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几天就是旧历小年了，天气干冷，一阵阵呼啸而过的朔风将人们的脸清一色冻成了冰糖葫芦色儿。王府井大街上的行人比往常多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有些行色匆匆，一望即知有着明确肯定的目的地，笨拙厚重的冬衣丝毫没有影响阻滞他们的步履。也有慢条斯理东张西望的，可见不为专程来买什么东西而来，正所谓溜达溜达，随便儿逛逛。
时予辰坐在东安市场对过的咖啡店里，目光沉郁地注视着过往行人。日寇入侵，家国民族大难将至，已到了千钧一发最危机的时刻。可我们的国民依旧兴高采烈热情满怀地行走在王府井大街上，置办年货，预备着热热闹闹欢庆新春。这一年来内忧外患生灵涂炭，究竟有什么是值得庆祝的呢？不知亡国恨的岂只是商女？要是整个民族都陷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病态，那这个国家还能有救吗？突然，予辰的眼睛一亮，心里也随即明快轻松起来，梓莼过来了。
梓莼一袭清灰色旧羊绒呢子大衣，颈间围一条纯白色大棒针手织毛围巾，越发显得清丽脱俗，卓尔不群。她也隔着玻璃一眼看到了予辰，微笑着快步走来与他对面坐定。“冷吧？还是老样子？”予辰在望着梓莼时，连眼神都是微笑的，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微微弯成弧形，好像两轮发光的下弦月。梓莼看着他，笑靥如花地“嗯”了一声。予辰最了解她喝咖啡永远只点清咖。那黑沉浓郁的苦涩像极了梓莼的生活，她竭尽全力想从那苦涩之中品出些许甘甜，可无论怎样翻搅咂磨，感受到的终究只有难以下咽的清苦。梓莼明白，她的这一杯咖啡，命运忘记了加糖。
“你表弟的婚礼可还圆满？”梓莼娴熟优雅地泯了一小口咖啡，洁白如玉的杯壁上没留下丝毫口红印记。“场面空前，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堪称无与伦比。只是两家家长做主，硬是将两个彼此不相爱的陌生人配搭在一起，他们往后的日子都注定没有心了。这样的婚姻毫无人性。”予辰放下咖啡杯，正色说道。
梓莼幽幽叹了口气，默然看向玻璃窗外的人潮。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有个小丫头正兴高采烈地举着一串鲜红的冰糖葫芦，一蹦一跳牵引着父母向前跑。梓莼看得痴了，兀自幻想那小孩就是自己。“梓莼，你理想的家庭是怎样的？”予辰的问话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忽传来，听起来非常不真实。“我有什么办法去决定自己的家庭呢？多半还是要母亲做主的。”梓莼随口应道，眼睛照旧不离越去越远的小丫头子。
“你为《初萌》月刊写了那么多思想先进文词犀利的文字，怎么到了你自己身上，反倒如此怯懦起来了呢？家庭关乎你后半生的幸福啊！难道……伯母也是守旧的人？”予辰关切地问道，一双星眸里溢满温柔，还夹杂了些许关心则乱的不安。“她们那个世代的人，能有几个不守旧的？”梓莼淡然说道。她骤然想起不久前，母亲执意携她出席宴会的那一夜，扣住咖啡杯的指尖渐渐泛白了。
依旧是母亲的老恩客穆老爷牵线，说是要为日本太君□□新上任的文化特派员贺一贺。梓莼心里止不住地翻涌作呕，可面对母亲冷冷逼视她的那双凌厉的吊捎眼，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她从来都别无选择，像个洋娃娃般被母亲打扮光鲜，带去了宴会。
在座的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酒过三巡皆已经袒胸露腹放浪形骸，平日片刻不离身的礼仪斯文更不知抛到了九霄云外何处去。孙太太花枝招展地穿梭于中日友人之间，风姿绰绰妩媚妖娆，阖桌宾客尽皆神往恋慕。她更是逢人便要推介女儿梓莼，此时此刻，梓莼的知书达理，学问品貌，全成了母亲称斤轮两贩卖她的砝码，有了这些点缀装饰，她自然身价倍增，比其他陈列出售的女子金贵值钱了许多。
贵为上宾的日本大佐打从梓莼踏进包厢，便一刻不停地将色眯眯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将梓莼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口齿不清地连赞“呦西”。待到母亲领梓莼近前敬酒时，他竟骤然出手，蛮横地一把将梓莼拉坐到自己怀中。梓莼大骇失措，下意识正要愤然挣脱时，迎面对上了母亲含冰凝雪的眼。梓莼瞬间失去了全部力量，她紧闭双眼，认命般由着大佐沾满油腻的胖手亵渎侵犯自己青春饱满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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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莼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呕吐出来了，可是她不敢。
孙太太本想以鲜美诱人的女儿攀附新上任的文化特派员，可几经周旋撮合，发觉特派员似乎对梓莼兴致有限，并无太多欢好之意。出人意料的是，日本皇军大佐竟然青睐梓莼，孙太太对这意外之喜看得分明心中有数。临散席时，梓莼已然被大佐掐着腮帮子灌了不少酒下肚，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当大佐表示想和孙小姐“交个朋友，再单独交流交流时”，孙太太欣然应允，还留下了自家小院的地址，谆请大佐务必将梓莼送回家去，也好过去认认门儿，来日若大佐登门交流，寒舍蓬荜生辉云云。
梓莼至死不愿回忆那噩梦般的一夜。耻辱，惊悚，疼痛，将她包裹挤压，全无一刻停歇。大佐连同那些日本军官丑陋恶心的面孔一再交叠重现，挥之不去。他们狞笑羞辱，手舞足蹈，梓莼真恨不得自己当晚醉得人事不省，或者直接死去。次日一早大佐将她送回小院儿时，母亲竟已备好清茶点心，与大佐对坐笑谈同进早餐。梓莼眼睁睁看着大佐交给母亲一沓厚厚的票子，还有一只老翠满绿的玉镯，那就是她处子之身的身价。梓莼想哭，却已无泪可流，只在唇边流出一抹凄冷的惨笑。
“梓莼，在想什么呢？你怎么哭了？”予辰温润的声音恍若隔世，将梓莼从噩梦中唤醒，她蓦然惊觉脸上竟挂满了泪水。“没，没什么，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你和伯母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想来一定艰辛坎坷，没少遭罪。梓莼，找一天我想同你去拜会伯母，你的意思怎样？”予辰微笑着问她。梓莼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正往嘴边送，听到予辰的话心里一惊，脱手将咖啡杯扣到了桌子上，四散奔流的咖啡迅疾晕染开来不小的一片。“梓莼，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你是不是有事情瞒住我？”予辰越发不安起来，他走到梓莼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
梓莼的身体剧烈抽动了一下，仿佛被烈焰灼伤般躲开予辰的手，灰白的嘴唇颤动着：“我没事……我母亲轻易不见外客，我们还是不要去骚扰她了。时候不早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