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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夕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五凤船行的埠口再往前一截,便来到熙熙攘攘的西津渡。


    西津渡就在山脚下,靠着内江连着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都在这里汇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沈时令带他挤过好长一段上坡路,青石板的路面坑坑洼洼,两边都是摊铺和小贩,又因为靠近渡口,有不少马帮和商户,一路上都跟那些拉货骡马擦身而过。


    一头大青骡子擦身而过,沈时令陡然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那骡子和车夫,顾素在前边都走了老大一截,回头还见沈时令呆呆望着那骡子和车夫。


    那车夫很是疼爱牲口,从怀里掏出一根水萝卜,拿膝头磕成两截儿,自己啃一截儿,又将长的那一截,拿手里喂那头骡子。


    沈时令就这般看着,不知何故湿了眼眶,又见顾素在前头等他,便默不作声快步赶上。顾素问他看什么,沈时令只是摇摇头,顾素也没有追问。


    他俩便是这样,不想说也不勉强,就只当了没问过。


    天一楼就在半山腰,一家老字号的酒楼。沈时令停住脚步,让门房通知大掌柜。掌柜一看沈时令来了,立马开了楼上雅阁。


    顾素的耳边总算清净了,一路上被马帮铃铛给闹的,总觉像在自己脑袋里摇。这会子进了客栈,耳畔还似有铃铛声,叮当叮当络绎不绝。


    再看沈时令,已经拉开雕花扇门,到天台上透气了。


    天台上能看到大江东去,江心的岛屿,往来的舸舟,远处的青山,近处的酒肆,整个西津渡口尽收眼底。


    沈时令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但却没有回过头来,依旧望着眼前的风景,直到顾素走到身边,与他一同看着槛外风景。


    顾素望着眼前景色,眼神流露出羡慕,指着江心一座孤岛,说真好看,那边好像有个岛,不晓得有没有人住在上边。


    沈时令眼神黯然,平淡乏味说那是焦山,不仅有人,还有寺庙。


    沈时令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给他指出方向,方才去过的金山,就贴在内江的水湾边,再往前走是江南第一泉,那水可以拿来酿酒,江中心的岛屿是焦山,再往前走就是北固山,当年刘备招亲的地方。


    当年这些地方,他跟画玉寒都来过,每一处都有他们的足迹,包括西津渡那条长街,现在所处的天一阁,还有天一阁旁边的汤池子。


    沈时令知道方才看到的大青骡,绝不是当初看到的那只骡,那只骡的主人只会虐打它,不会给它喂好吃的水萝卜。


    同人不同命,同骡也不同命,跟了不同的主人,便是不一样的待遇。


    沈时令早已认命了,只是还下不了狠心,或许该通知画潋山庄,将这边的情况说明白,终归是需要往前一步,如过河的卒子再无退路。


    顾素抬头看着他,总觉得他那双眼似蒙上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嘴上数着名胜古迹,但其实早就心不在焉。


    这也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能若无其事掰扯风景?沈时令假装轻松,也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忧,顾素当时是这么认为。


    沈时令笑说虽说江南靠水吃水,可这京口的三怪,与水一点关系都没有。肴肉不当菜,香醋摆不坏,面条锅里煮锅盖。


    肴肉也只能做早茶,搭配姜丝沾些香醋,锅盖面自然也少不了,沈时令叫了鱼汤面,面条自带一股碱香,加上炖得浓浓的鱼汤,平凡之中见卓绝。


    因为来得不是季节,刀鱼和河豚吃不着,沈时令点了蟹黄汤包,皮薄得能看到里边的红膏。


    沈时令一惯的好胃口,肉啊鱼汤来者不拒,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昔日跟画玉寒过来没哪一顿吃得安生,看起来山珍海味摆了一桌,真正吃到嘴的就没几样儿,倒还不如今天这一顿吃得踏实畅快。


    顾素被蟹黄汤包给惊艳到了,那一口下去鲜甜满嘴,蟹膏的滋味确实是好,但即便这样也就吃了两只,很少有人惹了天大的麻烦,还能若无其事地吃喝睡觉。


    顾素虽然这么想,但等吃完又饮过茶,眼皮子渐渐沉起来,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起初只是靠在茶几上,后来身子渐渐滑下去,等沈时令扶他上榻时,也就挣扎着咕噜几句,嘴上说着不睡不睡,头挨到靠枕就睡过去。


    沈时令就趁这会功夫,让掌柜拿了纸墨过来,写了几封往姑苏的信,当中有一封是给画潋山庄署房,虽然没有写明给画玉寒收的,但落款却写了金陵堂主沈时令,把今早发生的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另外信末还说了一句会去黑虎堂。


    信只是叫店里的伙计送去,除了画潋山庄署房的那一封信外,其余几封信皆附上店里的几封酱菜。


    大掌柜嘱咐信千万别丢了,沈时令满不在乎说信丢了没事,几句家常话,别坏了酱菜才是正经。


    沈时令从不说假话,都是姑苏的老熟人,当初闲聊时应承下来,说有机会带天一楼的酱菜。


    如今劫难临身,沈时令心里没底,赶紧趁着机会,把答应的事做完,此生也无所欠了。


    沈时令想自己来人世一遭,好歹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说话算数表里如一,临了也不欠谁的,尤其是他画玉寒,人人都以为他负了画玉寒,却不晓得是画玉寒负了他。


    大掌柜知道埠口炸船之事,却不晓得跟他们有关,还托沈时令跟画当家问个安,说地窖的小酱瓜多呢,却总不见画当家过来。


    沈时令听了干笑数声,调侃说大当家的灶热乎着呢,等着送百年火腿的都有,哪还会想你那小酱瓜。


    大掌柜摇头,一脸不信,笃定说大当家才不会忘,只是忙得没空抽身,沈堂主真会开玩笑,火腿还能上百年,一个夏天不就蛤得发苦啊?!


    沈时令刚想回他还真有这种老火腿,他在大当家的门廊里见过,送礼来的抱怀里跟抱琵琶似,从头到尾裹着红绸缎子,说是一条火腿就能换一个宅子,但看到顾素从门边探出头,也就不跟大掌柜唠嗑废话了。


    顾素必定是又做噩梦了,那张脸惶恐不安,一双含悲带愤的眼,在看到他之后才稍稍还神,单薄身子依着门,悲苦无助的模样。


    沈时令就带他出去走走,从西津渡口走到运河边。


    正值黄昏,艇户们都靠岸停歇,上百条船挤在内河这一段,能生火做饭的也只小半,他们比岸边的渔民还要穷,在渡口找不到活计的时候,只能打些鱼虾换柴米。


    等走到七月桥边时,花船又渐渐多起来,还不时靠过来招揽。沈时令知道顾素心里忌讳,被逼做金掌门的禁脔,成了此生难以洗刷的污点,平日最怕听到小倌、勾栏这些词,便是有人骂街无意说出,都会让他觉得刺耳难耐。


    沈时令想拉他离开河道,谁料他一反常态说河边风光好,不仅有张灯结彩的花船可看,还有背着竹篓的卖花翁。


    沈时令见他盯着一位佝偻瘦弱的卖花老汉,知道他是想起过世的祖父,便掏出一块碎银,连带竹篓子都买了。


    一篓子茉莉花,花小枝多叶儿茂,不适合簪在头上,但闻着却异常的香。


    顾素瞅他将篓子端来,那张脸似哭似笑,幽怨说这又是做甚?河边多少可怜人,难不成一个个都给银子?即便能都给,也只得饱餐几日,你还能救济他们一世?


    沈时令听了他的话,再一想确实如此,一块银子不济事,连心安都买不来。


    顾素似觉话说过头了,让沈时令下不来台,可又不想低头认错,找一层石阶坐下来,索性把头埋入竹篓,让花香彻底沁入心扉,渐渐平复沮丧的心情,这才把头又抬起来,伤心说以前我家也种茉莉,就在茶山的脚底下,五亩地全都种了,一到夏季香飘十里。祖父教我如何拿它做茶,七窨一提形似珍珠,所以那茶名为茉莉龙珠。


    这话跟沈时令说过上百遍,但每次伤感难受之刻,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沈时令会在一旁静静听着,无论听多少遍都是如此,有时候在顾素哽噎之时,将他搂入怀中无声安慰。


    老爷子一身犟骨头,拒绝卖掉茶山花田,制茶手艺不肯外传,因此惹怒金掌门,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金掌门狠戾毒辣,不仅杀人霸占茶坊,还将顾素掳去萧山,白天逼他制作茉莉龙珠,夜晚关在房内供他淫乐。


    受不了虐待的顾素也曾妥协,只是没学会老爷子的手艺,窨制出来的茉莉龙珠,不是焦枯一捻就碎,就是松软得散了卷,祖父制作的茉莉龙珠,如今已经变成绝响。


    顾素低声哭泣,头埋入花篓子,伤心得肩头耸动,哽噎到呛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沈时令看不下去了,手搭去他的肩头,微微用力握住,让他感受到自己。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这般默默陪着他,一遍遍听他述说,一遍遍看他沉沦,再一遍遍将他救起。


    顾素终于哭累了,头靠在沈时令肩膀上,脸上挂着道道泪痕,紧紧搂着那只竹篓,眼睛呆呆望着河道,哀绝说沈大哥,死后真会跟亲人团聚吗?祖父知道我干过的事,还肯认我这个孙儿吗?


    沈时令回答不了他,只能把肩膀给他靠着,人心和世道一样诡谲,谁晓得顾家祖父什么脾性?


    沈时令见过卖妻儿的赌棍,见过淫人妻女的败类,倔脾气的老头子,认死理的书生,失贞上吊的女子,当小倌受鄙夷更是寻常,但顾素却非有意如此,碰到金掌门那个畜生,躲不掉逃不开实属无奈,又怎能怪罪到他身上?!


    沈时令甚至觉得顾素单纯,与心思复杂狡黠吊诡的画玉寒比起来,顾素可谓单纯得似一张白纸。


    沈时令是真心觉得顾素很好,比绝大多数人都温良无害,心肠柔软又富有同情心,看不得人受罪受苦。


    远处驶过来一条破烂不堪的篷船,棚下吊着一盏渔灯,赤膊汉子把撸摇得咯吱响,好似随时都会散架一般,顾素瞅着他打补丁的短裤,居然羡慕说沈大哥,我们就不能像他一样?


    汉子穷得连衫都穿不起,冬天怕还不知道怎么过活,顾素却羡慕说他还有一条船,可以顺江东去,也可以沿运河北上,有水的地方都能去。


    沈时令沉默半晌,待顾素看过来时,才含糊其辞说那我们坐船。


    沈时令是在跟大掌柜聊天的时候,看到顾素从门口走出来,那一瞬间的闪烁眼神,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还是应该去一趟飞龙旗的舵口,亲眼看一下那封伪造的堂主手谕。


    顾素刚刚哭过,眼睛还是红的,此刻昂起头来,瞪着他抱怨说沈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时令望着河道,眼神变幻说事没完,谁都跑不掉,船都能给你炸沉了,还没待在家里安全。


    沈时令说的家里,是指金陵沈家老宅,但也就是顺嘴一提,老管家吴婶小莫愁都不在了,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宅,再也无法带顾素回去了。


    顾素眼神暗淡无光,低低说我杀了仇家,大当家不想问公道,只想拿我立一个规矩,要江南门派都引以为戒。


    天下太平武林和靖,禁止门派恃武逞凶,禁止门派内讧械斗,大当家跟六扇门已有共识,甚至帮着他们制约以武犯忌的江湖人。


    本来没什么份量的顾素,因为得到沈时令的宠爱,倒成了一个绝佳典范,连大当家的换帖兄弟都保不住他的爱宠,江南还有什么人敢触犯禁武令?


    沈时令闻言诧异,过后皱起眉头,略微生气说谁跟你这么说?


    禁武令是针对门派,但顾素并非门派,沈时令只担心另一件事,画玉寒所谓地公审,倘若金掌门案件公开,禁娈一事传遍江湖,顾素以后还怎么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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