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日向来是丰富动人的。干冷硬猛的西北风嘶嚎冲撞，将比春夏里更见高远的天穹洒扫得只透出一汪空灵的瓦蓝。出门上一趟街，手脸便全被这凛风吹剥得刺痒难耐。可北平的老百姓却是喜爱上街的，一脚踏出街门，就有那跃入鼻端引人垂涎的糖炒栗子香，直令人觉得刺骨的寒风里亦饱含了香甜与熨暖。走不多远，路边卖烤红薯的小炉子里随风溢出阵阵暖香，那股浓郁甘甜的味道，哪怕是最行色匆匆赶路办事的行人，也禁不住被这美味拖延了脚步，暗自吞津，唇齿流连。小孩儿们自然是少不了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长长一大串儿举在手里，大红山楂个儿顶个儿的溜圆剔透，孩子吃的是味儿，大人看的是景儿。
在往昔的冬日里，北平人的味蕾够多么丰富热闹！家里不差钱儿的达官贵人们，赏着数九寒天里最冷的雪，热热闹闹暖暖和和地围着铜炉涮起火锅来。牛羊肉的腥膻浓烈之气经由炉顶喷薄而出氤氲升腾，弥漫生发出一室暖意，自是北平冬日里别具一格的趣味。夹一箸还冒着热乎气儿的鲜嫩羊肉，蘸进芝麻酱小料里打上一个滚儿，入口烫唇，肥美鲜香，直令人嘶哈吐气之余一路暖入了心脾深处。
抑或是雅集三五亲友同僚，折松枝燃铁篦，组一局飘香四溢的炙子烤肉。一待炉火渐旺，烘炙出满室凛冽清朗的松香之气，醒神明目，雅兴横生。再听那篦子上的羊肉滋滋作响，满眼流金四溢，勾得人们食指大动垂涎欲滴。一众人等围炉畅谈自食自烤，一应咸淡火候老嫩由人，再佐以温酒小菜同食，确是寒冬腊月间不可多得的欢愉悦享。
平头老百姓也有自个儿的穷欢乐法儿。逢到腊八儿和小年儿，当然还有一年里最隆重正式的除夕春节，上牛街的回回肉铺街买上几斤牛羊肉回家，剁馅儿的剁馅儿，爆炒的爆炒，好歹也能凑出来一桌好菜几盘儿饺子，犒劳犒劳辛苦奔波了一整年的五脏神君。即便是那潦倒穷困的破落户，也能在数九凝寒的冬日里治出一大锅廉价味儿又足的白萝卜炖羊头，约几个老弟兄，就着那杂七杂八的酱菜疙瘩喝上几盅散酒。日子，可不就是这般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的混么。
可如今北平人的日子正经不好混了。且不说各样儿的冬日吃食全绝了迹，您就是手里趁几个小钱都未必有地方买去。北平城里半数的百姓可是连吃都吃不饱了，每家每户，连老带小的几代人，政府就给规定那么点儿嚼裹，吃完拉倒。一到天黑闭户，多少饥肠辘辘的北平人听着呼号肆虐的西北风蜷缩在单薄的被里，连想都不敢回想往年里那些可口又热乎的佳肴。
可凡事终究都有个例外，饥寒交迫民不聊生的死城北平里，也有那照常吃香喝辣作威作福的鬼伥，将灵魂与气节悉数贱卖，以换取仇寇赏赐的醉生梦死的荣华。晏开泰慵懒随意地颠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府里新得的英伦白兰地酒，神思却被留声机里放的《何日君再来》给带跑了偏。晏开泰自然不懂那时兴的日语歌词在唱些什么，然而那欢愉悠扬的曲调却令他情不自禁，想入非非起来。他屈咕着双眼呷了一口杯中酒，紧接着又不无惆怅地吐了一口气，心下感怀如今他晏某人在北平城里也算数得着一号的人物了，身为当局政府得脸儿的新贵红人，谁见了不得曲意奉承，礼让三分？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晏局长的身旁枕畔，还缺一房有头有脸儿体面提气的夫人。
一念及此，晏开泰猛灌了一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迫不及待给自个儿斟了个满杯。小几上摆的漳州水仙花开正盛，一股股直冲脑仁儿的馥郁甜香引得晏开泰想起那些堂会酒局上的交际名媛，香是真香，美则美矣，可终究不是宜室宜家的门第之选。也曾幻想过对机会求娶一房日本太太光耀门楣，可渐渐地晏开泰纳过点儿闷儿来，日本太君对他们这号尽心尽力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自然是断断少不了的，可若要染指他们的女人，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没影儿的事儿。
绕来绕去这么些年，始终有个妙影儿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逗引着他朝思暮想求而不得，那便是马尾巴胡同的闺秀聂晚秋。晏开泰就喜欢晚秋身上那股子清冷出尘的傲气劲儿，老梅映雪般惊艳了他卑劣不堪的灵魂。或许是跪久了的奴才潜意识里都恋慕挺直腰杆宁折不弯的风骨，随着年岁渐长，晏开泰竟生出了非晚秋不娶的情执壮志来。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想要什么样儿的姑娘不得巴巴儿自个儿送上门来，偏这聂晚秋一而再再而三的将炙手可热的晏局长拒之门外，晏开泰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罪魁祸首就是15号的时予辰！兹要那小子在一天，晚秋心里就干净不了，自然也就不会把他晏开泰放在眼里。
该是时候往前走一步棋喽！晏开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登时支棱起全份儿精气神儿来，郑重披挂上新裁制不久的貂领绸面儿皮袍，又立在穿衣镜前端端正正地戴好了绒里儿厚呢帽，顾盼端详良久，方才志得意满地出门去了。今晚儿上他要组局招待一位新近结识的后生权贵，日伪政府的特高科科长邓德日。
这邓德日原名邓朝阳，老家是山西大同人事。祖上早年间靠挖煤积下了一笔资财，在当地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名门了。邓朝阳的爷爷秉承“诗书济世长”的传统理念，也总担心着“富不过三代”的古训不幸真应验在自己的家族，未雨绸缪思前想后，培养一位读书做官的子弟便成了邓老爷子心底里最迫切的夙愿。放眼一观自己膝下这几脉子孙，归了包堆儿，就数邓朝阳起小儿最伶俐。
若说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天赋的话，邓朝阳的与生俱来的本事就在于，能随时随地在第一时间嗅出潜藏的利益与好处，继而苍鹰捕兔般精准攫取，绝不放走一丝一毫。但凡能将蜜桃儿般的好处摘到手，甭管多高的树枝子，邓朝阳都会不遗余力，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智慧与心力，上蹿下跳闪转腾挪，为常人所不能为，忍常人所不能忍。他之所以能得了邓老爷子首屈一指的青睐，尽皆仰赖于此。跟他相比，家族里那些子侄弟兄简直全像是榆木雕成的一般，缺心少肺不懂变通，他们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只为了烘托出邓朝阳的不凡与优秀。也正是托他的福，邓朝阳这一枝堂而皇之地独吞了邓氏祖业，其余各房唯有咬牙瞪眼的份儿，楞是一点儿辙没有。
中学毕业后，邓家拿钱砸通了邓朝阳信马由缰的求学之路，入了燕园。邓朝阳凭借溜须拍马拉帮结派的过硬本领，很是风头无限了一番。有些正直刚硬，不肯与他随声附和同流合污的教师都被邓朝阳发动□□撵了走，同学中有不肯曲意逢迎的，亦被他纠集爪牙打压排挤，苦不堪言。短短两年间，邓朝阳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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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成了学府毒瘤一般的存在，人人心恶，却也无人敢惹，稍有良知品格之人尽皆走避，唯求洁身自保。
日寇攻陷北平后，便开始大肆搜捕打击青年知识分子中的反日图强势力，一轮轮血腥的屠杀令崇学重道的京城各大学府都笼罩上一层恐怖的阴影。邓朝阳却从中窥破了一步登天的捷径良机，他联合一众应运而生的流氓地痞琉璃球儿们，四处跟踪挖掘学生中间的秘密地下抗日组织，不遗余力地告发搜捕心有良知救亡图存的年轻学子。甚至有的学生根本从未参与过任何抗日活动，只因素日与邓朝阳等不睦，也被他们定性成抗日分子逮捕杀害。一时间邓朝阳成了活阎王般的存在，令广大师生闻风丧胆，惧而远之。
不足一年时间，邓朝阳的效忠与能干便成功引起了日伪当局的注意，他从一应汉奸走狗中脱颖而出，破例被任命为北平特高科科长，学也不念了，转职带领着手下的秘密警察搜捕缉拿抗日群众。邓朝阳为此欢欣鼓舞，专门写了一封耀武扬威的家信回去报喜，口口声声宣称自己为邓家光耀门楣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顺便告知亲族长辈，为配合自己如今的地位与职能，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号，邓朝阳的旧名以后就废弃不提了，打今儿往后，他就是年轻有为风头正劲的邓德日科长了！怎么说的呢，德日，乃当今世界上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同盟轴心国，邓德日觉得以此命名，定然能预示他未来仕途似锦，如德日英美般雄厚强大，豪胜无敌。
晏开泰眼瞧邓德日坐了二踢脚般一飞冲天，二人同为吃屎的走狗，闻着味儿就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堆儿上。对晏开泰，邓德日起初是抠眼儿猴似的不待见，想着他一个主管文教的穷酸书生，光会耍嘴皮子天花乱坠地嘚吧，哄得日本人五脊六兽找不着北，到底也没啥实打实的正经本事。直到晏开泰献上了那出挖坟掘墓将土地收归政府的无良毒计，让日本政府海赚了一笔不义之财，也因此一飞冲天，跻身北平文政界数一数二的翘楚人物，邓德日才开始留意到他。晏开泰又颇有灵犀地几番登门，美食美人儿不间断地呈上，邓德日总算见着了诚意与实惠，渐次与晏开泰标着膀子拧成了不打捆儿的臭韭菜。
“晏局长，跟着您可真是让我开足了眼界，敢情我们燕园的闺秀，大名鼎鼎的校花，皇后，多少男生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孙梓莼大小姐，是他妈的暗门子啊！”晏开泰颇为矜持地笑笑：“邓科长此言差矣！梓莼小姐的身世确也有几分渊源，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等闲人士能嗅得着味儿的。你我同在日本人幕下为官，终是要胼手砥足相互帮衬，邓科长，你，我，还有各路如你我一样的时代俊杰，咱们得在日本人的政府里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到时候别说孙梓莼了，什么金银财宝美女佳肴，他日本人拿头一手，咱们必得拿第二份儿。至于其他人等，都得给咱们往后边站好了候着，是这么个路数不是？”
晏开泰的一番高论令邓德日如梦方醒叹服不已，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伙儿合起力来从日本人手里算计实惠，岂不事半功倍省了大劲儿。至于到最后怎么分账，凭他邓德日娘胎里带来的那股子伶俐劲儿，不信能有他的亏吃。如此通盘这么一合计，邓德日跟晏开泰是兄友弟恭感情日笃，就差择日设席祭拜天地，结拜为“有福我享有难你当”的异姓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