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青昕寒自幼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词,过往只有他说给其他人来听,没料到终有一日用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如先前被他杀死的所有人一样,不愿意接受惩罚,不想死去,不想承受报应。
青昕寒曾经笑这些人卑贱,现如今自己成为口中的卑贱之人,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
几乎是他感受到对方进入状态的一瞬间,半空中与母刀对峙的冰镜陡然幻化成一面圆镜,定住了与它针锋相对的刀。
变故发生,风树不退反进,在青昕寒势在必得的眼神下分出目光瞥向半空。
只见剑身幻化出来的镜子上缠着两抹鲜红,这两抹红绸趁着她不注意自身后偷袭,风树一个反身退后几步,堪堪躲过攻击。
红绸的速度极快,比青昕寒手中随意扯下的绸缎更快,哪怕是金丹期的修士都不一定能应付,风树躲的更是狼狈。
她尝试召唤半空中的母刀回来,却无济于事,刀身只是微微抖动,还是停在镜子面前。风树无奈,只得被红绸打的节节败退,滚出已经堪称破烂的宫殿。
青昕寒起身来到门边,看着不断后退的风树像在看一只蝼蚁般,漫不经心说道:“我劝你放弃乖乖去死,被冰镜锁住的武器哪怕是大罗仙人来了都无法驱动,更何况我这冰镜上的魂红绫那是上古至宝。”
“我调查过你,风树,一个没有灵根连灵器都无法使用的普通刀客,不过是门派里的一个洒扫门童。练出神器又何妨,神器如今被我锁住,你又无法驱动灵力,必死无疑!”
他话音刚落,风树的方向飞来一道金色的符咒,带着灼热的烈火烧向不断摇曳而攻击的魂红绫。
青昕寒勾起一抹冷笑,“不自量力。”
果不其然,烈火不但没有烧着魂红绫,甚至连身都近不了,魂红绫一个摆尾便将符纸打烂。
风树不恼,又是动作迅速甩出六张符纸摆在眼前,各色符纸亮的人晃眼,她随便抽出一张蓝色符纸,轻声念咒重新扔向魂红绫。
不等青昕寒辨别,原本积极迎战的魂红绫在触碰到符纸的那一刻突然失去活性,化作普通绸布垂落,而后被周遭的风轻轻吹起,再无攻击余力。
感受到自己再也无法调动魂红绫的青昕寒的面容扭曲,仇恨不甘憎恨蔓延上面庞,拥有着傲然于世人美貌的面孔一旦失去脱俗众生的神情就变得无比可恶。
一股冷意窜上脊背,青昕寒吼道:“你到底用的是什么符咒!”
风树挑了挑眉,道:“驱魂符,其实应该叫它混沌驱散符,无喜古国皇室陵墓出土,由三万年前最初的神女,被称之为天下第一符的花似锦制作,用在你身上倒是有些浪费。”
“花似锦……”青昕寒唇齿间碾磨着这几个字,不为其它,他的魂红绫就是出自于花似锦之手。
花似锦作为最初盛世的开创者,制作出了许多符咒和法术,虽被称为天下第一福,但是他最擅长的却是制作各式各样的武器。可惜历史久远,保存下来的稀少。
青昕寒的魂红绫是上一代神女费尽心思挖掘才从古代遗迹中找出的,可谓是天地至宝,然而就连青昕寒都为之珍惜的东西,居然被他眼中的极其无名之辈得到了。
当真是让他作呕!
光是靠青昕寒的面色,风树就已经猜出对方的心思。难得的,她摆出几分玩味的神态。
其实风树撒谎了,她确实找到过无人踏足古遗迹,然而里面除了一些陪葬的稀罕宝物灵气灵草之类的,符纸一张没有。这张符纸是神女后人留给她的,并非什么古代遗物。
思及过去,风树心中不免有几分抽痛。
神女后人,她死在魔君手中的妻。
风树又捏住一张浅粉色的符纸,历声喝道:“青昕寒,一百多年前,里水及周遭地区被魔军侵略踏入你为何不来,放任无辜凡人近百万被屠杀!”
青昕寒面色一僵,不堪的事实重新被摆上台面,百年前无处发泄的怒火重新燃上心头,他随即怒吼:“当然是他们不配!彼时的我即将突破,他们哪有资格让我浪费时间!为天道的宠儿,为我献上生命,是他们应该做的。”
青昕寒最厌恶他人提起这件事情,因为此事他曾在修仙界被口诛笔伐,直到大张旗鼓作态去杀魔君才勉强挽回口碑。
那是他第一次置天下大事于不顾。
风树的神色骤然间冷下来,是她踏入冰寒山以来,首次暴露自己的杀气和憎恨。
她的家人朋友邻里至死都在挣扎,可无人前来救援,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哀嚎,死不瞑目。在青昕寒眼里,被残忍杀死是他们应该做的。
此刻,风树倒有些感谢青昕寒杀了自已,否则她一定会放过青昕寒,更不会知道自己心中记挂久久无法忘记的家人是死在这种可笑的理由下。
风树咬牙切齿,“真是让人恶心,还是早点去死吧。”
风树所能释放的灵气不够强烈,然而她手中紧捏的蓝色符纸只是微微触碰了一点灵气,便瞬间被激活。如倾盆暴雨般的冰晶向青昕寒砸去,激起漫天飞雪。
这张蓝色符纸名为万冰阵雨,是可召唤方圆两千米攻击冰锥的大型杀伤咒语,如今被风树缩短了攻击范围,将火力全部集中于一处,造成的伤害自然不容小觑。
风树判断地面上应该开了个大洞,青昕寒的宫殿大抵是最后一点残渣都保不住了。
吸入肺腑的空气无比寒冷,四周再没动静,安静的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风树仍不愿放下警惕,重新召唤回母刀,目光四处搜寻,最终凝聚在一处。
激扬的雪里刺出一把银色剑刃,几乎是同时,风树薄唇轻启:“万冰阵雨,开。”
咒语念出,符咒瞬发,青昕寒光是操纵冰镜抵挡就极其耗力,根本腾不出时间逃跑。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杀死,青昕寒心中恐惧丛生。越是修为高深的修士越害怕死亡,他们超脱世人,力量不俗,享有天地间的盛名,自然便舍不得死了。
“青昕寒,我确实是一个无法运行灵力的凡人,但是我既敢来杀死你,自然是有底气和把握的。”
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怎么可能有胆来杀神君,风树对自己的实力是极为自信才有胆直面他,她相信自己能杀死他。
青昕寒身居高位太久,百年来累积的自信太过强盛,风树确实无法动用灵力,在修仙之人眼中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可青昕寒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把一个斩杀魔君之人视作心中同其他凡人一样弱小的废物。
指尖符咒燃尽,风树立刻掏出另一张符咒,不等她念咒,要将人吹飞之势的狂风自身边卷起一阵雪,吹飞了身前隐藏住青昕寒身影的雪。
“连灵力都没有只能靠符咒装腔作势的凡人之辈!有什么资格与我对抗!”
青昕寒怒吼着提剑冲向风树,他三番五次被符咒压制,心里的怒火早已憋不住。
面对爆发出全部灵力冲来杀死自己的青昕寒,风树却笑了,碎发遮住她的右眼,只听微弱的声音被风带向耳边,她轻声重复道:“凡人之辈啊……”
无人知道青昕寒对弱者有着天然的恶意,这些恶意诞生于他从小便是被众星捧月的强者的心理,他无法接受攀在他身上等待拯救的弱者。
青昕寒恨死这些需要他庇护的弱小蝼蚁,恨死这些害得他不得自由的苍生万民,他一日日被灌输为苍生为天下的理念,享受着别人赞美他的言语,然而站在高处却只能享受赞美,不得挥霍,不得有私情,不得有私欲,要做所有人眼中的不染尘埃的高岭之花,往后余生都得如此规规矩矩,费尽一切为民为苍生,哪怕去死。
他们说他的一切都是苍生给的,他的供奉,他的赞美,他的荣誉都是苍生给的,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一切,所以青昕寒开始憎恨苍生,让他不得自由剥夺他连和寻常孩童一起畏缩在母亲怀中哭闹的权利都没有的苍生。
他更见不得这些苍生万民凌驾于他,他是众人朝拜的神君,是万人之上不染尘埃的高岭之花,只有他才能打倒魔君,只有他才能平定世界一切灾难,只有他才能拯救世人!
在风树练出神器的那一刻,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神君的身份被狠狠碾碎,所以他一定要杀了风树,一定要杀了,否则他的名誉荣耀都将万劫不复。
青昕寒练得是天苍山的极品剑法,招招狠毒阴险致命,风树却是一招不漏接下,比这更狠更毒辣的招式她都见识过,几招下来便已能毫不费力迎击,偶尔还能让青昕寒吃几次亏。
风树作为一名无法使用灵力的刀客来讲,强的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之岛,她曾以凡人之躯打遍半个修真界。
青昕寒与她过了几百招,渐渐开始有了压力,好几次差点中刀,身上也多了许多血痕,风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偏偏像条疯狗一样,越打越起劲。
风树不知从哪儿学的秘法,刀法里夹杂着些许剑法,招式变幻之快,力道之猛,都让人无法招架。她打的毫无破绽,且下手比寻常人狠辣,每一次落刀都是想直接了结对方。
“你这种人到底懂什么!我从诞生以来就是神君,不能哭不能闹日日习剑学法,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修习!我稍有反抗心思就会被关起来,他们说我只能是天下的神君!他们说我要为苍生奉献一切!可凭什么!我凭什么非得死才行!”
青昕寒把心底的阴暗全盘托出,他是如何恨苍生,他是如何痛苦,他自然也没指望要杀自己的人理解,但当风树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时,青昕寒脑子里紧绷了几百年的弦突然断了。
他像是发了疯般怒吼,“你们这些卑贱的苍生究竟有什么资格嘲笑我!我的一切痛苦都是你们造成的!凭什么认为神君就该为你们奉献一切,应该是你们为我奉献一切才对,我可是神君!万人之上!唯一有望飞升的神君!”
风树只觉得耳膜隐隐作痛,不想再听眼前人胡言乱语,她挥刀的手突然一松,青昕寒顿时如同见了肉的饿狼一般紧抓这个弱点,拼尽全力将刀击飞。
母刀被猛烈一击撞,落入雪地里不见踪影。
青昕寒趁机挥剑砍向风树脖颈。
风树轻轻一声叹息,一抹金光自她腰间的剑鞘内飞出,直从青昕寒面门。
青昕寒面色惶恐不断后退,手中冰镜重新幻化成镜子,他运转灵力想要抵挡住攻击,然而无济于事,往日能抵挡世间一切攻击的冰镜此刻却像是失了灵一般,怎么都挡不住即将砍下的刀。
丝丝缕缕的灵气自刀柄处流出,那便是金光的来源,青昕寒的眼睛一如当初那般清明,连风树落刀后的呼吸都没放过。
一阵金光过后,魂红绫被锐利的金光绞断,只留漫天的红布块散落。
滚烫的鲜血飞溅到雪地里,像是吹落的梅花一般艳丽。
冰镜一刀两半从半空掉落,失去主人还没有灵力运转的它重新变回普通的镜子,摔成一地碎片。
青昕寒仰望站在雪地里面容无辜的风树,她的双眼微微睁大,呆呆站在那里,像个犯错的孩子。过去与现在的身影重叠,青昕寒狠狠吐出一口血。
他看着对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毫不犹豫踏过自己的脸,去捡掉落在地的刀。
“为什么……”青昕寒拼尽全力从喉咙挤出一点声音。
风树猜不出他想问什么,但想来也只能是刀的问题,就干脆将两把刀都拿在手里让他瞧,还贴心替他解释。
“我的武器叫做双生,它是子母刀,有两把刀,一把母刀,一把子刀。一开始飞向你的是母刀,叫做斩魔,杀了你的这把叫做苍生,是子刀。但是你放心好了,神魔斩只有一把,是杀死你的苍生。”
风树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像是讽刺又像是觉得好笑,重复道:“杀死你的是苍生。”
温暖极速从身体流失,几乎要将他对半砍的刀伤一刻不停留着鲜血,青昕寒连吐血的功夫都没有,四肢百骸蔓延的痛苦迫使他痛呼出声,他惨痛的尖叫响彻山巅。
神魔斩对于被斩杀者造成的痛苦是无比痛苦的,风树不知道有多痛苦,她总共挥了两次神魔斩,一次是直接砍下东青阳的头颅,一次是现在在青昕寒身上留下一道极为恐怖的砍伤。
风树像是听不到叫声一般,挥刀洒血,让两把刀干干净净重新入鞘。
等她转过身再去看,青昕寒已经咽气了。
他在灵脉炸裂的痛苦中被喉间涌出的鲜血堵住呼吸道窒息而死,死前那张脸还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风树没去管尸体,来到青昕寒一开始跪坐的神像面前,掀开挡住神像的布帘,她愣了一瞬,嫌恶皱起眉头,抬起剑鞘狠狠砸向神像,仅一击,石像碎裂化作一堆石块。
“拜自己的神像也不嫌恶心。”
风树来到门前,望着雪地里冰冷的尸体道:“青昕寒,再给你五百年你也不会明白苍生的苦难,我的苦难。”
常年封山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树下山时围绕于山巅的阴云终于散开,风树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你眼里我们是如此不堪,你这样高高在上的神君怎么会低头怜悯我们,我们是你们稍稍搅弄风云就会被毫不犹豫碾死的凡人,你又怎么会来理解我们。”
说到最后,风树也觉得有些无话可说,自嘲一笑。她重新拎上刀再度贴上隐身符,迎着冰寒山难得的好天气下了山。
冷风刮着风树的衣袍,她本是喜欢冬天的,母亲就是在冬天捡她回家,可如今冬日的每一天于她而言亦如当年魔君屠戮那日,冷的刺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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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化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