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向箔降临的消息并非通过电磁波传递,它更像一道无声的嗡鸣,直接震荡在每一个具备高等感知力的仪器深处,最终撞入人类紧绷的神经末梢。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战略指挥中心巨大的全息星图中央,原本标示着太阳系柯伊伯带外围巡逻哨位的红色光点,骤然熄灭。紧接着,一道无法用任何色谱定义的幽光,在熄灭处扩散开来。那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存在的虚无感,如同宇宙本身睁开了一只毫无情绪、冰冷俯瞰的眼瞳。
“来了。”赵启新的声音在死寂的指挥大厅里异常清晰,像冰凌坠地。他站在环形指挥台中央,目光穿透透明的穹顶,凝视着那片被强行扭曲、正缓缓展开的星空。深空背景上,点点星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疏、黯淡,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痕迹。更近处,木星那颗标志性的大红斑,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向外晕染、褪色,像一滴坠落的巨大血珠渗入了苍白的宣纸,失去了所有轮廓和体积感。空间本身在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志强行抚平、压扁。指挥中心内部,所有立体投影瞬间崩塌成晃动的平面光影,接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古老的应急白炽灯嘶嘶作响,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如同垂死生物的痉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沉如叹息的嗡鸣,那是空间结构在呻吟。
“确认,‘歌者’文明投放物作用特征——二向箔。作用范围扩张速度:光速。波及太阳系边界剩余时间:约七十四小时零六分。”AI的合成音毫无波澜地宣判了最终的倒计时。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如同铡刀悬落。
就在这窒息般的绝望中,一道锐利如刀锋的蓝光,悄无声息地撕裂了内行星轨道附近的黑暗。它短暂地出现,瞬间超越人类视觉捕捉的极限,只留下视网膜上灼烧般的残影和空间被蛮横贯穿留下的细微涟漪,随即消失在指向深空金牛座方向的虚空中。
“维德的光速飞船……”赵启新身边的参谋低声嘶哑地说,像是叹息又像是诅咒,“‘星环’号……他带走了毕云峰、曹彬……还有他们选中的四百七十三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赵启新的下颌线条绷紧如岩石。托马斯·维德,这个像宇宙尘埃一样坚硬冰冷的男人,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宏大叙事,包括他赵启新所建立的物种**乌托邦。维德的字典里只有一条铁律:生存第一。带走人类最后的顶尖物理学家、工程师,带走一支足够繁衍的精锐种子,像一把淬毒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割断了与太阳系的最后一丝温情纽带。这是冷酷至极的决断,也是孤注一掷的火种。
“另一艘呢?”赵启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坐标已确认,泊停于地球同步轨道‘方舟’平台。权限……已转移至程心和艾AA名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紧急通讯请求接入最高权限频道。
“我是罗辑。”那个经历过两个世纪沧桑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极致的平静,“飞船留给程心和艾AA。她们需要离开。我,”他顿了顿,仿佛在凝视窗外正被不可逆力量碾平的世界,“留下。”
没有人质问,没有人哀求。这是面壁者罗辑最后的意志,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宿——与这颗星球一同直面那不可抗拒的降维结局。指挥大厅里,沉重的铅灰色绝望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在每个人的脊髓上。
就在这万籁俱寂、等待最终湮灭的时刻,指挥中心深空探测阵列主屏幕上,一个全新的坐标点毫无征兆地猛烈闪烁起来,频率急促得如同垂死者的心跳。那不是人类熟悉的推进器光焰信号,而更像是一次空间结构本身的剧烈震颤!一股冰冷、混乱、带着非人意志的庞大信息流如同无形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通讯协议的堤坝,粗暴地灌入所有的接收终端!刺耳的电磁尖啸撕扯着所有人的耳膜。
“警告!高维空间扰动源!来源不明!”AI的警报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侦测到异常引力波特征……指向……指向奥尔特云方向!急速接近中!预计抵达内行星轨道时间……三小时十七分!”
赵启新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奥尔特云?那个太阳系冰冷幽暗的边疆?如此突兀、如此狂暴的闯入方式?他猛地转向副官,声音如同绷紧的钢丝:“立刻分析信息流核心特征!匹配所有已知数据库!”一股奇异而强烈的预感,如同冰冷的电流沿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滴答声中流逝。庞大的计算阵列全力运转,试图从那股混沌狂暴的信息洪流中剥离出可识别的代码。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匹配结果……部分特征契合度87.6%……”首席技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与‘自然选择’号逃脱舰长褚岩所属钢印族舰队……所使用的加密调制残留……高度相似!但有……强烈附加干扰……”
钢印族!褚岩!这些遥远而危险的名字如同冰锥刺入众人的意识。他们不是在黑暗战役后便彻底遁入了宇宙深处,如同幽灵般消失了吗?怎么会在这个终极末日降临的时刻,以如此狂暴的姿态回归?
“舰船识别码……碎片化……解析失败……但……”技术官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屏幕上跳出一串被强行复原的、断断续续的字符,“……核心识别码段前缀……零……零七……”
零七?
赵启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晃,指尖死死抠住了冰冷的指挥台边缘才稳住身形。零七!是他父亲赵明楚当年在太空军服役时被赋予的识别编号!那个早已被漫长岁月尘封、几乎被遗忘的冷冰冰的数字!
不可能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父亲赵明楚,ETO曾经的最高精神领袖之一,手上沾满血腥的野心家,早在近一个世纪前,就被褚岩的钢印族舰队在末日战役的混乱中劫持带走,音讯全无。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在星舰人类内部的倾轧或茫茫宇宙的某个角落。他怎么可能回来?怎么可能驾驶着一艘明显融合了钢印族技术的飞船回来?褚岩呢?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惊愕还未散去,那狂暴逼近的未知飞船在距离木星轨道尚有数百万公里时,突然强行接入了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公共通信频率。刺耳的电磁杂音如同劣质音箱的爆鸣,冲击着所有人的听觉神经。噪音稍微平息后,一个极度干涩、沙哑,仿佛声带被砂纸打磨过无数遍的男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强行挣脱桎梏的艰难:
“地…地球…联…联合政府…最高议会…赵启新…”声音卡顿了一下,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我是…赵明楚…坐标…锁定…黑洞…天鹅座X-1…四维碎块…载体…准备…接驳…”
赵明楚!真的是他!
冰冷坚硬的命令式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没有任何寒暄,没有解释,直奔主题——黑洞坐标和那个神秘的“四维碎块”。赵启新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震惊和混乱都被一种磐石般的冷静取代。无论父亲经历了什么,无论这背后隐藏着多少秘密和背叛,此刻,这艘飞船和他们拥有的东西,是黑暗深渊中唯一出现的、扭曲的光。
“授权通过!开放‘夸父’级深空观测站所有引导信标!最高优先级引导‘未知飞船’进入对接程序!”赵启新的指令斩钉截铁地砸向控制台,“通知全球所有可用高能物理计算集群,立即上线!建模目标:将‘四维碎块’投入天鹅座X-1黑洞!计算所有时空拓扑畸变可能性!我要结果!立刻!”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控制台上,声音如同惊雷,“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调动一切资源!不惜一切代价!”
冰冷的对接舱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开启,沉重的白色雾气咆哮着涌出,瞬间在狭窄的通道里凝结成霜。一个身影,包裹在厚重肮脏、布满灼烧和撞击痕迹的深灰色太空服里,踉跄地踏上了“夸父”号观测站的地板。头盔面罩上沾满污渍,只能勉强分辨出下面一张瘦削、憔悴如骷髅的脸。他几乎是依靠着舱壁才勉强站稳,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呛咳,仿佛肺部已被彻底冻结。
赵启新站在通道尽头,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穿透稀薄的冷雾,落在那个蹒跚的身影上。父亲……这个词在喉咙里滚烫,却无法出口。眼前的人,更像一个从宇宙坟场里爬出来的游魂。他身后,那艘伤痕累累的飞船,像一个巨大狰狞的金属怪兽,安静地蛰伏在对接臂上,舰体表面布满触目惊心的撕裂伤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焦痕,一些扭曲的金属结构如同断裂的肋骨般刺出,无声诉说着漫长航程中遭遇的恐怖暴力。几处明显属于钢印族战舰风格的装甲板和推进器模块,被粗暴地焊接、铆接在主舰体上,如同丑陋的畸形嫁接物。毫无疑问,这是一艘由残骸拼凑出的亡命之舟。
不需要任何语言,赵启新已然明白,父亲能从钢印族手中夺取这艘船,付出的代价必然是血与火的炼狱。褚岩和他的舰队下场如何,已无需追问。
“碎块…在主舱…引力屏蔽场…”赵明楚的声音隔着面罩更加模糊嘶哑,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飞船深处,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尽快…时间…不多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着,几乎要栽倒。
赵启新没有上前搀扶。父子之间横亘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童年的虐待与缺失,ETO的血腥道路,理念的彻底背叛……此刻任何虚假的温情都是亵渎。他只是对旁边的医疗组挥了挥手,声音冷硬如铁:“带他去医疗舱!维持生命体征!没我的命令,不得离开!”几名穿着白色制服、表情紧张的人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赵明楚架起,拖向通道深处。
赵启新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艘沉寂的钢铁巨兽。他大步上前,沉重的太空靴踏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回音。在两名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护卫下,他踏入了飞船主舱。
一股混杂着臭氧、熔融金属、血腥味和陈旧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主舱内部一片狼藉,应急灯在头顶忽明忽灭,投射下晃动不安的光影。控制台被砸得面目全非,线路像纠缠的蛇尸般耷拉着。墙壁上凝固着大片深褐色的喷溅状污渍,一些角落散落着无法辨认、裹在破损制服里的金属碎片和焦黑的组织残骸。这里显然发生过一场惨烈到极致的内部清洗。
舱室中央,一个直径约十米的球形区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离开来。空气在那里呈现出怪异的、不断流动的彩虹色水波纹。在那波澜荡漾的中心,悬浮着一块约一人高的不规则物体。它不像任何人类已知的物质,没有清晰的边界,更像是一团被强行拘束在狭小空间里的、不断自我折叠和展开的破碎光影。肉眼看去,它似乎在同时存在于舱室内的三维空间和某个更高的维度,边缘部分时而清晰锐利,时而又如雾气般融入背景空间之中,散发出一种源自时空结构本身的、令人眩晕的排斥感。它就是被捕获的四维碎块,一个来自宇宙更高层次的残骸。
赵启新凝视着这团超越人类理解的物质,眼底深处没有丝毫迷醉或好奇,只有冰封的决绝。他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夸父”号的中央指挥室。穿过几道厚重的密封门,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巨大的环形大厅被三维全息星图所淹没。
天鹅座X-1黑洞——那颗潜伏在三千光年外的宇宙深渊巨兽——被高亮标记在星图中央,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球体。围绕着它的吸积盘旋转着,散发出地狱熔炉般的橘红色光芒。无数代表引力线、空间曲率、物质流的复杂数学模型和动态曲线围绕着黑洞疯狂变幻闪烁。来自全球各地超级计算中心的实时数据如同瀑布流奔腾不息,汇聚在这里。数百名人类最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聚集在各自的操控台前,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低语、激烈的争论和键盘急促敲击的声响,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引力模型耦合失败!奇点附近时空潮汐力预测值超出阈值27个数量级!”
“尝试引入弦论膜模型修正!维度蜷缩参数重新设定!”
“快看!模拟结果!碎块进入事件视界时,其高维度属性与奇点量子泡沫的相互作用……产生前所未有的时空拓扑畸变!就像……就像把一张纸强行折叠后戳破一个洞,然后在洞里塞进一个扭曲的线团!”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指着星图中弹出的最新模拟影像,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影像核心,代表四维碎块的扭曲光影缓缓沉入黑洞的事件视界(那层不可见的边界)。就在它消失的瞬间,以黑洞为中心,一种复杂的、类似巨大肥皂泡般的波纹状结构猛地爆发出来!这无形的“泡泡”急速膨胀,其内壁和外壁清晰地展现出来,它们并非平滑的球面,而是充斥着无数扭曲的皱褶和涟漪,如同被强行揉捏过的空间本身。更惊人的是,在这个“双层泡泡”形成的刹那,模拟中的太阳系——那颗遥远的光点代表地球——被瞬间包裹在了这个奇异结构的核心内层之中!
紧接着,代表二向箔降维力量的扁平化数据流(在模拟中呈现为一片不断扩张的灰色平面)汹涌而至,撞击在这个刚刚诞生的“双层时空泡”外壁上。灰色平面在接触到外壁波纹的瞬间,并未穿透,而是如同遇到镜面撞击般发生了诡异的偏折!它被强行引导着,沿着外壁的皱褶迅速蔓延、覆盖,最终将整个“泡泡”的外层空间抹平、二维化!然而,那层坚韧的内壁却死死地抵挡住了降维的力量!被保护在核心内层的太阳系光点,仅仅剧烈地闪烁了几下,代表轻微的维度扰动,却顽强地保持着三维结构!
整个指挥大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模拟结果震撼得无以复加。几秒钟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呼!
“上帝啊!它……它偏转了降维!”
“不是偏转!是吸收转化!外层成了二维牺牲品,内层得以保全!”
“这双层结构……外层二维化后形成了绝对封闭的屏障!内层……内层变成了一个无法进入也无法离开的……三维黑域!”
“广义相对论框架下的‘拓扑隔离’效应!高维碎块坠入奇点引发的时空凯泽振荡(Kerr Oscillation)……我们……我们可能真的找到了一个活命的‘壳’!”
希望的曙光,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源于宇宙深层法则的残酷美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刺破了笼罩太阳系的绝望阴霾。赵启新站在环形大厅的最高指挥台上,俯瞰着下方沸腾的人群和那奇迹般的模拟影像,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岩石般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确认模型!”他冰冷的声音压过喧嚣,如同寒冰坠地,“启动‘方舟’平台所有能量矩阵!全力配合光速飞船引擎预热!所有计算资源优先保障碎块投送轨道演算!误差必须控制在普朗克尺度内!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他的话语如同启动开关的命令。整个“夸父”号,乃至整个地球联合政府控制的庞大资源体系,瞬间被注入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动能。无数指令化作无形的浪潮,涌向“方舟”平台,涌向那艘伤痕累累的飞船,涌向轨道上待命的工程舰群。人类,这个渺小的文明,在二向箔那无可抗拒的巨掌阴影下,终于亮出了它最后、最疯狂、也是最脆弱的一根尖刺。
“夸父”号深空观测站巨大的观测舷窗外,宇宙正上演着无声的毁灭诗篇。二向箔的力量如同一块覆盖苍穹的、无形的巨大熨斗,冷酷地将三维空间碾平、熨贴。远方,曾经璀璨的星辰阵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疏、模糊,拖曳出诡异的长条形流光,最终彻底消失在降维的苍白背景里。更近处,一颗小行星带中的岩石天体,如同被投入滚烫铁水的冰块,瞬间失去了立体感,在剧烈的内部结构崩塌中无声地摊开,变成宇宙画布上一副巨大而凄凉的扁平浮雕。那片不断扩张的、吞噬物质的二维地狱边缘,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惨白光芒,正以光速逼近内太阳系。时间,被挤压得只剩下绝望的沙漏。
“夸父”号内部,空气紧绷得如同凝固的炸药。中央指挥大厅里,跳动的数字如同催命符咒——二向箔锋面抵近时间:6小时39分17秒。天鹅座X-1黑洞轨道投射窗口:即将开启。赵启新站在透明的指挥廊桥上,目光穿透舷窗外的毁灭奇景,死死锁定在星图上那个代表父亲的、正急速接近黑洞引力井的微小光点上。那艘伤痕累累的飞船,此刻正拖着一条由尾焰和逸散能量构成的惨淡流光,义无反顾地扑向黑暗的心脏。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只有飞船引擎过载的尖锐嘶鸣和船体结构在巨大引力潮汐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透过扬声器传来。赵明楚将自己和那致命的碎块绑在了一起,亲手驾驶着这艘亡命之舟冲向最终的湮灭点!他连一丝退路都没给自己留下!
“他撑不住的!”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盯着屏幕上飞船结构应力疯狂飙升的红色曲线,失声喊道,“船体完整度跌破临界点!主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