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解除警戒是在被封后的第十天,邓德日眼看手下弟兄们轮班蹲守了这些日子,那时予辰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全无任何蛛丝马迹。加之科里又接连出了大案子,只得撤岗,将缉拿时予辰的公案暂且告一段落。
一见把门的便衣密探全撤了,时庭峰立时率了合府老少过去15号探望。宾主落座相对,默然良久无言。两位太太对着脸儿落了泪,金氏将手掌轻轻覆在顾氏手上,长叹一声。大家心里都明白,予辰这一走,便山一重水一重,从此就像那展翅离巢的雄鹰,难问归期。予寰独自立在院中,呆望着树叶落尽,光秃秃伸向寒天的枯树枝杈,与大哥予辰往昔相处的一幕幕尽皆涌上心头,直令他在心底默然感慨:“走吧,走了好!但凡有点儿志气的,也该早离了这牢坑,为自己为民族做一点事情,到底也算不白活了这一世。我这辈子算是废掉了,只能闭起眼来当个活死人般的亡国奴,还要接二连三地诞下小亡国奴来继承父辈的耻辱,子子孙孙,这世袭的国耻何时是个头儿呢!”一念及此,早已泪湿了眼眶。
淑珍已经微微显怀,明丽秀雅的丹凤眼稍显浮肿,昔日娇俏精致的瓜子脸也丰腴了不少,只是面色苍白,憔悴里透着些许疲惫。与长辈见礼招呼过后,她便过来予珺房中说些体己话儿。予珺消瘦得仿佛变了一个人,脸小了整整一圈儿,面色泛青颧骨高耸,一双好看的笑眼显着有些不协调地大。淑珍忍不住一阵心疼,温言道:“二姐,你甭难过了,大哥好歹是逃出去了,人在,就一切有盼头。”予珺微微叹息,怅然道:“只不知道咱们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大哥了,只盼着全国抗战能早日取得胜利,日本鬼子滚出中国了,我大哥也一定能回家了……”说着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早已滚落脸颊。淑珍上前揽了予珺的肩膀道:“可不就是说嘛,打从日本鬼子进了北平城,倒霉遭殃的还是咱们老百姓。我的双亲,六叔,还有芸瑛,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呐,却被日本人祸害得惨死。怎么到了乱世,人命就这么不值钱了呢!二姐你还不知道呢吧,8号的贾先生,还有他养在鲜鱼口的小老婆,全被日本人枪毙示众了!”予珺不觉唬怔住了,慌忙问道:“贾先生?怎么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就是昨天清早上,贾先生连同他的外宅,还有西郊刺杀日本大佐那个暗娼的妈,三个人一车拉去菜市口毙了。听予寰回来跟我说,贾先生的小老婆眼看都要生了,那么大的肚子,早吓得腿软了走不了道儿,哭都哭不出声儿来了,生生被两个宪兵给驾到刑场上的,真是造孽呦!”
予珺半天没缓过神儿来,只觉一颗心突突突地狂跳,连带着右边眼皮儿也跟着抖个不住:“贾先生家的点心铺不是一直在跟日本人合作吗?他们两口子跟晏开泰过从甚密,一向上赶着巴结日本人,这,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啊?”淑珍过去予珺对面坐了,长叹一口气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听说,竟是贾太太找晏开泰告发了贾先生,口口声声说贾先生与外宅串通□□暗地里反日,二姐,你相信吗?明眼儿人都瞧得出来,这不过是贾太太容不下贾先生娶小,故意诬陷他们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博宇都那么大了,这一下儿将两个人置于死地,贾太太可也真狠得下心!”予珺神色黯然,无可奈何道:“乱世之下国将不国,伦常崩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离死别的,夫妻相残的,还有那帮卖国求荣行尸走肉一样的卖国贼,群魔乱舞蜂蛹出世,咱们往后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艰难了。”
深陷苦难里的人们大抵度日如年,疲于奔命中不觉又捱到了辞旧迎新的除夕。较之于往年,马尾巴胡同里再无丝毫欢喜热闹的吉庆氛围。5号门儿里凄门冷户一派死寂,芸瑛一家住过的屋子仿佛失了眼珠的眸,黑洞洞空对着苦难荒谬的人世间。张大发晚上白嘴儿喝了四两散酒,又吃了两个菜窝窝头,如此便算是应尽儿过了年,早早上床睡下了。力生没心思陪父亲喝酒,芸瑛死后他变得沉默寡言,终日阴沉着脸色往来送水,对老亲旧临们的关照问切全然没有了回应。只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搬一条长凳在院儿里坐了,对着早已空置的芸瑛家,默然在心底里诉一诉衷肠。
时家兄弟聚到6号吃了团年饭,都没什么兴致饮酒,物资艰难,两家人七凑八凑置了一席素三鲜馅儿的饺子,好歹也算应了过年的景儿。聂老到底没撑过腊月,病重亡故了。时家人帮着晚秋发送安葬了父亲,顾氏执意要她爽性搬过15号来同住,彼此也能有个照应。晚秋日渐清瘦,迎着寒风宛如一杆残竹,随时都会折断的一般,却只折不弯,自有一番风骨倔强。除夕家宴上,顾氏再度提起让晚秋搬过来的话儿:“晚秋啊,我们起小儿看着你一点点儿长起来的,真真儿是跟咱们自家的孩子一样的。更不用说聂老还是予辰的开蒙先生,老话儿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不是他出了这场祸事,你们俩的婚事说不准早都议定了的……如今聂老没了,你一个姑娘家家自个儿住着,冷清不说,我跟你伯父也不放心不是,好孩子,听话,明儿就搬过来,也好跟予珺一起做做伴儿啊!”晚秋还未及应声儿,予隆竟抢先笑向她道:“就是说啊晚秋姐,左右你自己在家也怪闷的,如今时局动荡,聂老留下来的积蓄怕也撑不了多些时候。索性你搬过来大家一块儿热闹些,对了!你不如就住大哥那间屋子,哈哈哈哈,是了,本来你也该住那一间的嘛!”
两片红云刹时覆上了晚秋的脸颊,映衬着她棉袍大襟上别着的一支钢笔熠熠相辉:“谢谢伯父伯父垂怜关切!爸爸如今是不在了,可好歹我还有那样儿的一个家,我得守着我们的家。”她略顿了一顿,垂眸轻抚襟上的钢笔,旋即说道:“不瞒在座的各位长辈,说句不害臊的话,在我自个儿的心里头,一早儿就认定了我是予辰哥的人,我也相信他不会就这么不告而别,总有一天我还能再见着他。我就守在家里等着予辰哥回来,到那时候,把自己一身一体清清白白的交给他……”
一重乱世,两样人间。也有那等快活不知时日过,照旧声色犬马欢度春节的傀儡汉奸们,如逐臭的蛆虫般聚在一处,觥筹交错,醉生梦死。北平的日本官员借着晏开泰献上的“妙计”,以平整规划土地资源为由,掘坟盗墓巧取豪夺,着实敛到了一笔不菲的横财,中饱私囊赚了个盆满钵满。兼之他在文教思政口儿上厉行整肃,捕风捉影,缉拿拘捕了一大批具有反日抗日思想倾向的进步知识分子,晏开泰在年根儿底下荣升北平市文教局局长,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无限风光在己身。或许真应了俗话里说的“官气养人”,酒宴之上的晏开泰红光满面谈笑风生,行止之间尽显达官贵气,频频提杯祝酒,道不尽的浓情厚意,说不完的妙语连珠。相形之下,在座的邓德日心里多少有些酸溜溜儿的失落。自打与晏开泰结盟合作,他是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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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少使,力没少出,到头来竟落了个猴子捞月一场空,好处利益全归了晏开泰。从小到大向来没吃过亏的邓德日哪儿受得了这个!?无奈晏局长眼下是名利双收正当红,深得日本人的器重赏识,他即便心里头再不爽快,也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脸面上曲意逢迎。
郁郁不乐间只听晏开泰兀自絮絮道:“来吧邓科长,快着,再走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除夕可是咱中国人的大日子,万象更新,任它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到了这一天全都得翻篇儿,来,我先干为敬!”邓德日也随着他一仰脖,干尽了杯中酒。晏开泰夹了一箸子菜吃,又笑向邓德日道:“科长老弟莫要不乐,要说今年还有什么美中不足,无非是让那时予辰侥幸逃脱了,害得你这乌纱帽上的“副”字儿还得再顶些时候。万幸贾太太深明大义,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推进大义灭亲,揭发检举了自己的枕边人。如此一来,多多少少也算助了邓科长一臂之力,在太君座前立下了一功啊!邓科长,您是不是该着敬贾太太一杯啊?”
邓德日斜楞着一双醉眼看向座中唯一的女客——盛装华服穿戴一新的贾太太,灯火明灭间只觉她明艳白皙风姿妩媚,又兼珠明翠耀顾盼生姿,早不觉醺然若醉,□□横生了。贾太太不待邓德日动作,先行举杯而立,盈盈然施了一礼:“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与世桢怎么说也算患难夫妻,贫贱起家,把个路边儿上的点心摊儿一点点经营成了如今的产业。更兼祖宗保佑,还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得了太君长官的信赖照拂,我那时候儿真是再没什么不满意的,做梦都是笑醒来的……”说着说着不觉噎住了,一双明眸渐次泛红,蒙上了一层水光光儿的泪雾:“偏偏我命里享不起这么大的福份,我那个死鬼老爷们竟是叫糊涂油蒙了心,伙同一个窑姐儿暗地里勾搭反日,他自己活腻歪了不要命也就罢了,就不想想我和博宇……如今这是可是要株连九族的死罪啊!为了博宇……我是真的没了法儿才……”话一及此,早有两行我见犹怜的清泪夺眶而出,直看得邓德日心旌荡漾,几难自持。
晏开泰满面堆笑地斟了个满杯,移步至贾太太跟前弓身额首一饮而尽,边亮杯底儿边嘶嘶着嘴儿说:“贾太太,您这番当断则断国事为先的高风亮节,着实令我晏某人五体投地自愧不如,您是不折不扣的巾帼义士,就连日本太君一提起来,那也是对您交口称赞,连说吆西。至于贾世桢和陈莲石,分明是他们自己个儿找死,心生妄念辜负了太君的信任,活该是死有余辜。往后您就是铺子里独一份儿的掌柜老板娘,况且又是跟日本人合股经营,贾太太,往后的风光好日子,可就全是您跟博宇娘儿俩的啦!”贾太太也随饮了一杯,泪光点点里凄然一笑,绯红着小脸儿娇羞道:“往后可就多蒙二位大爷关照体恤了,看在我们娘俩孤儿寡母的份儿上……”垂眸拭泪间眼风儿扫过,登时撩拨得邓德日举杯狂饮,心跳如潮。
月隐星沉,更深夜尽,民国28年泯然而逝,汇入了滔滔不绝的历史长河中。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一年,再无悲喜恩怨。有人随波逐流,浮沉在时光的怒海中苟延残喘。还有人勇立潮头逆流而上,将生死度外,与敌寇进行着殊死一战。也有人以家国民族作为通往富贵荣华的轻舟,踩着同胞志士的尸体张开染满鲜血的双手拥抱敌人。众生百态俱往矣,时代的巨轮隆隆向前,分秒不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