边那段银线因为微润,泛着一点清冷的光,宛若水边草叶沾了露。
他屏住呼吸,再次将线头试着送入针孔中。这一次,总算穿过去了。
他轻吐一口气,目光微松,指尖把银线拉出,绕好线尾,在衣角上打了个细小的结,又拿起羽翣,对准那根断裂的翎轴,将针穿透羽轴。可是羽轴太坚。那并非普通羽毛,而是孔雀之翎,针头才刺入一寸便卡住了。他皱着眉,加重了力道,手腕用巧劲拧了一下,针仍旧钝在那里,纹丝不动。
代无言又试了两次,仍旧穿不过去,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绷起,额角隐隐有一丝薄汗。灯光映着他的脸,将那份专注映得近乎执拗。他轻咬牙关,指尖微抖,像是和这根羽轴较上了劲。
这一次,他将翎轴固定在膝上,双手并用,拇指用力按住针尾——
“嘶——!”
任萧寒跟着心里一惊。
银针终于穿过了羽轴,却在那一瞬划破了他的指腹。殷红的血珠立刻浮起,蜿蜒着滴在翎羽上。
代无言怔了一下,随即将伤指塞进了嘴里。他的动作没有慌张,也没有痛苦,只是本能地含住了那道小小的伤口。他伸出另一只手,他将银针搁在几案一角,轻轻拿起那柄未补完的羽翣,用袖口擦拭翣羽上的血迹,白袖上就沾了一小点红。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三声,不急不缓。
代无言唇间还含着受伤的指尖,听见动静,猛地一仰头,将手从口中抽出,手指仍带着一点湿润。他下意识将那只手藏入袖中,压低声音道:“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气随之卷入。任萧寒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内扫过,停在几案前的那人身上。灯火斜照,代无言袖间压着什么,神色虽镇定,却不如平日从容。
“我听到有动静,进来看看。”任萧寒一步上前,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事实。
代无言张口欲言,却见任萧寒已走近两步,低头看了眼几案上的羽翣与针线,又看向他刚才藏起的手。
“这把翣,是我那日入魔后弄坏的,”任萧寒向代无言伸出手,“我来补吧。”
“不用,”代无言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我能自己来。”
任萧寒并未追问,只是从腰间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屈指道:“手给我。”
代无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还会包伤?”
“虽不如你,简单止血还是能做的。”任萧寒半蹲下身,拉过代无言的手,将那指腹轻轻托起。
他拇指撑着手背,食指执帕卷紧,手指因贴得近,能感受到指节间微妙的温度与潮气。他并未说话,只将那点血擦净,然后重新包好,力道稳妥,神色专注。
代无言低头看着,眼底波光微动,唇角不知何时勾出一点淡淡的弧度。
“你过来,是睡不着吗?”代无言低声问道。
“嗯,”任萧寒松开手,抬眼正对代无言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只觉得那笑,比火光还暖,又比灯影更轻,“梦里的人和事,扰得我不安宁。”
他屋内一时间安静,只听炉火噼啪作响。
片刻后,任萧寒忽然道:“之前听你弹琴,你琴声中,有一段转音,很像我师父的技法。”
代无言转眸看他。
“师父常弹一曲《问雪》,奈何延华旧谱已经失传,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了,”任萧寒顿了顿,“我今日才记起,是你曲中那几声滑音,与《问雪》的断续最相合。”
“我的琴技由先母教授,想来应与延华旧谱无关了,”代无言道,“不过,是什么曲调让你觉得熟悉?”
“献丑了。”任萧寒起身,从外袍中抽出一支箫。通体乌木雕纹,箫尾有金漆书:“宴空山”三字。任萧寒垂眸,将“宴空山”举至唇边。灯影在他眉睫处轻轻抖动,光落在他的手指。
他闭上眼,气息凝神,一道宫音如晨钟初动,自箫孔间悠悠而出。最初的旋律平缓,仿佛山林初雪未融,清寂而深。接着,一记突转为徵音,箫声顿入高处,如鹰掠空巅,急促凄厉,隐隐有风卷残火、人声断绝的惨烈意味。
曲至中段,忽而转入变徵,那是古乐五音之中的非常音律,特为变声,古人称其“哀则变徵”。此音一起,顿时箫声如泣,似一声未竟的呼唤在山谷间回旋不绝。那是魂魄之音,是旧梦之痛,亦是任萧寒千仞山下所背负的一切,无从言说,只能化作箫中回荡的哽咽与颤音。
代无言在一旁听得眉心微蹙。他出身医家,听音辨脉乃是习惯。箫声疾处如血奔经络,哽处如郁气不散,滞处似心脉逆行。这箫若再吹下去,只怕气机逆乱,反伤神识。
于是他不言不语,取出一把古琴,于几案前端坐。指尖轻拨泛音,先以一记清商应之,音如清泉滴叶,轻柔落下,宛若银针落水,透入箫声深处最动荡的一节。
紧接着,他拨出角羽之间一串虚声,低柔、细长,恰如医者之手在乱脉中寻找一线通窍之机。那琴音不与箫声抗衡,而是引而不发,如风入林,如雪覆枝。
琴至第七声,代无言忽而一变宫音,以“走宫还徵”之法将节奏引缓。原本纠结的变徵,在这一记琴音之下,竟被轻巧引渡,宛如有人伸手,牵住了一个濒临崩溃的魂魄。
任萧寒原本眉头紧蹙,气息凌乱,那箫音已至将断未断之境。但琴音缓缓托举,他似乎听见雾中有人在唤他——不是以声,而是以气,以指,以脉。
他的箫声微顿,继而自变徵转入羽音。那一瞬,原本狂风骤雪的旋律,忽地安静了下来,像是深山雪夜中的一缕灯火,被小心呵护着不灭。
代无言的琴音接续,仍是温润如玉。他弹的是“解郁调”,此调古来多用于心病患者,以缓解郁结之气。其音先激后抑,再以回环收束,不强不破,专取“调和阴阳,引气归元”之妙。
箫音终于归于平稳。任萧寒闭着眼,呼吸渐缓,眉心散去那股隐痛。他低低吐出一口气,那一声,仿佛将多年压在心头的雪,尽数吹散于箫尾。
他睁眼看向对面的代无言,那人琴已止,指仍伏在弦上,神情淡然,却眼中有光。
“多谢代家主。”任萧寒一揖。
代无言一笑,道:“你的箫法太凛冽,心法太直白。若是再这样情不自禁,只怕下一次,就不是我能救的了。”
任萧寒轻声答:“我怕自己再不把它们吹出来,这股力气就会永远被噤声在心里。”
代无言看着他,缓缓道:“那没办法了,你在白岭一日,我只能把‘漱玉鸣’随身带一日了。”
“这把琴,叫‘漱玉鸣’?”任萧寒问。
“是,这琴乃先母挚友所赠,先母珍爱之至。”代无言道。
“你自小就在这深山之中了吗?”任萧寒突然发问。
代无言感到疑惑,点了点头,道:“我们祖辈一直生活在白岭上。”
“那令尊灵堂如何相识?”任萧寒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唐突,顿时收敛神色,起身作一揖,道:“在下失礼。”
代无言却不以为意,笑了笑,道:“无妨。你既住在山中,自然好奇些山中旧事。”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起来:“我父母因州府撮合而结亲。白岭虽避世,却与重州有约,每代家主年及弱冠,便由州府荐亲,多从当地望族中择人。”
“所以是令尊下山,方与令堂相识?”
“正是。听说当年我父初至州中,还不太习惯城中喧嚣,却独独在一场医馆义诊中,被我母亲提的一篮药草绊住了脚。”
任萧寒一愣,想象那画面,不禁也弯了唇:“令堂也研究草药?”
“正是。可能这就是缘分,”代无言轻轻一笑,眼中浮起极淡的暖意,“后来父亲回到白岭,已是跟我母亲两人。”
“倒是好缘分,”任萧寒微微点头,复又沉思片刻,问道,“那你,可曾也要按例,被州府推荐婚事?”
屋内微静了片刻。
代无言捻着琴弦,指腹微顿,似在思量,道:“前些日子州府修禊,州牧倒是与我论及此事。白岭论亲定配,不过是寻一个共渡风雪之人,为代家延续血脉。可如今我既身背代家咒誓,又命限五十,哪敢牵人一生。”
他说得极淡,却落在任萧寒心头如一针轻刺。他望着对方神色平静、眉目间不见波澜,却知那份波澜,不过是压得更深了些。
“若这五十年的咒能破,你要应吗?”任萧寒微微蹙眉。
代无言看他,片刻后缓缓笑道:“若能破咒,我再来答你这句话。”
屋外风雪已停,窗格上映着炉光,一线暖色如灯盏摇曳。
箫与琴俱静,夜色深重。
炉火噼啪。而那一场潜伏于箫声之下的雪崩与痛楚,终于随绕梁的琴音散去,化作静夜里一缕洗练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