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临死前,突然开口说了人话。毛茸茸的小脸分明如以往一般亲切,胡须一颤一颤地,传入我耳中的却不是熟悉的喵呜喵呜,而是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我恍惚间以为这是自己过于悲伤出现的幻觉。
猫咂舌,很不耐烦地催促我:“我快要死了,你再装作听不见我讲话,就真的错过啦!”
我骤然惊醒,再次看向她,好容易清晰起来的世界顷刻浸泡回海里,猫的身影在水底模糊地晃动着。
——所以,这是真的么?
好吧,我宁愿相信猫能口吐人言,也不愿相信猫即将死去。
我想,造成我如此固执的元凶是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午后。那时猫永久地躺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偶尔才伸个懒腰。
想到这里,我有点愤懑,更多的对自己,小部分对猫。于是我故意敛起情绪,像在较劲,一字一句地问:“猫,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难道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猫的眼睛像两个圆圆的玻璃珠,我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与我对视。
“凭什么”和“来不及”这两个念头在反复拉扯,最终还是缓缓偏向一方。我想开口了。可是我不能说话。做不到。我明白猫的生命在一旁流逝着充当沙漏,分秒必争地数倒计时,因而脑海里的每一条思绪都像麻绳缠绕住我的脖颈。想着想着便不能呼吸,痛苦地想要窒息,还是窒息得让我痛苦,已经分不清了。
我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猫怜悯般把头凑到我的手掌下。
“我,我,我……”胸膛剧烈起伏着,我求助般看向猫,猫的脸从手掌的缝隙间露出来。
……
“我想问,你怕死吗?”
“不怕。你怕吗?”
我不太满意猫的答案,这个答案太简短,太冷静,不足以抚平我内心的恐慌。猫应当知道人类无论向谁索求一个答案,都是为了自己。
“对猫来说,生命不过是一段旅程。要是这段旅程短,就快些开启下一段旅程呗。”猫解释,思考着。猫思考时不能皱眉,不能抿嘴,所以人类很难发现猫什么时候在思考,所以人类误以为猫都是随口说出那些哲理的。我知道猫不是,猫这些时候也要很痛苦地寻找真相,剥开层层紧裹的外皮,接触血肉模糊的核心。汁水会淋湿猫的爪子,惹她不快,她伸出舌头舔舐,想让一切回到正轨。
“生命是旅程,所以我们在生命中总是对一切保有高度的好奇。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叫‘好奇害死猫’吗?”猫顿了顿,“我不喜欢这句话。”
“……我也不喜欢。”
猫不是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猫是被这个会呼吸的世界害死的。世界吸气的时候把万物都挤压到一起,猫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她再灵巧地左右闪躲,跳过一个又一个从天而降的土块,还是会在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驻足时,被网兜套住。
此刻,我再难压抑,哽咽着说出了心里话:“你不要走。”
“我不能停留,还有下一段旅程等待着我。这具身躯腐烂,下具身躯才能新生。我要永远活在动作最轻巧的时候,永远活在毛发最鲜亮的时候,永远活在鼻子最灵敏的时候。我得去跳、去打滚、去嗅啊。”
“可是我想要你在我身边跳、打滚、嗅。”
猫叹了口气,不容置疑地开口:“人类永远这么自私。你从来只知道‘我想’。”
这次不是哽咽,而是被噎住,断断续续流下的泪也凝滞在脸上。我不服气地想要反驳,难道猫不自私吗?猫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的爱,她仅仅是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便要将人生划分为两半,将其中一半分给猫。更何况人类自私地生,自私地死,自私地爱,向来如此,没有谁觉得不对。从一开始选择权就不在自己手里,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后,便要接受给予自己一切的人,怎么能学会让别人自由呢?脐带牵绊住彼此往前走,两个人走着走着,其中一个发现自己独自留在了原地,低头看血淋淋的肚脐,除了哭旁的什么也不会。喊着我被丢掉了我被丢掉了,然后为着熟悉的感觉,生长出脐带又牵到了新人。
我叫喊着你不懂,猫说我当然不懂,我是猫啊。
猫说:“你还要说什么吗?我的时间不多了。”猫说的时候很平静,我在这一刻好恨她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
“所以你为什么突然会说人话了?”
猫纠正我:“我不是会说人话了,我只是能与你交流了。猫死之前都会获得实现一个愿望的能力。我许愿了,就是这样。”
“你的愿望是和我交流?”
“我的愿望是你不会太难过。”
猫说她也不清楚让人类不难过的方法,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许下这样的愿望。上一刻还躺在地板上,气息奄奄地,被一滴又一滴咸涩的液体砸到不得安宁,下一刻奇迹般地感受到暖融融的力量在身体内流淌,促使她有力量开口,同即将融化的人类讲几句话。
以往猫从未考虑过怎样与人类交流,她自认为与人类隶属不同的物种,各自有各自的追求。交流有时候不算好事,两个个体间没有寻求共鸣的想法,还要强行交流只会让关系变得糟糕。猫不愿意把和人类的关系搞坏,于是装作听不懂人类的话,这么过了十几年。人类不开心的时候会骂她,可是人类开心的时候也会抚摸她,人类的手掌带着温度,拂过皮毛时让她的心里暖融融的,这一点就足以让猫不记恨人类。人抚摸猫的时候,猫也在用猫毛抚摸人类。
“好了。”猫打断我,再次宣判那个临近的结果,“我的时间不多了。”
猫的鼻头不再湿润,她不再发出响亮的呼噜声,不再把尾巴绕来绕去,甚至不再用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看我了。她快要睡着,她这一次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打着哈欠站起身围绕我转。我对此心知肚明。
“你觉得你跟我像吗?其实我认为不像,但是我知道你很想让我说出这句话。”猫闭着眼睛说。
人类在爱其她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仍旧是在爱自己呢?否则怎会那么固执地想要在其她东西上寻求共同点。借着投射到她人身上的自己的影子偷偷地爱着自己,人类其实真的是在自私地爱着吧。
我爱着猫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在爱着自己呢?爱着爱着猫的自己,爱着为猫担忧为猫快乐为猫幸福的自己,透过猫看到了自己开心的笑容与幸福的泪水,然后笑了哭了。那么此刻为猫的离开而感到悲伤痛苦的我,究竟是在为猫的离开而不舍,还是在为无法继续透过猫看到那些自己而不舍呢?
想着想着,好像更加难过了。原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纯粹的感情吗?情感如同在镜房内部来回反射的光线,反射过程无数次的交叠,光线当然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猫依旧闭着眼睛,叹了口气:“你很在乎那些吗?比起在乎我的死亡更在乎那些吗?”
没有。怎么可能。
不要吓我。
我急于辩白,却在下一刻露出会心的微笑。我懂得了。猫很聪明。
是啊,我没有必要考虑那些。哪怕世界毁灭,全人类都灭绝,我站在人类尸骨垒成的高台上又如何?此刻的我只需考虑面前的猫。就算过往对猫的感情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不纯粹,在当下,我能拿出百分之一的纯粹给猫就好。
此时此刻,全世界只有我和猫。除了我们,其余所有就是这个世界本身。世界还在呼吸着,吸气的时候把我和猫挤压到了一起,我们紧贴着彼此,我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震颤着猫贴过来的皮毛。
然后,猫死了。世界开始呼气,像在吹一朵摇摇欲坠的蒲公英,把我和猫吹散了。
猫带着我百分之一的纯粹离开了我,而我要带着自己百分之九十九的不纯粹活下去。
蒲公英这一篇是在24年初写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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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蒲公英一样死去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