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季第一次和扬瑞辰见面,其实是在扬高鹏和宋岚大吵一架后。扬高鹏丢下情绪极度不稳定的宋岚,和司机带着扬瑞辰和扬一两姐弟来到喻家,跟喻泽南以及当时还在世的汤汶说借住一段时间。
喻泽南当然没问题,汤汶也向来听喻泽南的话。他们两夫妻好客地接待了他们。
当时喻季还能正常说话,只是说得不多,沉默寡言,扬瑞辰出现的时候他只是站在家里二楼,从上而下地注视着那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头圆圆的小男孩。
那时候扬瑞辰才七岁,个头已经长到了一米八八的扬高鹏的腰部地方,骨架即使尚未完全张开,却也像是一只小豹子一样,似是蕴含着无穷的潜力。
喻泽南招手让喻季下来跟大家打招呼,喻季这才一步一步下楼梯,最后慢慢走到扬瑞辰面前。
期间扬瑞辰一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喻季。小孩不善掩藏心思,扬瑞辰第一次见面就对喻季有了好感——
谁不喜欢长得漂亮精致的乖巧洋娃娃?
扬高鹏也赞,说喻季好看,喻泽南摆摆手,皱眉说皮囊而已,重要的是内在。扬高鹏哈哈大笑,说的确。
汤汶在一边笑得恬静。有那么几下,在喻季脸上,是可以清楚看到汤汶的影子的。
扬瑞辰和扬一就这样在喻家暂时住了下来,扬高鹏则去外地出差,没有几个月都回不来。
当时喻家家里还热闹,佣人就有十几个,还有一个老管家。扬家家规没有喻家的那么严,家里也只是堪堪有一个煮饭阿姨和一个清洁阿姨帮下忙而已,乍到就领略了喻家这么大的排场,扬家姐弟咋舌的同时,也十分不自在。
更别说喻泽南表面和善,其实规矩颇多——吃饭不能说话,眼睛不能乱飘;坐着要有坐相,背脊不能歪,手肘不能碰到沙发边;不论喻家别墅的哪个角落,都不能大声说话,不能笑,不能随意跑动……
扬一只呆了几天就呆不下去了,嚷着要回家,被喻泽南笑眯眯地看一眼后,竟奇迹般地收了声音。
——然后时至今日,大家都长大成人了——就连后来扬瑞辰和喻季结婚,扬一都再没去过喻家。
扬一说那是她人生中最阴暗最憋屈的几个月。在喻家的那段日子里,她感觉她整个灵魂都枯萎了。
扬一都这样了,扬瑞辰只会觉得更难受。而且他想妈妈了。
他讨厌扬高鹏和宋岚吵架,更讨厌让宋岚哭的扬高鹏,这次来喻家,扬高鹏是打定主意让宋岚和孩子们分开,扬高鹏知道他这个举动,对把这两姐弟当做心尖肉的宋岚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苛刑。
然而扬高鹏还是这么做了,他要让宋岚明确知道,在扬家到底是谁在话事。
扬瑞辰年纪小,懂的事情却很多。他懂扬高鹏的手段,懂扬高鹏对宋岚的打压,但是他不懂,他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应该是相爱相扶,为什么要打压?
为什么爸爸一定要让妈妈不开心,不自在,要让妈妈恐惧,绝望,和伤心?
扬瑞辰搞不懂扬高鹏那一系列手段背后的动机,他也不想搞懂,他只想回家,回到妈妈身边。
但是喻泽南很可怕,扬瑞辰不愿意和他说话,于是他把目光放到了沉默寡言的喻季身上。
喻季除了那天和他们打招呼之后,就再没说过话。如果不是喻菁和汤汶时不时会提起喻季,扬瑞辰都差点忘了这个阴森森的喻家里还有个喻季。
喻季很少出房门,就连吃饭也不下楼吃,都是那个叫六姐的佣人拿到他房间。扬瑞辰有好几次都想问喻季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不能见人,也和扬一私下探讨过,被扬一拍脑袋让他不要乱说话。
这天扬瑞辰吃过午饭,无所事事,趁喻泽南和汤汶进屋休息,喻菁出门回喻氏上班了,他走上二楼楼梯,来到喻季门前,敲响喻季的门。
但是扬瑞辰等了一会儿,门还是没有开——甚至里面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扬瑞辰又敲了敲,这次加重了力度。
而扬瑞辰不知道——哪怕到了后来喻季和他关系变好,他也不知道——当时的喻季,其实快要越过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
这是经典的遇到危险后身体所能做出的本能反应——fightofflight,而喻季选择了flight。
也许谁也理解不了,其实喻季自己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扬瑞辰只是一个简单的敲门动作,都能激起他的应激反应。
而在他反应过来后,喻季才爬下窗台。他为自己的懦弱和胆小而感到羞愧。
父亲说,男人不应该害怕。
所以喻季走了过去,给扬瑞辰开了门。
扬瑞辰比喻季高一个头,体格也比喻季的要壮实。他低头看小小个的、公仔一样的喻季,看到喻季脸上还残留着惊魂不定的神情,不由奇怪:“怎么了?你在怕啥?”
喻季不好明说怕的就是你,只能问他有什么事。
扬瑞辰听到喻季的声音脆脆的,如果放开来,必定也是亮亮的,悦耳的。
只是喻季有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
扬瑞辰本来想让喻季去跟喻泽南说说,让喻泽南把他们姐弟送回去。他那时还看不出其实喻季在喻泽南心里根本没那么重要,而只是本能地认为,父亲总会疼爱自己孩子的。
就像即使扬高鹏对宋岚不好,但对自己的一对子女,都是倾尽所有。
但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喻季,扬瑞辰莫名地觉得,不急。
他挑挑眉,昂首阔步公然踏进喻季的房间,小小的喻季想阻拦都来不及。
只能紧紧跟在扬瑞辰身后,两只小手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角,小小声严肃地说:“你……你怎么,怎么能随便进人家的房间?”
扬瑞辰骄矜,回头来说:“我敲门了啊,哪是随便进了?”
喻季语塞,蓦然觉得扬瑞辰这样说得也没错。
扬瑞辰在喻季的房间里耀武扬威地走一圈,见喻季的房间虽然大,却很空旷,只有一套书桌椅子,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架,书架上全是深奥的、扬瑞辰看不懂的厚厚的名著和乐谱。
以及一架钢琴。
扬瑞辰看到钢琴,眼睛亮了亮。他走过去,摸摸钢琴盖:“你还弹钢琴呢?”
喻季反应有些剧烈地走过去,啪一下打掉了扬瑞辰搭在钢琴盖上的手。“拿开你的手。”
他的声音轻轻的,内里还带着糯,语气很冷。
扬瑞辰莫名其妙有些惧,手也的确缩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弯下腰看喻季:“不让碰?这么宝贝?”
喻季看扬瑞辰一眼,扬瑞辰皱皱鼻子,只觉得后背毛孔都竖起来。
他只好讪讪地耸耸肩:“不碰就不碰,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多少岁了?”他突然好奇喻季的年纪,并且自信地认为喻季肯定比他小。
这样他就能做喻季的大哥了。
“九岁。”喻季见扬瑞辰不碰钢琴了,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刚才的神态。
扬瑞辰下巴张开。他不可思议看着喻季:“你有九岁了?!”绕小小个的喻季走一圈,滴溜溜的眼睛在喻季全身上下打了个转,“就你这小身板,有九岁了?你这九年里没吃饭吗?”
喻季气不打一处来:“矮子就不能是九岁了吗!”奶声奶气的,脸也被扬瑞辰气得通红。
扬瑞辰好像就是从这里就开始怕喻季生气,他伸出手来拍拍喻季的小脑袋:“别生气,我开个玩笑嘛……”偏偏他又比喻季高,看起来就是居高临下的姿势。喻季更气了。
他大力地把扬瑞辰推出自己的房间,最后瞪一眼扬瑞辰。“我不想看见你!”罕见地露出一点孩子脾气,紧接着就把房门关上——
那是喻季第一次跟扬瑞辰说“不想看见你”,之后就再没说过。而今天,也就是他们结婚后三年,喻季平生第二次对扬瑞辰说——
“我不想看见你。”
这时他们站在喻家大门口,刚接受完年迈的喻泽南的质问,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问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非要闹离婚,问喻季到底有没有把喻家的荣耀放在眼里,问扬瑞辰闹够了没有。
最后,以喻泽南的震怒告终。
扬瑞辰说喻季主意已决,他百分之百尊重喻季的意愿。喻季听了,没有多余表情,只是在心里冷笑。
两人走出喻家大门后,喻季看向扬瑞辰,眼里的锋刃一点点冒出。“明天麻烦扬生你来一趟高盛律所,我已经找好了离婚律师,你到时来了直接签字就行。”
习惯了喻季对他死缠烂打,乍然的冷漠其实让扬瑞辰有些意外,甚至可以说,扬瑞辰措手不及。
他一向都以为他们这段婚姻离不成的——即使他总是提离婚,即使他总是沾花惹草——即使这段婚姻、这段关系,真的很畸形,他也一直以为,他和喻季是离不成婚的。
因为他觉得现在的喻季不会放弃他。
但是这一次提离婚,是喻季主动提的,是由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人提出来的。
看,到头来,喻季还是会离弃他。
扬瑞辰的心性已经不知道扭曲到了哪里去,他从来不肯在喻季面前低头,所以在喻季提离婚后,他满口答应,并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总算答应了。”
“嗯。”喻季一边下阶梯,一边头也不回,轻飘飘地说,“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扬瑞辰要怎么潇洒、怎么自由都可以了。”
“——你不是总要自由吗?那行,现在我给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