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州城中。
江亦青穿过纵横交错的青石长街与高耸楼阁,走出了繁华、喧闹的城中心。当她抵达郊外的栖霞巷时,已是傍晚时分。
栖霞巷乃贫苦修士的聚集之所,里面大都是修为低微,生计窘迫的散修。好在此处租金颇为低廉,再差的住所也可无视,毕竟,有个安身之地比什么都要紧。
江亦青走进巷子,低矮密集的泥瓦房挤在斑驳城墙下,窄巷里弥漫着劣质灵炭的烟气,巷墙上的粉刷早已剥落,人们匆匆进出着。
她推开门,逼仄狭小的房屋内,一个虚弱、枯槁的中年女人正躺在床上,昏暗的房间内死气沉沉。她赶紧点上灯,两三步走到床前:
“娘,亦青寻到治愈您的药了!”
“亦青回来了。可是寻到那狂雷灵诞草了?未受什么伤吧?”
“不,是破厄丹,比那灵草强万倍的破厄丹,可彻底根治您的伤,很快您就能痊愈了!”
沈静秋抬眸望向自己的女儿,一向淡然的亦青此刻神色激荡。她轻拍其肩,正欲开口,屋外却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劳烦开下门,在下乃玄黄贷阁的债使。敢问道友何时偿还欠款?”
江亦青心头一沉,拉开了门。先前为了买药、请灵医看诊,她向贷阁借了不少灵石。母亲并未好转多少,可贫困的家中却愈发雪上加霜。
门外塞进一张凭条,上方写着借款三日前便已逾期。她迟疑片刻,仍对债使道:
“道友,且容我缓些时日,眼下家中钱财匮乏,待我凑足数目,定当即刻奉还。”
那人露出许些为难之色,或是瞧见了病榻上的沈静秋与屋内的简陋设施,他勉为其难道:
“罢了,最多再宽限七日,若到时仍未归还,便再难借与尔等了。”
送走了玄黄贷阁的人后,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江亦青抢在母亲之前开了口:
“无妨,我过几日去寻那新开的钱庄,借些灵石先将这旧债填上。”
“可新债终究也得偿还,届时又该如何?”沈静秋叹了口气。
“日后之事,且待日后分说。当务之急是结清眼下的债,为您疗愈道基旧伤。钱财之事,徐徐图之便是。”江亦青安慰道。
“只能如此了。青儿,真是苦了你了。”
“莫有的事,娘。我去准备晚饭。”
餐桌上,二人默默吃着饭。沈静秋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青儿,那丹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江亦青不愿透露太多,只得含糊其辞:“一位道友赠与我的。”
“素不相识之辈会赠与我们此物?可莫着了他人道。”
“不必多虑,我自有分辨。况且这苍州无人识得你我,何须忧心。”
不知缘故,一向温和的母亲难得严肃起来:
“青儿,外界凶险难料,你永不知遇见的修士,怀揣何种因果而来。切莫与旁门左道沾染牵连,也少同陌路之人往来,可记住了?”
“明白了,娘。我日后定当留心。”
江亦青搅着碗里的稀粥,欲言又止。自小母亲就不许她与外人过多来往,更不容许她接触宗门。
她并非未追问此事,但母亲却不愿她深究缘由,时间一久,她也只得作罢,可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深。
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沈静秋喃喃道:“先皇,吾等此举当真无愧天道么...是否该将真相告知青儿?”
“然纵使她知晓,吾等亦无力回天,不如让她平安度此残生。可如今,连这微末心愿,怕也要化作泡影了...”
深秋的夜,冷月如霜,晚风更添几分萧瑟的寒意。江亦青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昨夜那凶险的场面仍令她心有余悸。
昨日深夜,她独自踏入苍州城外的苍冥山脉,寻找灵药狂雷灵诞草。母亲如今伤势极重,经脉脏腑俱损,神魄与灵魂也不断溃散着,整个人都在衰败。
可寻常灵药已无用处,唯有借这雷系灵药的狂暴之力,破而后立,方能续命。
森林的空气中开始升起湿热的潮气。江亦青感受着拂过的微风,知晓不久后雷雨便将来临。她要在雷霆降下前找到狂雷灵诞草。
她合上双眸,沉下心神。
神魂之力凝聚。无形的神识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血脉之力运转。方圆百里内,树木、花草所散发出的生命气息兼被神识囊括而进。
她的心神愈发沉浸,感受着植物中的磅礴生机,搜寻着那株狂暴灵药的气息。
“咻!”一道破空声自身后远远传来。
江亦青顿时寒毛卓竖。不等她反应过来,便下意识退出了神识状态,闪身躲进了丛林中。
旋即她便望见不远处的上方腾空着一名女子。女子凌空而立,浑身染血,周身灵气暗涌,丝缕的灵力逐渐显现。她境界不低,但灵力却显得单薄与驳乱,仿佛随时都会溃败。
“兰云溪,我看你能犟到何时!今日便是御灵宗也护不得你!”
追杀的几人叫嚷着,扬言要将御灵宗的圣女绑回焚天做人质。她终于惊觉此女正遭死劫临身。
“交出破厄丹,饶你不死!若不识好歹,休怪我们无情!”
“做梦!”那名唤兰云溪的女子气息愈发紊乱,嘴角也淌着血。但却毫无退让之色。
一道枪芒从江亦青眼前擦过,直指女子。
女子手中结印,灵力涌出。
“天华水刃斩!”
银白色的灵力灌注进匕首,隐约间有水流声潺潺作响,音色充满冷意。匕首上有洁白的光芒绽放而出。女子玉手紧握,对着虚空横劈而下。
一道带着虚幻的刃影瞬间幻化而成,锋利无双,与迎面而来的枪芒狠狠冲撞在一起。
“轰!”
一阵巨响过后,狂暴的能量向四周疯狂扩散,银白与血红的光芒碰撞交织间,强烈的能量迸发而出。
然而女子的法术虽威势不输对方,可攻击力却不强,颇是单薄。刃影仅仅僵持了一瞬便开始崩碎消散,根本无法抵挡那汹涌而来的枪芒。
刃影只削弱了枪芒的部分力量。枪芒再次幻化作数道枪影,顷刻间便将白衣女子笼罩,纷纷爆炸开来。
“噗!”
女子喷出一大口鲜血,在空中摇摇欲坠。爆炸产生的能量再次将她重创。
当下,她本不愿节外生枝,正欲抽身离去,听见此话却一下征住了。
她必须得到那丹药,母亲的伤不能再拖了。
攻击在片刻间便如鬼魅般凌厉而至。那是一道赤红的尖锥,带着破空声呼啸飞过,恐怖的威势直奔女子而去。
重伤的女子早已无力支撑,任由尖锥洞穿了她的右肩。巨大血花在白裙上绽放。女子如同被风摧残的花瓣般坠落。
她不再迟疑,一咬牙取下了背上的木弓,将灵力尽数灌注。弓箭上泛起淡淡的光芒,她搭起弓,盯紧上空,低喝道:“翠华箭!”
九支泛着光华的翠绿箭矢在弓弦上凝聚。弓弦猛地回弹,发出嗡嗡声。
四支箭矢朝着几人疾射,余下则化作一条灵力青龙。她心念一动,箭矢与青龙纷纷爆炸开来,空中只见青绿色的冲击波遮蔽了众人视线。
“谁在偷袭?!”追击的人群中怒吼。
她赶紧趁乱接住女子,给两人贴上凌云符,立马开始了逃遁。女子已是筑基后期,还隐隐有突破金丹的气息,比江亦青境界高出不知多少,仍成了这副模样,可见追杀之人实力之强横…
江亦青扯过被褥蒙住了头。闻着褥子上淡淡的香气,翻身之际,那女子的模样再度浮现脑中。
御灵宗在苍州可谓是威名赫赫,江亦青虽为一介散修,也久闻圣女名号。但她初见其真容,却是在那处荒寂的山洞中。
可怪异的是,明明不过一日光景,那令人心下发怵的场景却已模糊,她甚至已忘却自己如何为对方疗伤,唯有兰云溪的衣着在她识海中挥之不去
她身着素白衣裙,样式简单,但上好的雪缎面料裁剪极尽精良,裙摆处用纤细银线绣了几枝疏落的兰草,只闪过一抹淡淡银辉,再无半点多余装饰。虽满身血污,衣衫破烂,却难掩清贵。
念及此处,江亦青愈发难以入眠。她岂会不知去其他钱庄借债,与饮鸩止渴无异,可若不是生活所迫,走投无路,她又怎会愿意做出这般赌徒所举?
她深吸几口凉气,脑中又泛起混沌。昨夜兰云溪任由她取走丹药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难不成对方当真动了恻隐之心?想不到堂堂圣女竟如此心善,不过也是,养尊处优的未来掌教怕是头一次见识人间疾苦,眼下估计早已回到宗门,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去了。
人各有命。今日匆匆一面,却未能好好道谢,想来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江亦青不禁感慨。那般富足、高贵的人生是她难以意想的。
倦意渐浓,她终于带着满腹思绪沉沉睡去。但她却不知,何等劫数正等候着她。
几日后的清晨,江亦青踏出家门。
“定要今日前往?城中几家大药铺都尚未开张。”江亦青有些不解。
“不妨事,寻常药材罢了,并无二致。”沈静秋宽慰道。
“明白了,娘。我去给您取药引,明日您便可服下丹药了。”
“去吧,青儿。路上当心…”
陈旧的木门缓缓阖上,沈静秋的内心如死水般沉寂下来,近日苍州中便已暗传出那伙人的踪迹。这一日还是来临了。
果不其然,晌午刚过,数名黑袍人便破门而入。
“终究还是来了,呵呵。十九年了,好不容易能和沧澜大人交差了吧?”沈静秋露出一丝讥讽之色。
为首之人哈哈大笑,“不错,沈静秋。莫说尔等东躲西藏,这些年在人界行走,吾等亦是历经艰险啊。”
“倒不想你对陛下真是忠心耿耿,当年那般境地也要携她的爱女遁走,保住皇室为数不多的血脉么?未料到你有这般毅力,我等真是惭愧。”
“彼此彼此,为赶尽杀绝,尔等也可谓殚精竭虑啊。”沈静秋冷笑一声。
“休要多言,江云昭那孽种在何处?是何名讳?还有圣灵玺,给我搜!”
“你当真认为我愚钝至此?”
“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沈护卫,自非吾等这般见识浅薄。不过既然如此,便留不得你性命了。”
沈静秋出手抵抗,但为首之人堪堪祭出一道攻击,便将她重创。想来也是,受愈发深重的旧伤拖累多年,她已从至高修为跌落至炼气境,面对元婴初期的修士 ,是何等无力的存在。
不多时,沈静秋已奄奄一息。为首之人淡淡开了口:“既然你执念深重,至死都要守卫皇族,今日,便成全你这份忠心吧。”
说罢,他将一个年轻女孩拉到沈静秋跟前,戏谑道:“来,江寒薇,送你敬爱的前辈上路吧。今日故人重逢,当真怀念呐。”
沈静秋瘫坐在地,抬眸望向女孩。她袍罩下的面孔十分秀丽,却无勇气与自己对视。
“不想你仍与他们为伍,也罢…你不后悔便是,自幼你就是个不听劝的人。”
“…休要在此惺惺作态,江云昭那贱人,死就死了,还想另立新朝?”
“直呼先皇名讳,乃大不敬,寒薇。”
沈静秋神色平静,仿佛眼前并非取命之人,而是某个说错话的孩子。
为首之人见她踌躇,催促道:“还不动手?此刻不表忠心,更待何时?斩了神木族昔年最难缠的守卫,可谓大功一件,日后自有后赏啊。”
他语气渐寒,“这般优柔寡断,要我等如何信你?”
江寒薇脸色惨白,露出挣扎之色,玉手也在微微发颤。但不多时,她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决然,将利刃刺向了沈静秋。
鲜血汩汩。沈静秋生机渐散。她感受着死亡来临,却无半分畏惧,只是启唇,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
“陛下,臣未能护亦青周全…但臣无悔,我已尽守卫之本分,此生无憾矣…”
“江云昭,来世你可倾心于我?”
“……”
“保重…亦青,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