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时庭林阖家去6号吃了顿家宴，年景愈发艰难，这一年里最丰盛的一餐盛宴缩水寒酸得放在太平年景里简直拿不出手。好在今年有了予寰的新媳妇进门，为乏善可陈的节日餐桌平添了几分新鲜吉庆的味道。
今年是大哥时庭峰头一回领着新媳妇串亲戚拜年，时庭林转着圈儿托了一众老主顾，又打南苑祖上传下来的地里弄了些时鲜蔬菜，租他们家地种的吕老六雷打不动地一年进城两次，送些收成果品请二位老爷尝个新鲜，今年听说时大爷新聘了儿媳妇，腊月里又专程宰了一头家养的大肥猪一并送来。饶是这么着，时庭林用尽了浑身解术，才总算叫顾氏和李婶好歹凑出了一桌子“无米之炊”。
及至晚秋进门，几十口子人围桌坐定，新年团圆的气氛油然而至。予寰夫妇新婚，依次给座上诸位敬酒拜年。众人看那新妇淑珍生得瘦高身量，溜肩膀水蛇腰，一头乌发归在脑后挽了个髻，齐整的短刘海儿下一双清秀的丹凤眼微微上挑，见礼待人温柔秀雅，观之可亲。顾氏笑向金氏耳语：“您瞧瞧，这儿媳多展样儿体面，您啊，还是有福！这就是好事多磨不是。”
金氏也笑，欣慰欢喜之情随着目光流转无余，对顾氏道：“您这不也快了嘛，晚秋姑娘是书香门第，模样儿又好，跟你们予辰实在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偏这话被斜对过儿坐的予隆听了去，正处于微醺兴奋之下的他抄起酒盅儿，直直冲晚秋举了过去：“大嫂……大嫂我敬您！”晚秋骤然红赤了娇颜，连耳朵根儿后面都镀上了一层胭脂。她呆坐无措，举杯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予隆！干什么呢你！才几杯酒下肚就如此失态！”予辰也坐不住了，厉声斥责道。“大哥，今儿过年咱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你和晚秋姐，不是早早晚晚的事情。”予辰见予隆越发放肆，愤然放下筷子，看样子竟动起气来。顾氏赶紧夹了大半拉四喜丸子给他，笑道：“你兄弟也是替你喜欢高兴不是，快吃了这四喜丸子，赶早儿也做成了你们这一喜！”予辰闻言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急扯白脸地说道：“妈！您怎么也跟着起上哄了！打小儿我就把晚秋当妹妹看，亲妹妹！”
时庭林瞧着晚秋眼泪都快掉出来，心里越发不忍，大声呵斥予辰道：“你给我坐下！人事儿不懂的东西，枉你还是为人师表的先生！晚秋是我们瞧着长大的，哪里还就配不上你了？”“爸！我没说晚秋不好，她很好，是难得的好女子。但她并不是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餐桌上的气氛凝固成了冰点，所有人都沉默了，积压已久的冲突一触即发。予珺看看大哥，又看看父亲，焦灼紧张，百爪挠心。唐淑珍不安地忽闪着一双丹凤眼，打从心眼儿里莫名心疼起聂晚秋来。
众人闷坐良久，晚秋起立告辞道：“时叔叔，大伯，各位亲长慢用，晚秋吃好了，告辞先走。大伙儿都不用送，再见！”予珺看向她时，发觉晚秋的面色已由赤红变作雪白，灯影之下，凄凄可怜。她起身几步追了出去。口里说着：“我送送晚秋！”唐淑珍返身拿起予珺连同她自己的棉袍儿，也跟了出去。
淑珍赶到胡同儿里，却见予珺独自一人呆立着垂首不语。淑珍上去问道：“晚秋姑娘呢？”予珺正自出神，闻言惊得一颤，回头见是淑珍，便携了她的手说道：“已经进家去了，我叫不住她。我想着这时候去家里，聂老看了也是尴尬。”淑珍将棉袍递给予珺穿了，两人一起立在胡同里，一时间都没言语。间或传来零星炮仗声，宣示着还在年里的吉庆氛围。“其实……予寰起初也不喜欢我的，不过如今我们日子还好。”淑珍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轻声说道。
予珺颇有些讶异地看向她，却见淑珍清秀的瓜子脸盘已经涨得通红，有种酒醉后的迷离感。“他同我大姐的事情，你们都晓得吧？前阵子简直闹得天翻地覆，可我们成亲那晚，我就把心里的话儿全和予寰说开了，我告诉他我也亲爱着自己的大姐，我也希冀大姐能和他有个好结果，可我……我什么也做不了。”淑珍说不下去了，泪水一瞬间充盈了她的双眼，几近决堤而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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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珺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问道：“你姐姐她，可有信来？她过得好不好？”淑珍吸了吸鼻子，待情绪和缓下来方才开口道：“大姐腊月里才给我写了信来。姐丈贪酒，每每喝醉了就冲她施暴。姐丈还抽大烟的，简直是禽兽不如。大姐求出无期，如陷地狱……她的信里始终没提予寰，可我明白她终究还是惦记着他的。”予珺心中越发觉得不忍起来，劝慰淑珍道：“你和予寰两个好好儿把日子过红火，也算对得起你姐姐遭的这番罪孽了！”
“你们两个怎地戳在胡同里挨冻？晚秋呢？”予珺淑珍寻声一看，予辰穿戴停当，正夹了公文包走出门来。“大哥你今儿个还上学校去？学生不是放假了么？”予珺迎着大哥，语气里浓浓的不满连淑珍都听出来了。“我吃过饺子了，明天下午学校里还有个会议，商量杂志的事情。晚秋家去了？”“你当着一桌人那么说，她回去不定怎么哭呢。”予珺依旧放心不下晚秋，予辰走出几步又返身回来对予珺正色说道：“婚姻大事，哪怕所有人都糊涂，我和她也要心中明白。有的话，必须及早说清楚，免得误了晚秋妹妹的终身。”
看着予辰挺拔颀长的背影消失在了胡同口上，予珺不觉重重叹了口气。淑珍若有所思，对予珺说：“我瞧予辰大哥和晚秋姑娘是两样儿的人，我想不出来他们俩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会是怎样，总觉着说不出来地别扭。”予珺没说话，只顾在心里头琢磨起大哥理想的妻子，会是怎样的女人呢？
正胡思乱想间又见予隆打15号出来，朝予珺喊了声：“二姐，爸叫我出来找你们呢，做什么去了这许久不来，饺子都下了两锅了！”予珺不觉失笑了，过去搡了予隆一把，笑嗔道：“你啊，多大的人了还一味贪嘴好吃的，看淑珍嫂嫂不笑话你的！”予隆不以为意，招呼她们一同进去:“李婶调的西葫芦羊肉馅儿真绝了，表嫂你高低儿得尝尝，管保你能吃二十个不止！”爆竹声里予珺依稀听得隔壁博宇似乎正嚎啕哭泣，这喜怒悲欢的乱世之年，便如此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