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钱钺很快进入到社区民警的角色里,值班的时候发生警情就跟着出去学习处理警情,不值班的时候就在社区里转悠,加上办案组缺人手,时不时喊她去配合办案。
任浩月躺在床上刷着群里的工作照,感叹钱钺适应能力真不错。她完全理解钱钺现在这股新鲜劲,毕竟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两个人虽然就住隔壁,但是感觉却没怎么打过照面。
任浩月也有事情要忙。随着十月的临近,她窝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久,连国庆节值完班都没有回家。
不过钱钺回了一趟家。
假期结束的前一晚,任浩月去镇上采购零食回来,就在所门口看见一辆白色的SUV开进来,车子停好后,钱钺从里面跳下来,刚好碰到任浩月。
“你你你买车了?!”任浩月震惊。
“没有没有,家里给的车,开了好多年了,我想着我们所里在镇上,还是开车方便一点,我准备到市里租房子住。”
“哇……太优秀了吧。”钱钺的主动性强到让任浩月感到羞愧。
恰恰相反,任浩月是个被动型人,拖延症晚期,执行力弱,驾照拖拖拉拉考了一年,虽然有买车的想法,但是总有千万种理由不去执行。
“到市里租房的话,早上过来要开半个小时车诶。”任浩月提醒。
“没事,我习惯早起。”
……这是人话吗?
一个青春洋溢的花季应届毕业生习惯早起!她只是比钱钺大四岁,为什么感觉落后了一个世纪。
大学生的世界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吗?
“小钺你是从家开过来的吗?”
钱钺点了点头。
任浩月由衷地敬佩钱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小钺,你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任浩月围着车子看,问钱钺这个牌子的车好不好开。
“我带你转一圈呗。”
“好呀!”
“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吧,随便转转?”
“好。”
钱钺的车内空间很大,里面很干净。任浩月坐在副驾驶左看右看,一直夸钱钺厉害。
把钱钺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夜风从车窗里汩汩涌入,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厂房灯光。
“月月姐,你准备辞职吗?”钱钺问任浩月。
任浩月有些错愕,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不起月月姐,我上次在走廊里捡到你的辞职申请书了。”
“啊?你帮我放回去的吗?”任浩月的辞职申请书打印出来后就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难道是送资料的时候,不小心把辞职申请书也夹在一起了吗?
“嗯,月月姐不好意思那天没跟你讲,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帮我放回去。不过这件事你先帮我保密好吗?”
虽然任浩月感觉到了现在别人知道自己想辞职也没什么,但是总归是自己的**,她不想被过早地讨论。
“嗯嗯,我没有告诉过别人。”
“谢谢。”任浩月显得心事重重。
“月月姐,为什么呢?当警察不好吗?”这个问题困惑了钱钺一段时间了,她看得出来任浩月的心思不在工作上,可是,为什么呢?
任浩月轻声叹息:“你看我天天做的事,跟警察有什么关系呢?全所的吃喝拉撒都要找我,疲于奔命做一些形式主义的台账应付形式主义的检查,保姆、后勤、保洁、文员、写数不尽的没有意义的材料。”
意义,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知道刘长富说什么吗?他说做好一个内勤就是做好一个贤妻良母,”任浩月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我的价值就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吗?”
任浩月的情绪失控让钱钺也有点不知所措,钱钺努力安慰道:“月月姐你要太在意别人的评价……”
“怎么可能不在意!人都是活在关系里,哪有这么轻易做到!”
够了,够了!任浩月听够了这样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谁也别讲太多的大道理。内勤如果是个好岗位怎么不见男的抢着做?
任浩月本来还想说很多很多,从来没有得过的优秀,明显刁难的工作安排,发现通过自己的个人努力不可能调动……
她受够了。
她曾经很希望有人听到自己内心的痛苦,想要再一次说出口的时候却感到无尽的疲惫。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发疯了。总之……我不是很想做这个工作了。”任浩月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啜泣,她痛哭起来。
“我真的……我真的好难过啊。”她低着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她辜负了三年前的自己。
钱钺靠边停车,把纸巾递给她。
夜晚的风停止涌动,眼泪干在脸上,任浩月的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她开始絮絮叨叨:“你知道吗?在成为警察之前,在现实生活里我几乎没有见过警察,唯一一次接触是被猥亵报案去做笔录,最后也不了了之。但是我仍然对警察这个形象,怀有无限的想象,行侠仗义,伸张正义,承担着拯救他人的期待,同时又被赋予了回应这种期待的能力,多么自由广阔的人生。”
“可是后来长大了,也逐渐明白在普通人有限的选择里,很难做出什么精彩的决定,警察这个职业对于我来说是有限的选择里,能够探索人生边界的一个工作,如今看来我的人生边界也并没有拓宽。”
如果对一件事怀有巨大的期待,那不就不可避免面临巨大的失望,好运从来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这是任浩月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情绪崩溃,她并不喜欢向外界示弱,尤其还是在一个后辈面前,因为在她的人生经验里,伤口一旦暴露,锋利的刀刃就会蜂拥而至。
可是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后辈却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讥讽她矫情做作,没有指责她神经质。
她以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温柔,认真地听她说话,然后告诉她:“我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钱钺轻声叹息:“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决定,就是好决定。”
任浩月长长吸了一口气,调整好状态:“谢谢你,唉,我就是容易发疯,真的对不起,本来出来兜风挺开心的,希望你别介意,这是我的问题。”
钱钺赶紧摇头,拧开矿泉水递给任浩月:“没关系的。”
任浩月仰头喝下半瓶水,问她:“如果让你做内勤,你愿意吗?”
“我……”
两人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任浩月辞职,那么钱钺必须接内勤的岗位。
神女山派出所也将只有一个女民警了。
那些任浩月不喜欢的、孤立无援的时刻也将降落在钱钺身上。
吃饭时,饭桌上只有一个女人,他们肆意地开着令人不适的玩笑;开会时,会议室里只有一个女人,需要用几倍的声量才能发出声音,却不会有人当一回事。
她的想法、她的意见、她的观点并不重要。
如果声音太大,还会让他们厌烦。
装聋作哑是生存技巧。
一群男人里面只有一个女人,在一些时刻,这个女人非常显眼,会成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的中心;而在另一些时刻,这个女人又像个透明人,无人看见她的存在。
无论是哪种时刻,都让任浩月感到厌恶。
任浩月曾经很渴望出现另外一个女性同伴,一群男人里有了第二、第三个女人,她们相互支撑着,内心怀揣着共同开拓道路的欢欣。
分庭抗礼,攻城略地。
多么浪漫的事情。
钱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显然是这样的同伴,但任浩月却失去了去走艰难道路的兴趣。
车内陷入沉默,问题摆在了两个女孩面前。
任浩月莫名地想到一个人:“我之前跟市局的人交流过,听说丰宜县公安局那边有个女刑警,应该是全金月公安唯一一个独立办案的女刑警了。”
钱钺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盯着任浩月,一副快说快说的表情。
果然,没有女孩子会对一个女刑警的故事不感兴趣。
“我学新闻传播的嘛,就喜欢打听这些事,而且丰宜县这个地方很神奇,女警的天花板好像比金月的其他地方都高一些,许多年前还出了一个女局长,不过因为贪污落马还潜逃出境至今在外,都不让怎么讨论她。”
“说回那个女刑警,她叫钟迎,金月公安的公众号之前还发过她破案的推文,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在公众号里面翻一下。”
钱钺已经打开手机点击关注“金月公安”的公众号了。
“不过呢,我打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没有记录在宣传推文里面的信息,钟迎年轻的时候安排给她做内勤,但是她就想做刑警,于是跑到他们局长那里说让她做内勤就辞职,于是她才有了踏入刑侦的机会。”
钱钺张圆了嘴巴,问:“真的吗?”
“我也是听说的,不知道真假,如果有机会可以面对面问下她有没有这回事。”
钱钺和任浩月都对这个奇女子发出感叹。
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可不是谁都有的,普通人很难拿辞职当做谈判的筹码。
那么普通人有什么筹码?
钱钺和任浩月都有些悻悻然,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里,她们感觉到秋天袭来的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