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游戏进入第三级后,一个称自己是三体游戏管理员的人员就给赵明楚打来了电话,声称游戏进行到这里必须提供真实信息,并且给了一个聚会的地址邀请赵明楚参加。
北京的深秋,寒意已浓。干燥的风卷着尘土与落叶,在狭仄的胡同里打着旋。赵明楚裹紧洗得发白的外套,鼻腔里塞满了煤烟、劣质油烟和陈年旧墙散发的潮腐味道。他按照电话里那个自称“管理员”的模糊指示,绕过几栋挤得喘不过气的筒子楼,最终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油漆斑驳的木门前。门牌号模糊不清,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浑浊的光,隐约夹杂着压低嗓音的议论和烟味。他轻轻叩门,三短一长,门应声开了一条缝,一张警惕的年轻面孔打量他一眼,随即侧身放行。
门在身后合拢,外面的风声瞬间被隔绝。扑面而来的是更浓郁的烟雾,混杂着人体散发的温热气息和某种莫名的亢奋因子。十几个人影散落在不大的房间里,大多年轻,却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郁和探寻的神情。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泡是这个空间唯一的光源,光线昏沉,将众人的面孔勾勒得一半清晰,一半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空气凝滞,只有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和拖动凳子的吱呀声突兀地响起。赵明楚寻了个墙角的空位坐下,冰冷的砖墙贴上后背,让他微微一颤。他感觉无数道目光扫过自己,带着审视和好奇,像无形的触须。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叠放在膝盖的手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地方,是思想无处安放的灵魂在黑暗中寻求共鸣的巢穴,幽深而危险。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靠近灯泡的一个身影站了起来。他身形清瘦,穿着整洁却略显陈旧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潘寒”,这个名字无声地在赵明楚心中浮起。聚会的主持者,某种无形力量的代言人。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室内浑浊的空气,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诸位,”潘寒开口,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跨越了虚拟世界的壁垒,我们终于在此相会。今晚,我将告知诸位一个真相,一个足以改变我们、甚至改变整个人类命运的真相。你们日夜思索、为之着迷的那个世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并非幻想。三体世界,是地球以外的另一个外星文明,它真实存在,它是我们的主,它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头顶,就在离我们最近的恒星邻居那里——半人马座三星系统,距离地球,仅仅四点五光年。”
死寂被瞬间打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压抑的惊呼、倒抽冷气的声音、凳子腿摩擦水泥地的刺响骤然响起,汇成一片小小的骚动。四点五光年!这个精确到近乎冰冷的数字,像一把巨锤砸碎了科幻与现实之间那层脆弱的隔膜。光年不再是教科书里遥远的概念,而是一条指向真实威胁的清晰路径。潘寒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双手微微下压,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只是那种安静里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我们的主,正从那个严酷的世界启程,向我们而来。”潘寒的声音染上了一层近乎宗教般的狂热色彩,“一个科技远超我们想象、拥有改造宇宙能力的文明!他们看到了我们世界的混乱、愚昧与无可救药的堕落。战争、压迫、对这颗星球的贪婪掠夺……人类像一群蒙昧的虫子,在自己的排泄物里疯狂地互相撕咬,走向注定的灭亡。”他刻意停顿,让那残酷的图景在每个人脑海中发酵,“主怜悯我们,或者说,怜悯这颗尚有价值的星球。他们愿意伸出手,改造我们!涤荡一切肮脏与罪恶,引领我们走向一个全新的、光明的、完善的人类文明!”
“改造?”角落里一个留着寸头、脸颊紧绷的年轻人猛地站起,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毁灭欲,“人类烂到了骨髓里,根本不需要改造!直接让主降临,把地球上这群劣等生物彻底清除干净!从基因层面彻底格式化!”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飞溅。这极端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油锅的冰块,瞬间引发了激烈的反应。
“胡说什么!”另一个戴眼镜、学生模样的青年立刻反驳,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角,“三体文明能跨越星际,科技必然高度发达!文明程度必定远超我们!看看我们自己的历史,什么时候科技昌明与道德高尚背道而驰过?他们一定是更理性、更仁慈的存在!他们是拯救者,是导师!”他的眼神闪烁着近乎天真的憧憬光芒,仿佛看到了天堂的幻影。
争论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噼啪炸开。
“仁慈?别天真了!”一个面容沧桑、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生存才是宇宙的铁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引狼入室,最后我们连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凭什么帮我们?凭什么信任他们?”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声音。
“信任?利益!”旁边一个穿着皮夹克、显得颇为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接口,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管他是地球人还是三体人,谁给我好处,谁能让我活得痛快,我就跟谁混!谁强谁就是老大,天经地义!”他吐出一个烟圈,带着一种混不吝的漠然。
“就是,地球政府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呗……”
“那我们现有的秩序怎么办?家人朋友怎么办?潘寒先生,主会保证普通人的安全吗?”一个穿着朴素连衣裙、声音怯怯的女子问道。
嘈杂的争论声中,赵明楚蜷缩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仿佛周遭的喧嚣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纹丝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这是一个活物。那些充满毁灭欲的嘶吼(“清除干净!”)与盲目的崇拜(“拯救者!”)、**的自私(“谁强跟谁!”)和怯懦的恐惧(“引狼入室!”)……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戳着他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部分。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半月形的凹痕,尖锐的疼痛却无法驱散那扑面而来的窒息感。童年里那些冰冷的眼神、肆无忌惮的拳脚、课桌上刻满侮辱字迹的画面,如同挣脱囚笼的野兽,在昏暗灯光下狰狞地重现。每一次嘲笑,每一个轻蔑的眼神,都像烙铁烫在灵魂上。紧接着,是更血腥的景象——报纸上父亲赵承岳授勋将军时威严照片的油墨味,诡异地和某个深夜书房门缝里飘出的血腥味、某种金属擦拭的粘腻声混合在一起。还有那个名字:伊文斯。父亲某次醉酒后无意低吼出的名字,伴随着破碎的句子:“……叛徒……必须清除……为了……”当时年幼的他躲在门后,只记得那股寒意穿透骨髓。
混乱的画面碎片般切割着他的神经。人类?他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苦涩。掌心的刺痛蔓延开去,像冰冷的电流,却意外地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喧闹的争论声浪仿佛退却了,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粒子物理课上教授的话突兀地在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刻印:“……自然界的基本法则,无关善恶……粒子碰撞、恒星坍缩、星系吞噬……生存与扩张,是物质存在最基本、最普遍的原动力……”宇宙冰冷而宏大的运行图景骤然在意识中铺展开来。人类也好,那些即将跨越星海而来的三体人也罢,在宇宙这冷酷的筛网之下,又有什么本质不同?
一个冰冷的等式在他脑海中冷酷地建立起来:一切生命形式,其底层逻辑,必然是生存。为了生存所需的资源而贪婪,为了保存体能而“懒惰”,为了排斥竞争对手而残酷……这些被人类视为劣根性的特质,不过是生存法则在复杂系统中的必然副产品。既然在人类这个物种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那么,在一个经历了无数次毁灭与重生、挣扎于三个太阳地狱中的三体文明身上,这些特质只会锤炼得更加极端、更加**裸!指望一个更“高等”的文明天生仁慈、无私?这本身就是对人类用无数血泪写就的进化史最大的亵渎和遗忘!生存竞争,是刻在生命基因里的永恒法则,它不会因为科技的飞跃或空间的跨越而有丝毫改变。三体人绝非救世主,他们只是另一群在宇宙黑暗森林中挣扎求存的猎人,而且很可能更加饥饿,更加致命。
潘寒描绘的“光明新世界”图景——人人平等,和谐稳定,没有剥削与压迫,像动物园里被精心饲养的宠物般无忧无虑——此刻在赵明楚眼中,褪去了那层虚幻的光晕,露出了冰冷而坚硬的骨骼。这看似美好的“物种**”,其代价是什么?是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彻底交出了自身生存和繁衍的主宰权!文明的脉搏,种族的延续,不再由人类自己把握,而是完全仰赖于那个来自异星、行为逻辑未知的“主”的意志与怜悯。被谁奴役不是奴役?如今地球上的芸芸众生,那些在贫民窟里挣扎、在战火中哀嚎、在资本的齿轮下被碾压的底层,他们的生存与繁衍,难道不早已被那些高高在上、坐在权力与财富金字塔尖的少数人类“主人”所掌控、所摆布了吗?给他们套上枷锁的是地球上的军阀、财阀,还是半人马座来的三体人,对于挣扎在泥沼中的个体而言,那扭曲脖颈的铁环,又有何本质的区别?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荒诞的黑色曙光,竟在这地狱般的推导中悄然渗出。三体人,这个强大而冷酷的变量,或许……恰恰是打破地球现有这滩绝望死水的巨石?那些骑在亿万生灵头顶作威作福、制造了无数赵明楚式童年悲剧的“主人”们,当他们面对一个远超自身力量、无法理解也无法抵抗的“主”时,他们那傲慢的权柄是否会被无情击碎?他们施加给弱者的恐惧,是否终将百倍地回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引入这个更冷酷、更强大的外力,或许……真的能给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带来某种毁灭性的“秩序”?
“……所以,”潘寒的声音陡然拔高,再次主宰了房间,像一根鞭子抽散了弥漫的争论迷雾,“问题的核心只有一个:对人类自身,是否绝望?对这个世界的彻底改造,是否必要?”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灯泡昏黄的光,掩去了他眼底深处的探测。“现在,请诸位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吧。愿意追随主的脚步,迎接主的降临,为创造一个崭新而纯净的人类文明奉献一切的同道,”他微微抬手,指向房间另一侧更幽暗的角落,“请留下来。我们期待与你们同行。”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力量:“其他心中尚有疑虑,无法全身心侍奉主的各位朋友,感谢你们的到来。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便吧。”
空气骤然凝固了。去留的选择,像一把无形的铡刀悬在每个人的头顶。短暂的死寂后,有人开始动作。那个恐惧“引狼入室”的中年男人第一个站起身,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潘寒和留下来的人,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房门,甚至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接着是那个怯生生提问连衣裙女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紧紧攥着自己廉价的提包,像是逃离瘟疫般匆匆离去。穿皮夹克的年轻人倒显得很无所谓,甚至对留下的方向吹了声短促而轻佻的口哨,才晃晃悠悠地推门消失在黑暗中。那个高喊“彻底清除”的寸头青年则带着近乎殉道者的狂热神情,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潘寒指定的角落。戴眼镜的学生犹豫挣扎了片刻,看看潘寒,又看看刚刚离开的那扇门,最终对知识的渴望和对“高等文明”的想象压过了恐惧,也默默地站了过去。
赵明楚依旧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凝固的影子。他没有看那些离开的人,也没有直视走向角落的人。当潘寒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时,他迎着那目光,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幅度轻微,却重逾千钧。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眼神深处,那片沉寂多年的黑暗冰原上,似乎燃起了一点幽微、冰冷、带着毁灭气息的磷火。
潘寒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随即移开,仿佛赵明楚的选择早已在他预料之中,或者说,并不比一颗落入棋盘的棋子更具意外性。房间里只剩下寥寥数人,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和沉重。潘寒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旧窗帘一角。
窗外,北京城的灯火在深秋的夜色里铺展开去,如同一条流淌的光之河。远处高楼的霓虹招牌变幻着廉价而刺眼的色彩,粗暴地切割着夜幕;近处胡同深处,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微弱黯淡的光,大多数地方沉没在黑暗之中。光与暗,富足与贫瘠,希望与绝望,在这座巨大的城市肌体上犬牙交错,构成一幅巨大而扭曲的众生相。潘寒的身影映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模糊不清,他凝视着窗外那片混乱的光海,久久不语,似乎陷入某种深沉的思索,又像是在无声地评估着身后每一个留下的灵魂。
赵明楚依旧坐在冰冷的墙角,保持着那个几乎被阴影吞没的姿态。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他低垂的眼睑,映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没有激动,没有期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静。然而,在那片沉静的最深处,一股冰冷的洪流正在无声地汇聚、奔涌。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穿透了脚下这片承载着无尽苦难的土地,穿透了四光年半的茫茫虚空,落在那片未知而严酷的三体世界上。一个新的、冰冷而清晰的坐标系,正在他灵魂深处无声地建立起来。在这坐标系的原点,刻着一个残酷的等式:生存即战争。无论是人与人,还是文明与文明。
房间剩下的几个人,各自在昏暗中沉默着,等待即将来临的一切。空气里只剩下烟灰静静跌落的微尘,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喧嚣互相应和,只有潘寒举手和几个人说道:“欢迎加入eto,现在我们是同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