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年的世界,像一架被强行推向极限速度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与尖叫。三体舰队那柄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以无与伦比的效率重塑着人类社会。它的锋刃尚未斩落,但散发的冰冷寒光,已将脚下的大地映照得一片扭曲狰狞。
一种名为“总体备战”的狂热,席卷了所有所谓“主流文明”的国家。宏伟的蓝图在最高决策层手中描绘,仿佛人类命运就在图纸的线条间定格。行星防御理事会(PDC)的权力触角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缠绕进全球每一个角落。太空电梯,这通往星辰大海的脊梁,在太平洋赤道海域、在非洲西海岸,如同神迹般拔节生长,巨大的碳纳米管缆索切割着苍穹,将地基站附近的海水染成永久的浑浊。建设它们的,是源源不断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工人,他们如同微小的工蚁,依附在钢铁巨兽的骨架之上,连成了数公里长的密集人链。
更远处,近地轨道、月球基地、火星前哨,无数飞船的引擎喷流在幽暗的宇宙背景中点燃短暂而炽热的星辰。巨大的船坞在轨道上展开,龙骨初现,那是未来星舰国际的雏形战舰——它们被冠以“青铜时代号”、“自然选择号”、“蓝色空间号”这样宏大而带着冰冷科学气息的名号。地面上,无尽的列车轰鸣着,将提炼自地核深处的金属、切割自古老山峰的矿物、燃烧着亿万年前阳光的化石能源,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些昼夜不休的工厂。电弧闪烁,重型锻锤的轰鸣昼夜不息,锻造着战舰的装甲板、引擎喷口、致命的炮管。核聚变的火光在特制反应炉内稳定燃烧已久,为这狂暴的机器提供着澎湃动力,但代价同样惊人——海水被大规模淡化、电解,只为获取足够的氘氚燃料,留下浓度惊人的卤水毒害着近海生态圈。
工业怪兽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资源,而养分,正从社会最底层的土壤中被无情榨取。城市边缘,贫民窟如同巨大的灰色疮疤,无序地蔓延。钢铁森林与水泥荒漠之间,是被遗忘的边缘地带。空气永远弥漫着一种混杂的味道——劣质合成蛋白食物加热后散发的化学怪味、未经处理污水蒸腾的恶臭、以及远方工厂巨兽永不停歇排放的粉尘和硫化物气息混合在一起。天空不再是蓝色,是一种压抑的、带着铁锈红和工业灰的脏污幕布。呼吸成为一种负担,浑浊的空气刮擦着每一个人的肺叶。抬头望去,巨大的太空电梯地基如同神话中支撑天地的巨柱,在地平线上投下庞大的阴影,遮蔽了本就稀少的阳光。阳光艰难地穿透这污浊的空气和巨大的钢铁阴影,在地面投下扭曲变形的光斑。人们就在这光斑之间麻木地移动着,脸上刻着疲惫、饥饿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他们知道那柄剑的存在,知道舰队在靠近,但脚下的深渊,似乎张开得更快。
而深渊的另一侧,是另一个世界。被高墙、电网和精锐私人安保环绕的区域,是旧时代权力阶层与新兴战争红利攫取者构建的特权堡垒。这里是“新伊甸园”。空气经过多层过滤,清新洁净得近乎失真。全息投影在室内制造着森林、海滩、雪山等虚拟景色,模拟着早已消失或被污染殆尽的自然美景。恒温控制的奢华空间里,从不间断的宴会、舞会、艺术沙龙上演着。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昂贵的红酒在杯盏间流转,珍馐美味被精心呈上。全息屏幕上,滚动播放的是前线基地的星图、战舰的建造进度、新型武器的试验影像——这些关乎人类存亡的冰冷数据,成了宴会背景里最时尚的点缀。特权者们品味着名贵的红酒,谈论着星舰旗舰的命名权争夺,谈论着某个星系边缘新发现的稀有矿藏股份划分,谈论着冬眠技术的改进让他们能“跳过这段混乱”——言语间,是对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的彻底剥离。他们的**,在资源集中带来的空前权力滋养下,扭曲畸形地膨胀,仿佛末日前的狂欢,必须极尽所能。
在外界,秩序如同被强酸腐蚀的链条,正一节节崩断。资源配给系统彻底崩溃。食品供应卡形同废纸,黑市成为生存的唯一通道。巨大的贫富落差和毫无希望的前景,点燃了遍布全球的愤怒火星。罢工潮最初只是零星地出现在某些过度压榨的巨型工厂,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躁动。但在几个月内,在ETO精心编织的网络和绝望情绪的催化下,它迅速燎原。从北美锈带废弃的制造中心,到亚洲拥挤不堪的超级都市群,再到欧洲仍在试图维持体面的老牌工业区,汹涌的工人浪潮淹没了街道。口号起初是“要面包,不要战舰!”、“停止剥削,还我生存权!”,充满了最直接的求生呐喊。随后,ETO的触须悄然深入,更具煽动性和末日色彩的口号开始在人群中传播,“三体降临是解脱!”、“打破枷锁,迎接主!”、“毁灭旧世界,才有新世界!”。□□划过肮脏的天空,砸向高耸的隔离墙和象征PDC权力的建筑。高压水炮和震爆弹的轰鸣在抗议的浪潮中撕裂空气,留下刺鼻的烟雾和倒地不起的身影。每一次镇压,都如同在即将溃烂的伤口上再狠狠踩上一脚,脓血四溅,将更多的绝望者推向ETO张开的怀抱。
ETO的声望,在底层绝望的土壤中疯长。他们高效地建立了庞大的地下网络,在每一次官方供应崩溃的间隙,利用其掌握的隐秘运输线和资源储备,向特定区域投放维持最低生存所需的水、合成食物和基础药品。每一次精准的“人道救援”,都伴随着对PDC无能和贪婪的宣传册和地下广播。“看到了吗?你们的政府抛弃了你们!只有‘主’,只有我们,才在意你们的死活!”这样的声音在饥饿的人群中极具蛊惑力。更重要的是,他们展现出了足以撼动现有秩序的力量。几个月前,PDC一支主要由美军精锐组成的装甲特遣队,奉命深入南美雨林,试图摧毁一个被情报确认的ETO重要据点。这支装备着最新型坦克、装甲车、武装直升机和伴随空中支援的部队,如同钢铁洪流闯入绿色地狱。然而,在某个泥泞河谷的隘口,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游击队抵抗。一道来自密林深处、毫无征兆的恐怖蓝白色光束撕裂了空气。它并非能量武器那种持续的灼烧,更像是一次瞬间完成的、超越物理法则的“抹除”。光束扫过之处,走在最前列的数辆最先进的主战坦克如同被无形的宇宙巨锤砸中,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瞬间溃缩、撕裂、融化成赤红的液态金属团块。紧随其后的装甲车队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墙,连环爆炸的火球冲天而起,碎片混合着人体组织四散飞溅。空中盘旋的武装直升机甚至来不及规避或发射干扰弹,就在那诡异的蓝白光芒闪烁下失去所有动力,打着旋儿栽向燃烧的钢铁坟场。短短几分钟,一支足以在正面战场抗衡一个中等国家的重装力量,连同其承载的数千条生命,被蒸发殆尽,只在河谷里留下一个巨大、焦黑、流淌着炽热金属液的恐怖疤痕,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臭氧和血肉焦糊的死亡气息。消息被严密封锁,但惊悚的细节依旧如同瘟疫般在特定渠道内隐秘流传。
“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位参与了情报简报的PDC高级将领事后在高度戒备的会议室里,指着卫星图像上那片巨大的、熔岩般凝固的河谷疤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已知的任何武器……绝对不是我们的技术!”
另一位资深物理顾问面色惨白地补充:“根据残留能量光谱分析和战场痕迹模型……那东西蕴含的动能……足以瞬间改变小范围的重力常数!老天……这几乎是在扭曲空间本身!我怀疑他们利用某种技术,短暂地制造了微观层面的引力奇点,或者……利用了引力子的定向聚焦……”
恐慌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灌在每一个知晓内情的决策者心头。人类引以为傲的战争机器,在对方掌握的、原理不明的力量面前,脆弱如纸。赵明楚的名字,伴随着这份无法理解的恐惧,被深深烙印在PDC最高威胁名单的最顶端。他不再是简单地指挥一些狂热教徒的恐怖分子头目,而是手握某种“神罚”钥匙的危险存在。
赵明楚敏锐地捕捉到了PDC决策层在这股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所滋生的恐慌与僵化。他精心剪辑了那次毁灭性打击的画面——删去了过于惊悚的人体残骸,只留下坦克熔毁、直升机坠落、大地焦黑的恐怖景象——并通过ETO控制的隐秘信息渠道,如同投放病毒般,定向泄露给各大国政府和PDC内部。目的只有一个:催化恐惧。
效果立竿见影。PDC紧急会议上,争吵如同风暴。鹰派代表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如破锣:“看到了吗?这就是等待!这就是姑息!我们必须倾尽全力,在他们再次使用那种武器之前,将ETO彻底碾碎!动用所有库存!包括战略级核武!摧毁所有可疑据点!”
“你疯了!”鸽派代表猛地拍案而起,“那种武器的原理我们一无所知!贸然升级冲突,如果逼急了他们,直接在人口密集区或者太空电梯基座来一下怎么办?人类承受不起!”
“难道坐以待毙?”鹰派怒吼,“看着他们一天天壮大?看着那些暴民把我们的城市烧成灰?”
“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一个声音冰冷地盖过了争吵,来自一位负责资源调配的高级官员,他疲惫的脸上只剩下冷酷的计算,“是确保‘昆仑’计划如期完成!舰队!□□阵列!行星防御圈!这才是我们唯一能和‘主’舰队抗衡的资本!为了这个目标,任何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燃烧的街道和饥饿的人群影像,“包括必要的……人口结构调整和内耗损失。”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死寂。“人口结构调整”——一个冰冷的官僚术语,背后是无数鲜活生命的苦难与死亡。最终,一个近乎野蛮的决议形成了:为了集中一切资源确保最高战略目标——“昆仑”计划(星际舰队建设与行星防御圈部署)的完成,全球进入更深层次的“战时管制”。这意味着粮食配给将进一步向军工复合体倾斜,意味着对罢工和骚乱的镇压将更加残酷无情,意味着无数被判定为“非必要”的个体,将在系统性的忽视中走向无声的湮灭。
最高意志驱动着庞大的国家机器,更加疯狂地运转。宣传机器开足马力,重复着“为了人类的未来”、“牺牲一代人,拯救万代人”的悲壮口号。更大的压力施加在每一个还能工作的工人肩上。工厂的灯光彻夜不熄,生产流水线的速度被强行提升到一个临界点。强制性的“爱国奉献工时”被推行,名义上的“八小时工作制”彻底成为历史文件上的尘埃。工人们如同被上紧发条的零件,在巨大的噪音、粉尘和潜在的辐射中,连续劳作十六甚至十八个小时。过度疲劳导致的工伤事故直线飙升,但伤亡数字淹没在宏大的“牺牲”叙事中。工作环境恶化到了极点,安全规程形同虚设,一切为效率让路。合成食物变得更加粘稠、怪异,散发着金属和化学添加剂的味道。干净的饮水成了奢侈品。微薄的工资无法在黑市上换取足以果腹的物资。
绝望如同瘟疫,在底层社会中疯狂蔓延。贫穷和饥饿不再是遥远的词汇,而是触手可及的冰冷现实。被解雇者、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工厂事故中伤残的工人……他们拥挤在巨大的贫民窟里。疾病横行,药品匮乏。为了争抢一口浑浊的水或一块发霉的合成饼,打架乃至流血冲突每天都在阴暗的角落里发生。道德的底线在生存的挣扎中被轻易撕碎。拾荒者翻找着垃圾堆里任何可以果腹或换取一点点资源的东西。更黑暗的角落里,偷盗、抢劫乃至……人相食的恐怖传闻,开始在绝望的人群中如同幽灵般低声流传。这些传闻是如此惊悚,以至于大多数人宁愿选择不相信,但它们依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成为这个崩溃时代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在这场席卷全球的浩劫中,一个身影始终在阴影中有条不紊地行动着。赵明楚,这位一手导演了诸多混乱,让无数人陷入深渊的ETO最高领袖,却在执行着一项与毁灭目标看似背道而驰的任务。他利用ETO庞大的地下网络和惊人的资源调动能力,在世界各地秘密设立高度伪装的据点。这些据点往往设在废弃的深层矿井、冰川下的溶洞、甚至伪装成大型污水处理厂的底层结构内。它们拥有独立的、冗余的能源系统(通常是小型化的核裂变堆或利用地热),以及强大的军用级维生保障和防御设施。
大批ETO核心技术人员在这些隐秘的空间内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设计、制造、维护一批特殊的冬眠舱。这些冬眠舱的技术标准远超同时代任何民用甚至军用版本,其维持系统异常坚固,能源储备充足得令人咋舌,并配备了强大的磁场护盾和物理装甲,足以抵御毁灭性的EMP攻击、辐射风暴甚至一定程度的物理冲击。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这些据点最核心、防护最严密的区域。每一个舱体都闪烁着幽冷的蓝光,如同钢铁打造的棺椁,静静等待着未知的未来降临。
赵明楚的身影不时出现在不同的据点。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巡视着。冰冷的金属舱盖下,沉睡着一张张各异的面孔——有参与过早期行星防御理论构建的科学家,有精通数学和宇宙社会学的学者,有掌握古老工艺的手艺人,甚至还有一些在战前时代被认为“不合时宜”的哲学家和文学家。他们的价值,在赵明楚冷酷的物种**蓝图里,或许是为了“主”降临后提供必要的知识样本或劳动力。然而,在某个最深、最冷的北美落基山脉据点最深处,单独放置在一个小型穹顶大厅中央位置的冬眠舱,却显得格外不同。这个舱体的防护措施严密到了极致,多层物理装甲、独立且多冗余的维生循环系统、强大的磁场护盾发生器……它几乎是独立于这个据点存在的微型堡垒。
赵明楚的脚步停在这个特殊的冬眠舱前。舱内的低温让舱盖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模糊了内部沉睡者的面容轮廓,但赵明楚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霜雾和坚硬的舱盖。
控制台的指示灯幽绿如鬼火,映着他线条冷硬的脸。灯光下,他脸上似乎划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快得如同幻觉。那情绪太过复杂,混合着审视、一丝可能是嘲弄的冷意,以及某种……难以定义的、被强行压抑的期待?他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尖没有真正触碰那冰冷的舱盖,只是悬停在凝结的白霜上方几厘米处,仿佛在感受着来自内部的、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脉动。
“罗辑……”一个名字在他心底无声滑过,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像怕惊醒沉睡的幽灵。
他凝视着舱盖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两个截然分裂的世界:一个是他正亲手推动滑向深渊、即将被“主”清洗重塑的现实炼狱;另一个,则是这冰冷钢铁守护下的一缕微弱火种。这缕火种究竟是未来新世界冰冷的奠基石,还是……某种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源自遥远过去的赌注?
他在这里停留了片刻,只有冰冷的维生设备低沉的嗡鸣回应着他的沉默。然后,他收回手,转身,黑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据点幽深的通道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具被重重保护的冬眠舱,在绝对的寂静中,持续散发着象征生命和绝对零度的矛盾光芒,顽强地对抗着外面那个日益疯狂、逐渐滑落悬崖的世界。舱内的罗辑,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在深度冬眠的永恒寂静中沉睡着,如同一颗被刻意深埋的、不知何时引爆的延时炸弹,他的未来,被押注在宇宙最深沉的黑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