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到姑苏五百里地,中间还隔着京口、瓜洲、龙城,沈时令一路上跟人打听,确实是画潋山庄的锦骑,六个人押送一辆马车。
抓一个顾素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沈时令不由怀疑这是画当家给自己安排的,顾素就是吊着他的饵。
本来嘛,金掌门的命案,说起来也跟自己有关,要不是他一脚踹碎金掌门的双膝,金掌门怕也不会丧命在顾素手上。
那时候,顾素还没跟他学刀,一个禁脔哪能有那种能耐?!
沈时令的马是好马,锦骑的马也是好马,想追上就必须赶一宿夜路。
沈时令已有年把晚上没出过大门,一到傍晚就让莫愁把院门关了,早早用过晚膳,便坐到大槐树下,叫顾素沏一壶茶,亦或教他练刀,亦或静坐品茗,但看那一夜的心情。
顾素年纪虽轻,沏茶功夫了得,井水到他手里,煮的茶胜过山泉,秘诀就在对火候的把控上。
沈时令曾仔细看过他的手,白白净净纤细修长,握着只觉柔软胰滑,宛如女子柔弱无骨的手。
正是这一双手能够煮出令他赞不绝口的好茶,便是画玉寒天赋极高的人,于茶道上仍要逊色于顾素的天赋。
最令沈时令诧异的是,那指尖总是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那一年隆冬深雪,沈时令把他的手捂进怀里,顾素乖巧地依偎过来,清瘦脸颊靠在他的肩头,那一幕情景让他历历在目,但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冰天雪地,四下白茫茫一片冷寂,似乎连天地都遗弃了他们。
赶到京口已是后半夜,江边渔火星星点点,站在五凤船行的埠口前,沈时令松了一口气,这一夜总算没出幺蛾子,马没掉沟里,人没遇鬼怪,倒是帮他节省气力,现在就等着天明讨人。
不愧是画潋山庄的精锐,卯时刚过天色未亮,就出现在薄雾弥漫的埠口。六骑连同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又不喧嚣,颇有一种训练有素、不扰民生的风范。
五凤船行前来接应的老刀把子,刚刚还拿着烟袋子跟沈时令唠嗑,说以前的埠口简直就是黑翻天,有点能耐就三五成群拉帮结派,前来敲诈勒索,更甚者强占埠口,抢夺船只欺男霸女,要不是画当家成立武盟,以雷霆手段除恶,重新制定规则,埠口哪有现在的清明景象?
沈时令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呸呸呸。
这些年江南武盟稍有成就,连带着画玉寒被吹成神话,说什么武功超群横扫千军,什么文武双全谋略过人,还有说他练成北冥神功,凝水成冰御剑飞行,日行千里所向披靡,牛皮都快吹破了,众人都不拿他当人看,妥妥一尊下凡的神。
沈时令每次听到都颇为不屑,画玉寒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他沈时令还不知道吗?虽说刀枪棍棒斧钺叉,十八般兵器都能耍几招,但用得最溜的还是霜玉剑,最精深的还数画家一套独门掌法‘大碑掌’
大碑掌再厉害,也就是一双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独秀终究难抵合众之力;霜玉剑更不用提了,每一招每一式了若指掌,便是招中漏洞和补救之法,也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又亲自给画玉寒演示。
可不是沈时令托大,倘若卓无尘的污蔑为真,他跟前一任金陵堂主**苑预谋,想将画玉寒拉下神坛,那画玉寒必定难以招架。
找个机会二对一,真能让画玉寒变成画像上的大当家,高高挂在画家祠堂,供后世凭吊瞻仰。
埠口的薄雾还没散去,锦卫还没走到跟前,老刀把子一边迎过去,一边让大孙子帮他解开缆绳,有小儿手臂一般粗,那孩子不过十来岁,笨手笨脚拉得吃力。
沈时令想不一定动武,但毕竟刀剑无眼,别伤着不相干的人,便推了那孩子一把,唬他说快上船躲起来。
话音刚刚落下,传来细微声响,沈时令身形比脑子反应快,一个飞掠将那孩子抱怀里,似下锅的油条,一个个横滚儿,擦过一排又一排的箭弩。
随着哎吆一声,老刀把子已经中箭了。
这一波弩箭还未停,对方躲在船上发射,薄雾中只能看到模糊身影,一个个立在船舷边上,姿势老练搭着箭支,对准锦骑密集如雨。
沈时令和老刀把子,因为离得太近,被箭雨殃及了。
沈时令身子落定,在下一波箭雨来袭之前,又将老刀把子连拖带拽,避开那堆盖着油布的货物,往远离埠口的地方逃去。
弩箭的距离有限,对方如果逼下船,还可以逃到礁丛躲避。
江南人大抵深谙水性,老刀把子和小孩儿肯定会水,自己更是能在水中打拳出刀,但对方却没办法在水中排布箭阵,歪歪斜斜追赶敌人,箭弩在手也失了准头。
再看那队锦骑也是老江湖,训练有素临危不乱,护着马车雁形防御,避开埠口油布货堆,也往沈时令这边退过来。
对方能在船上埋伏,又岂会放过埠口?
射箭的一方见锦骑不上当,并没钻进预设的包围圈,一声哨令后油布从里边掀开,埠口一下子涌来更多弩箭手,三方合围又是一波箭雨射杀。
锦骑那边一看情况危急,为首者下令丢弃马车,并从马车内拽出一人,又冲着沈时令这边看了一眼,情况紧急隔着薄雾,竟没认出粗衣布鞋的沈堂主,只觉得此人身手了得,似是老刀把子的朋友。
沈时令一眼认出顾素,被牢牢抓在对方手里,两只脚都没有穿鞋,脚上还有斑斑血迹,大敌当前沈时令顾不得气恼,只能冲着锦骑大吼一声快往这边来!
顾素听见沈时令的声音,那眼睛顿时亮了,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想要挣脱对方钳制,但功夫相差甚远,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顾素所学的那些,在锦骑队长面前,不过花拳绣腿不值一哂。
但上头命令是将顾公子带回山庄,此时此刻得保护顾公子安全,无形之中又牵制了队长,任他武功比别人高些也没用。
待退到礁石滩丛,锦骑已有三人中箭,但所幸已临礁石群,不少奇形怪状的礁石,宛如假山立于江畔,倒是便于他们躲避箭雨,船也无法靠近背袭。
至此,箭雨失去优势,锦骑也伤了三人,双方陷入僵局之中,就看对方谁先耐不住性子,不顾一切发起攻击。
沈时令此刻犯难了,架着老的抱着小的,顾素就在不远的地方,但他却腾不出手来,只能眼睁睁看他受罪,在那队长手中徒劳挣扎。
此刻,薄雾中传来一个似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画潋山庄的锦骑们,尔等给我听好了,我等乃是金陵堂飞龙旗麾下,奉沈堂主之命前来营救顾公子,不成功便成仁,但不想连累无辜……我说这位楚雄队长,让不相干的人离开如何?
短短几句话,内容可丰富了,把沈时令都听懵了,一脸的怪异神情,震惊狐疑、莫名其妙、难以置信……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就变成了此刻的古怪模样。
原来那位锦骑队长姓楚,画玉寒新招揽的巴山刀客楚雄;原来埋伏埠口的竟是金陵堂的飞龙旗,听声音应该是副旗主长安;原来下令围杀锦骑的竟是自己,可他怎么就记不得自己颁布过这道命令?
事实上,从他来金陵的那一日,足足六年挂着虚名,三年前更是闭门不出,从未参与过堂中事务,堂务皆由三位副堂掌管,并直接向画玉寒汇报,飞龙旗却说接到他的命令,撒谎也不动一下脑子?!
这样一个傀儡堂主,即便自己真真下令,飞龙旗又敢执行吗?
飞龙旗那边也看出来了,计划外还多了一个人,扶老携幼武功不俗,混乱中尚能找准退地,惹到这样的人实属不智,有道是多一敌不如少一敌,把锦骑杀光才是正事,没必要惹多余的麻烦。
沈时令这边也冷静下来,旗主迟歌和画玉寒不对盘,必定是捉准机会发难了,打着救顾素的幌子,即便拉拢不了自己,也能把黑锅扣到自己头上。
见楚雄回头瞅着自己,沈时令一瞬把定心思,决不能让两方火并,死伤的都是底下兄弟,嗓门清亮说让我们过去。
楚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做出一个放行的手势,可被他擒拿着的顾素,却在此刻大喊起来:沈大哥,救我!
这一喊,便捅了马蜂窝。
沈时令亲眼看着楚雄的表情起了变化,那看向自己的眉眼瞬间冷寂,瞳孔收缩冒出杀气,抬手就把顾素拉过来,拇指食指锁住对方咽喉,冷飕飕说难怪我瞅您眼熟,原来竟是沈堂主,江南的雾容易迷眼,楚某今日算是见识了。
此刻在楚雄的眼里,只怕老刀把子和那孩子都是伪装者,只等退到他们身边偷袭一刀,但偏偏遇到一个惊慌失措的顾素,一张嘴就把偷袭计划揭穿了。
老刀把子也吃惊了,胳膊和腿都伤了,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还没忘了打探一句:你是沈堂主?
先前瞅他坐在石墩上,一个水囊两只冷馒头,粗衣布鞋一把佩刀,颇有几分江湖落拓刀客的味儿。
但真真与他聊起来,那张嘴天南地北,比埠口苦力还能拉扯,从西津渡口的长街聊到天一楼的小酱瓜,从江里三鲜聊到今年的秧草儿,对京口倒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还要熟稔。老刀把子跟他聊得来,没想到他竟是金陵堂的堂主,与画当家拜把子的沈时令。
楚雄虽然意在钳制,但全神戒备时,指间力量不会小,顾素清秀的脸憋成茄色,此刻一脸痛苦神情,但眼神却不凄苦,甚至还有一丝得意,小伎俩得逞的心态。
沈时令眼睛瞅着顾素,心想他就会自讨苦吃,也连带着别人跟他吃苦,不喊这一声沈大哥,也不用遭这些罪,话却是对楚雄说,那么眼下你可曾瞅清楚了,瞅清楚了就让我过去问问,我这会子也被雾迷了眼,搞不清楚你们双方欲意为何。
画潋山庄的锦骑和武卫不同,武卫负责保护山庄,打退入侵者和敌人,以武功为首要考量。
锦骑处理对外事务,除了武功过人之外,还要看机敏和应变,一介武夫进不了锦骑,更做不了锦骑的队长。
楚雄听出话中有话,皱眉说什么意思?
沈时令转过目光,盯着楚雄的脸,沉声说我看到你们登门踏户掳人是真,也看见飞龙旗想杀你们是真,但我敢以沈家名誉起誓,我没让飞龙旗过来救人。我只是自己追了过来,原想跟你们一决高下,打败你们将人带走,也无需惊动旁人,更不会在埠口埋伏箭阵连累无辜。
沈时令说话一贯沉稳,看不见顾素正在楚雄手上,也没被飞龙旗的箭雨逼杀,扶老携幼脸色镇定,眼中一丝杀气都没有。
要动手此刻也该动手了,但扶着老幼的手不曾松开,从容不迫倒让楚雄钦佩,此事确实有很多疑点,第一波箭弩偷袭之刻,沈时令离得比锦骑还近。
楚雄虽然未松戒备,但却让手下放行,不亢不卑说沈堂主见谅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请顾公子姑苏一行,大当家有话想要问他。我等保证一路礼遇顾公子,也望沈堂主勿行极端。沈堂主若对指令有所质疑,可随我到山庄找大当家,相信他必能给堂主一个满意说法。
沈时令嘴巴一咧,拿眼神安抚顾素,让他此刻稍安勿躁,也不跟楚雄多废话,放开老刀把子和那孩子,迎着飞龙旗箭阵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也在心里盘算,巴山汉子看起来粗糙,但遇事倒是蛮冷静,嘴巴也能说场面话,里外都透着对画玉寒的敬佩,想要让他放了顾素,那也只能把他打趴下。
日头已经渐渐升起,薄雾很快消弭无踪,晨曦之光照在沈时令的脸上,就见他独自面对飞龙旗箭阵,扯开嗓子凉飕飕说:副旗主长安,还不肯收手?当真要闹到无法收拾,一个个都拿草席子裹尸吗?
沈时令已经点名道姓了,货堆顶上这才立起一个人,又装模作样瞅了几眼,才夸张做作地喊:哎呀,沈堂主,还真真是您哪!
沈时令厌烦地挥手,让他别来这一套,冷飕飕说你先把箭阵撤了,一个个饱饭吃撑了,这是想送谁去见阎王?
长安听他这么一说,故作一脸迷糊,眨巴眼睛为难说这不是堂主您下的命令吗?
沈时令被他气到翻白眼,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当着面信口雌黄,索性破口大骂说我挖你祖奶奶的坟,胡诌也动一动脑子,我下令要你们来围杀我,我吃饱饭闲得没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