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予辰一出街门，就见表弟予寰仓惶不安地立在胡同里，将两手背在身后，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看到予辰出来，他赶紧迎上前去，一脸凝重地说：“大哥，我月余没见着淑凤了。我感觉出事了。”予辰见他面色焦黄，人也枯瘦了许多，一件半新夹袄咣咣荡荡地罩在身上，更生伶仃之态。两个乌紫的大眼袋沉甸甸地坠在眼下，让那对原本极有神采的眼睛失了光华。
“你没上唐府问问去？”时予辰见状，顿时意识到事态严重，关切地问予寰说。“去了，我去了没数儿回。他们府上连门儿也不叫我进去，只让门房传话说腊月前就要办我和二小姐的喜事了，让我回去好好预备着。我打听淑凤，那门房就一味的装聋作哑，都这么些天了，我始终连淑凤的面儿也见不着。”予寰越说越急切，几欲燃红了眼眶。“走，我跟你一起问问去！”予辰亲昵地拍了拍予寰肩膀，兄弟二人并肩朝胡同口走去。
距离晌午还有些时候，街巷井然，并没有太多的行人。阳光温和友爱地拥抱着人间，空气里间或飘来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栗子香味，引得人们恍惚生出太平盛景的错觉。时家兄弟一路无话，步履匆匆向着前门疾行。不知不觉间，屹立百年的正阳门已在面前，像一位旗装马褂的庄严老人，默然俯视着心事满怀的兄弟俩。
唐府是一处二进的大院落，前店后宅，正门屋脊上遍布繁复错节的花草砖雕，令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与砖雕相伴相生着的蓬勃杂草已尽数凋零，用干枯凋敝的残骸提示着这座院落的久远历史。门口一对滚绣球的石狮子门堆儿倒是憨态可掬，予寰想起淑凤以前总说这对狮子一点都不威风，倒像是一对嬉笑玩闹的叭儿狗。想到淑凤他心下一沉，快步上前扣响了大门。
生就一双笑眼的老门房带着一成不变的谦恭姿态出来应门，见是时予寰，竟破天荒地闪作一旁，弓腰伸手，口内含笑说着：“二少爷，里边请！”予寰颇感诧异地跟予辰对视一眼，齐齐进了院子。门房领他们径直进了正房，唐老板正自双目微合哼着荒腔走板，见予寰兄弟进来愣怔了片刻，旋即笑容满面地大声招呼道：“呦！新姑爷又来啦，坐坐坐，淑珍跟着她妈上东安市场办嫁妆去了。新郎官你可置办得如何了？”
予寰立在当地看定唐老板，一字一顿地问：“淑凤去哪儿了？”双眼流火，两腮颤动，仿佛他已经用尽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大吼大叫，暴跳如雷。“哈哈哈哈，你这做妹丈的，总打听大姨姐作甚？”唐老板呼啦一下打开折扇，边扇边喝起了茶水。
“你……”予寰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唐老板的大襟，几乎脸贴着脸地问他：“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予寰，你先松开手！”一旁的予辰眼看局面将要失控，急忙过去劝解道。
予寰侧头看了表哥一眼，愤愤地放开唐老板，转瞬间通红了眼眶，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予辰将予寰拉到一旁，正色对唐老板说：“唐老板，我是予寰的堂哥，他与贵府大小姐的感情想必您也清楚得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请您坦诚地告诉予寰，如此方才不失长辈风范！”
唐老板抚平被予寰扯皱的衣襟，又沉着脸呷了口茶，说道：“出了什么事儿？大喜事儿呗！淑凤是长姐，这终身大事也该论个长幼。我铺子里老主顾的外甥是位国军长官，年轻有为，执掌兵权，与淑凤正是男才女貌龙凤呈祥，合过两人的八字你猜怎么着？合合相旺，上上婚！”予寰听了这话竟如同霜打的庄稼般打起了摆子，浑身哆嗦着说：“不……不行……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她，淑凤在哪？……我……我要见她！”
“我们不能这么对她？哈，哈哈！予寰啊，我看你是念洋学堂念得发了昏！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要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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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的大老粗都懂得这个道理，你还敢犟？明话儿告诉你吧，唐淑凤你这辈子也甭打算见了，我那大姑爷早前进京，前儿晚上已经跟她行了合卺大礼，之后小夫妻双双启程回了任上。这会儿，应该早到了四平了！”
时予寰闻言如遭雷击，唐老板后面说的话他早已听不分明了，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只剩了那张娇美亲切的面庞，那双摄人心魄的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一会儿含笑对着他问候，一会儿凝满了泪水，如泣如诉地望着他哀叹。淑凤，他最亲爱的淑凤，他心心念念的淑凤，难道今生今世就真的这般再也不见了吗？
愣怔了许久，予寰猛醒一般跌跌撞撞冲出门去，满唐府里失心疯般四处兜转，不顾一切地大声吼叫着：“淑凤！淑凤你出来！我知道你没走……”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下人们惊恐不已切切嚓嚓的议论，以及深秋院落里空空荡荡弥漫扩散的肃杀与虚无。予辰追出来一把揽住予寰，才发觉他已被浑身的冷汗湿透了，一双手却奇冷如冰。
“予寰，咱们走，先回家，你先跟我家去吧！”予辰揽着予寰的肩膀柔声劝慰到，予寰听而不闻，犹自大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四处找寻，那茫然失措，仿佛遭受重伤的小兽般的目光令予辰心痛如刀绞，他转头朝唐老板愤然怒吼道：“别瞧热闹了唐老板，帮我雇车送他回吧！”
唐老板经予辰这么一喊，才醒过闷儿似的来吩咐下人赶紧叫车！洋车到了唐府门前时，予寰已仿佛散尽了三魂七魄般无知无识，脱力顺从，任由予辰跟唐府一个下人两边搀扶着一点点向外蹭。眼瞧就到大门口了，却见唐太太大包小提地领着一个瘦削高挑眉目青涩的少女正往进来，一见眼前这番阵势，唐太太也吓懵了，咋咋呼呼好一顿吵嚷。那少女却只顾不错眼珠儿地盯了失智的予寰瞧，一双细长秀美的丹凤眼里，有些许错愕，更多却是羞涩动人的怜惜与眷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