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大家继续,菜都凉了。小孩子……闹点脾气,正常,正常。”
大舅举起酒杯,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大姨撇了撇嘴,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拿起筷子重重戳向盘子里的鱼。
二姨端起茶杯又小抿了一口着,眼神飘忽地望向别处。
小舅妈还在翻白眼,嘴里嘀咕个不停。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邻座的人听清:“什么家教……当着长辈的面摔门就走,三十岁的人了……”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李慧珍的耳朵。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
亲戚们或躲闪、或讪讪、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快要窒息。
女儿决绝的背影和眼前这难堪的场面在她脑海里反复撕扯。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行!
不能就这样!
她不能让女儿就这么跑了,不能让事情就这么僵住!
一股蛮横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压过了难堪和恐慌。
李慧珍“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猛,带得椅子往后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已经顾不上看周围人的反应,也顾不上去想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狼狈,抓起椅背上自己的旧手提包,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
“慧珍!你去哪儿?”大舅妈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李慧珍充耳不闻。她一把拉开沉重的包厢门,外面走廊明亮的光线涌进来,晃得她眼前一花。
她眯着眼,目光急切地扫向两边空荡荡的走廊尽头。
但……没有女儿的身影。
一股更深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踩着不算利索的高跟鞋,几乎是踉跄着朝电梯间方向追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急促慌乱。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正在下降。她疯狂地按着下行键,金属按钮发出沉闷的回应。
数字跳得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
李慧珍冲进去,手指哆嗦着按下一楼。
电梯平稳下降,轿厢壁映出她此刻的样子:头发有些凌乱,精心描画的眉毛因汗水晕开了一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她死死盯着显示屏上不断变小的数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一定要追上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李慧珍几乎是扑了出去。
金碧辉煌的大堂里人来人往,她踮起脚,目光急切地在旋转门进出的人流中搜寻。
然而……还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一横,直接冲向旋转门,笨拙地跟着人流挤了出去。
夏夜微热的风裹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福满楼门口霓虹闪烁,出租车排着队等候。
李慧珍焦急地在路边张望,目光扫过一辆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没有苏晚。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猛地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下女儿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冰冷而规律的忙音。
一遍,无人接听。
再拨,依旧是忙音。
李慧珍的心沉了下去,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恐慌感灭顶而来。
她不死心,继续拨打,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忙音固执地响着,像是对她无声的嘲讽。
女儿一定回家了!
她只会回家!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浮上来。李慧珍不再犹豫,抬手拦下一辆刚下完客的出租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师傅,去景明苑!快!”她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这位神情仓惶、眼眶发红的妇人,没多问,一脚油门,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
车厢内,李慧珍紧紧攥着手机,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城市的霓虹在她焦虑的眼底流淌成模糊的光带。
福满楼里亲戚们或明或暗的指责、女儿冰冷的眼神、那份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定要抓住什么的执念,在她脑海里翻腾搅动。
她必须见到女儿!必须!
车子在老旧的景明苑小区门口停下。
李慧珍扔下钱,推开车门就冲了下去,甚至没等司机找零。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区狭窄的大门,脚步匆匆地奔向苏晚租住的那栋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的潮湿气息和各家饭菜混杂的味道。
声控灯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斑驳的墙壁。
李慧珍一口气爬上三楼,停在熟悉的深绿色防盗门前,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她抬手,用力拍门。手掌拍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晚晚!开门!晚晚!我知道你在里面!”李慧珍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喘息和压抑不住的焦躁,“开门!跟妈说清楚!”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李慧珍更急了,拍门声愈发急促沉重,几乎是用拳头在砸:“苏晚!你开门!你躲什么躲?!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吗?!你给我开门!”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
隔壁的门似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被惊动。
门内,苏晚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门外母亲一声声的呼喊和沉重的拍门声,像钝器一样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胃部的绞痛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更加剧烈,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布料,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膝盖,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隔绝掉门外的一切。
“晚晚!算妈求你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李慧珍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拍门的力气也泄了大半,变成一种疲惫而绝望的拍打,“你让妈进去……妈有话跟你说……妈心里难受……”
门内依旧沉默。
只有苏晚粗重的呼吸声和门外母亲带着哽咽的哀求。
李慧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下去,最后也无力地坐在了门口冰冷的水泥地上。
老旧的声控灯因为久无动静,倏然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狭窄的楼道,只有楼梯转角处透上来一点微弱的光。
来自楼下的光。
黑暗中,李慧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
她捂着脸,低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起初是压抑的,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抽泣。
她的肩膀随着哭泣剧烈地抖动着。
“晚晚……妈心里苦啊……”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你爸……你爸走得早……就留下我们娘俩……”
“妈这辈子……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看着你成家……找个好归宿……安安稳稳的……”
“妈……妈也就放心了……”
门内,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父亲……
那个模糊却温暖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底最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
她用力闭上眼睛,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
门外的抽泣声还在继续,在黑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凄凉无助。
“妈知道……”
“知道你心里委屈……知道那些人说话难听……”
李慧珍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可……可妈能怎么办?”
“妈就是个没本事的女人……”
“你爸没了……妈就剩你了……”
“妈盼着你嫁人……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你……将来……”
“将来妈就是闭了眼……也能安心地去见你爸了……”
“妈没本事……给你挣不来金山银山……也给你铺不了通天大道……”
“妈能做的……就是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托人给你介绍……盼着你能遇上一个……一个真心待你的好人……”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悲怆的控诉:“妈错了吗?妈盼着你成家……盼着你有依靠……这错了吗?!”
“你爸要是还在……他……他也一定盼着啊!”
“晚晚……你告诉妈……妈到底错哪儿了?怎么就……”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
最后一声哭喊,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在黑暗的楼道里久久回荡,然后被沉重的寂静吞没。只剩下女人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门内,苏晚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胃部的绞痛仿佛连接着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母亲那悲怆的哭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在她心上。
父亲的早逝,母亲的含辛茹苦,那些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的沉重过往,此刻被母亲血淋淋地撕开,摊在她面前。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头顶。
愤怒、委屈、心酸、愧疚……种种情绪在她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门外,李慧珍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筋疲力尽后的啜泣。
那啜泣断断续续的,听得苏晚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慧珍靠着门板,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和地面传来的冰凉而微微发抖。
黑暗中,她摸索着从那个旧手提包里掏出一叠东西。
几张折叠起来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打印着一些个人信息和照片。
那是她精心收集,准备在家族聚餐后“乘胜追击”的新的相亲对象资料。
李慧珍颤抖着手,将那几张纸从门底下的缝隙一点点塞了进去。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晚晚……”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妥协,“妈……妈不逼你了……”
“这些……你先看看……看看总行吧?万一……万一对眼缘了呢?”
纸张塞进去后,门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慧珍靠在冰冷的门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眼窝深陷的酸涩和一种掏空般的虚脱。
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李慧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她扶着墙壁,极其缓慢,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试图敲门。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深绿色防盗门,眼神里充满了无法化解的沉痛和一种灰败的茫然。
然后,她转过身,脚步沉重而蹒跚,一步一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地走下了楼梯。
她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一声,又一声,最终消失在楼下沉沉的夜色里。
门内,苏晚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几张从门缝塞进来的A4纸,就静静地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黑暗中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胃部的绞痛一阵阵袭来,尖锐而持久,让她浑身发冷,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
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而死寂却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
门外母亲的哭诉和脚步声都已远去,留下的却是更加令人窒息的空虚和冰冷。
胃部的疼痛顽固地占据着所有感官,成为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唯一真实而残酷的存在。
它像一盏冰冷的信号灯,在她麻木的身体里持续闪烁,提醒着她某种无法逃避,亟待宣泄的混乱与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