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坐上车时,天还未亮。摸着屁股底下柔软的坐垫,指尖带给她的感觉很奇妙。她清晰地记得多年前的某天,自己站在路边望着被公共汽车扬起的尘土,希望自己能够坐在车上。
而今,她再次坐上这趟能够离开小镇的公共汽车,心情却不是当初的期待,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超载的公共汽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一颠一颠地让她感觉屁股发麻。林知夏拉开了帘子,任由窗外新生的太阳将第一缕阳光打在她的身上。
将近五个小时的车程,林知夏有些昏昏欲睡,但她还是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以免坐过站。
尽管车窗已尽数被打开,车外灌入的风却没有带来多少的清爽,反而夹杂着难闻的汗液的气味。
林知夏正想着事情,一个急刹车差点将她甩出车窗外。
听到司机师傅用沙哑的声音婉拒欲要乘车的乘客,她十分庆幸自己是在车站上的车。
汽车短暂的停留,林知夏却彻底地清醒了,她调整坐姿后打开了手机,将反复编辑好的信息发给妈妈,继而心情变得忐忑。
她每隔几分钟便要查看一次手机,坐在她旁边的女人是个自来熟,打趣她说:“你要把上面盯出个洞来。”
林知夏对这个女人有印象,她一上来就发传单,并扯着嗓子喊“帮忙留意留意,谢谢”。她发的是寻人启事,照片中的男孩看上去不到七岁。
“十几年了。”车上有人盯着寻人启事开口:“丢了这么久,找到也该成年了。”
“可不是吗,要是还活着,都和你旁边这姑娘一样大了。”
车上的人七嘴八舌说着,女人笑着不语,在林知夏旁边的空座位落座。隔了几分钟,车上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往林知夏身上瞅了又瞅,莫名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他还活着,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纪。”
林知夏看了她一眼,并没应声,可身旁的女人像是找到了发泄口,诉说她这一路上的感受,似乎想顺便把她的人生经历也全盘托出。
原来这人是她的外甥,跟着她在集市上走丢的。她絮絮叨叨说着那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一台复读机。
于是林知夏拢了拢怀里的书包,闭上眼睛假装睡觉,旁边的女人看到她的动作才停止说话。
林知夏听到一丝叹息声,她不着痕迹地掀开眼皮看了身侧的女人一眼,在对方再次看向自己时又很快地闭上眼睛。
她没有睡,她的困意早在女人不止休的倾诉中消散,此刻正闭眸想着有关站点的事情。
站点的名字是符云镇,她上三年级之前,每逢暑假,都会被接到镇上住一段时间,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直到三个月前,她才和妈妈重新取得了联系。
电话里的女人先是对她一阵嘘寒问暖,听到她的回复后,又小心翼翼地打探她的近况,询问她的喜好。
当时举着听筒的林知夏很认真地听她讲话,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林知夏心想,自己和妈妈已经有好几年都没见过面了。
隔了一周,林知夏收到一个包裹。包裹是邮递员从符云镇带来的,里面放着两盒老式糕点和一部崭新的翻盖手机。
坐在林知夏身旁的女人有了动作,伸手摇醒装睡的林知夏,临走前还不忘和她告别:“我到地方了,先下车,你可别睡过站。”
林知夏睁开眼望着她,望着那个明媚的笑,由衷地说了句祝福的话:“好运。”
女人从包里翻出个苹果塞到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往车门走去,临下车,她回头看了看车上的人:“请你们都帮忙留意留意,单子上有联系方式,遇到相像的了打电话告知一声,谢谢了。”
林知夏垂眸盯着那个苹果,转头看向车窗外,朝下面的人挥了挥手。
车外的那道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林知夏握着手机,她打开那条成功发送的短信看了几分钟,依旧没有回复。
等林知夏回过神时,公共汽车已经驶进镇子里。
街上的吆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扭头看向车窗外,看着那些不断向后移动的画面,林知夏知道这里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一想到在这里没有她熟悉的朋友,突然就觉得有些落寞。
片刻后,林知夏收回视线,抬手揉了揉胀得发酸的眼睛,泪水很快模糊了她的双眼。
车上的售票员大声地报着站点的名字,林知夏在她的“马上到符云镇,十八里街,有没有人下”中犹豫不决,她十分希望这个时间有人和她一样要到这个地方,然后在对方应声之后她跟着下车,可是,没有人。
站在公共汽车前门的售票员看她频频望向自己,大声问道:“后面那个女生,你要下?”
林知夏连连点头,她对这个售票员有印象,甚至有些害怕这个售票员,她曾被这个人毫不留情地赶下过这辆车。
很久之前,她曾被这个售票员推搡着赶下车,一个人徒步走回家。但林知夏并不记恨她,因为当时林知夏确实没能付清车费给她。
“十八里街?”售票员问:“是不是十八里街,你在十八里街下吗?”
听见对方一连问了几遍,林知夏赶忙应声说:“符云镇,十八里街。”
“两分钟。”售票员清点了剩下的人,重新坐回座椅上:“还有十三个人。”
两分钟后,林知夏拖着掉了一个轮子而且缠绕着数圈透明胶带的行李箱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售票员热心肠地帮她把被褥从行李舱拿出来。
她跟人道谢,目送那辆公共汽车离开。
绿色的公共汽车从面前驶过,入目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紧接着是一家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杂货铺映入眼帘。
杂货铺的店门口摆放着一张藤椅,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搭着条薄毯子。
林知夏站在路边,路边喇叭里的吆喝声带着浓浓的口音,这里的一切,无不提醒着现在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无助地张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从她身边路过的行人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方言和人通着电话,她想要找人问路,却有些担心会因为听不懂方言而被人嘲笑。
林知夏低头盯着手机看了又看,迟迟等不来妈妈的回复。可太阳底下实在太晒,她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锁定了一个目标。等她拖着行李穿过街道,却在距离藤椅约有一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她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五月末的蝉鸣刚染上树梢,林知夏攥着车票站在杂货铺门口,帆布包的带子在手腕上勒出红痕。
她抿唇看着藤椅上的人,鼓起勇气走上前:“你好,打扰一下,写着‘十八里街’的牌子在哪里?”
林知夏记得电话里的内容——看到十八里街的牌子后往北走,走到第二个路口往里拐,看到第一个路口进去,第三栋楼上有数字“9”,进楼上到二层,先往左,再往右,第一个门就是207,新家的位置。
躺椅上的人动了动,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拿掉盖在脸上的书,歪着头看向她的位置,他头顶黑色的发丝被风撩起。
藤椅上躺着的是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少年,林知夏站在风里,她望着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便陷入他黑色的眸子里。林知夏心想,他的睫毛可真长,眨起来就像小扇子。
男生坐了起来,脸上带着被人扰了清净的不悦,抬手指了个方向。
林知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的小树旁立着一个十分简陋的路标,上面写着“十八里街”。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那里有个路标。
“谢谢。”林知夏有些尴尬,但得到答案的她并没有离开。林知夏有一个秘密——她的方向感极差,即使头顶有太阳,她也不能分清东西南北。
男生抬眼看向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再问“你怎么还不走啊”。
林知夏犹豫了一秒,随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北在哪个方向?”
男生皱了下眉头,大约过了一秒,他一手捞起垂到地上的被角,一手指着北方。
林知夏拖着行李往他指的方向走,手上拎着的包突然变轻,紧接着,耳边传来男生清冷的声音:“哪一家?”
“309栋207。”林知夏回头,看到是刚刚藤椅上的男生,松开手,任由他拎起自己的被子。
男生走在前面,她跟在男生后面,穿过小街,拐了几个弯,最后进了一栋七层高的小楼。
楼下的垃圾桶里的垃圾快要溢出来,果蔬腐烂的气味刺得她皱眉。
林知夏默不作声看了眼前面的男生,想起一路上弯弯绕绕的小道。如果不是遇到他,自己一定会在这里绕迷路。
男生扭头扫了眼她拖着的箱子,伸手按了一个按钮,那是一个向上的箭头标志。
电梯?
“你可以乘电梯上来。”电话里的人接着说:“电梯啊?就是铁皮箱子,人进到里面能看到按钮,想去哪一层就按哪一层,等按钮的灯灭掉,就从里面出来。”
等在电梯门口的还有一位领着孙子的老太太,一手拽着缠绕在儿童车上的绳子,一手拉着小孙子。
她看见男生,笑着打招呼:“上楼啊?去几楼的?”
“二楼。”
他话刚落,电梯在一楼停下,门打开,里面的空间不多。林知夏拖着行李箱进去,循着记忆按了个数字“2”,转身却看见男生走进了步梯。
电梯里,老太太又和她打招呼:“你是二楼哪家的,怎么没见过你?”
林知夏不认识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电梯“叮”地一声,开了门。
刚从电梯里出来,她就看到男生拎着被子出现在转角。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各自拿着东西往207走去。
几日前,她家院子外面有人喊话,出门,邮递员递给她一个钥匙串。小小的一个钥匙串上挂着一大一小两把钥匙和一个小木雕挂饰。两把钥匙上都贴着标签,一把是大门的钥匙,另一把是卧室的钥匙。
林知夏正准备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却看到身侧的男生直接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她突然想起妈妈说过,新家庭有一个比她大几个月的哥哥。
难道就是他?他就是林怀青吗?怎么看起来不像是妈妈说的“很好相处”的样子?
林知夏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叫不出来,只好作罢。
谁料男生把东西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了。林知夏以为他是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突然到来,极力避免和自己长时间共处,所以当男生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她只是目送他朝楼梯口离开。
好香,是从那个男生身上传来的气味。林知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香味,只觉得那香味像是某种木香气息,又混着淡淡的果香。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出来:“知夏来了啊,怎么到了没有打电话让人去接你?”
“太麻烦了。”林知夏心想,明明早就发过信息的,可是妈妈没有回。
“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男人笑着从她手上接过行李:“都让你妈妈说这边已经买过新被褥了,怎么又把被子带来了。路上累坏了吧?”
男人嘴上说着埋怨的话,眼睛里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林知夏抿唇,看样子,妈妈跟着他一起生活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林知夏没说话,跟着进了屋。屋子里开了灯,地面上很干净,沙发上很干净,桌子上也很干净,和她原来的那个家不一样。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台正在运行的电脑,林乔军看林知夏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解释说:“我正在准备下周上课的课件。”
“你妈妈说你喜欢吃酸菜鱼,和你哥哥出门去买鱼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他拎着东西走到里面,在贴了倒福字的门前停下,放下被子:“房间早就收拾好了,还是你原先过来住的那一间朝阳的。你带来的这些东西我先放到这里,等下你自己弄进去就是。”
林知夏点头,自己拖了行李进屋。新的房间里贴了崭新的墙纸,有大床、衣柜、书架、课桌和台灯,连窗帘都是她喜欢的浅绿色。
她拉开了窗帘,从这个位置,竟然能看到她刚刚下车的地方,稍稍移动一点视线,还能看到楼下的杂货铺和刚刚帮她拎被子的男生。
原来不是。她莫名地感到有些失落。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出刚刚在地面捡起的没能及时还给他的笔,把它放到桌子上,随即收拾她自己带来的东西。她带的东西不多,又几乎是她的所有。
她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听到门外有男生的声音响起,语气是激动的:“人来了?在她的房间吗?”
林知夏就站在门后,已经搭上门把手的手,手心沁出薄汗。
片刻,房间的门被人敲响:“知夏,我是妈妈,你开下门。”
这次,穿透力强的声音不是从电话里传出,而是隔着门板传来。林知夏听到声音,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想起来小兔子乖乖的故事,她依稀记得歌词是怎么唱的。
门外,是妈妈,和她分开了十多年的妈妈。
林知夏刚打开门,就有一个温暖的怀抱靠近她。埋在女人的怀里,林知夏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残留的花香,很好闻,和记忆里的气味是一样的。
她低低喊了声:“妈。”
女人连连应声,拉着她的手喊来一直站在她们身边不远处的男生:“这是你哥哥,林怀青。”
“这就是知夏,林知夏。”她揉着掌心里的小手,语气温柔:“过段时间你们可以一起上下学,你要多照顾着妹妹一些。”
男生点头,而后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冲进一个屋子,拿了只棕色的小熊出来塞到林知夏的手上:“我看很多女生都喜欢,买了只送你,我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很软的,你捏捏看。”
林知夏抓着小熊,里面不知道塞着什么填充物,捏起来确实很软很软,比她穿过的套了棉花的棉袄都要软:“确实很软,谢谢你。”
她依旧喊不出“哥哥”两个字,她从口袋里拿出自己刻的木雕递给他:“林怀青,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林怀青拿着那只木雕感叹:“哇塞,小妹,这是你刻的吗?”
他喊“小妹”喊得十分顺口,没注意到一旁的女生害羞得红了脸:“你喜欢就好。”
如电话里讲的那样,林怀青是个很热情的人,他领着林知夏坐到沙发上,又是给她调电视频道,又是往桌子上堆放零食水果。
他甚至担心林知夏不好意思拿零食吃,顺手撕开了好几袋零食放到她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你快尝尝,这几个口味的都很好吃。”
林知夏沉默地吃着东西,不知道被这样热情对待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但她希望能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