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十七岁少年与舅舅带领八百轻骑,奔袭数百里,斩杀两千名匈奴,杀死单于叔祖父,凯旋归来后封为冠军侯。
十九岁升为骠骑将军。
二十一岁斩虏七万余人,封狼居胥。
元狩六年,薨,年二十四。
而现在……年少成名、封狼居胥的天才将军霍去病,就站在了林黛玉眼前。
她知晓这历朝历代的更迭,却不知现在究竟身处何地,当今局势她只得从说书先生那边寻来。
当今天子和霍去病所处时代相同,所以她是来到汉朝了?
那她之前所处的时代也依旧在,贾府依旧在,亲人常在。
罢了,只当是世界不同。
父亲依旧是巡盐御史,当今天子乃是刘氏,首都长安,姑苏去长安都得十天路程。
这位将军是她所认识的史书之人,只可惜他走得早,有人解释过他的名讳,说是去病为的就是保他一世平安,这颗耀眼的星星却在二十四岁陨落。
林黛玉淡淡一笑,好巧不巧,她十七岁溘然长逝,郁郁而终。
一打听才知,之前边关时时传来捷报,据说是少年将军领八百骑兵,斩杀两千匈奴,意气风发,战功累累。
想必便是他了。
可话又说回来,当下该如何寻退路呢?
这样的思绪一直带到三日后,秋露正浓,凉意渐起。
他竟来提亲了,玫瑰饼尚且还没吃完……
林府正堂,风声掠过,打断笼中的鹦鹉念诗。
罥烟眉微微蹙起的少女,衣袂飘飘,一双似泣非泣的含露目随着里面的谈话声,只身于书房侧探去。
正堂恰好与书房相邻,林黛玉悄悄地靠在门边。
只见那人身姿挺拔如青松,一袭玄衣绣银纹,腰间悬着古玉,剑眉星目,嘴角噙着笑意,散出凉意的秋风,少年意气尽显。
那日她没瞧错,他眼眸冰冷,却又总是嘴角带笑。
霍去病冰寒的双眸染上晨间些许的光束,义正辞严地向林父请示诉求:“去病不才,唯有冠军侯一小官职,但愿以性命担保,此生绝不负林姑娘。”
林如海面色悚然微变,往后退了一步,正色躬身道:“冠全军,封万户侯,古来拜将莫过于此,侯爷谦虚了。”
似是再也拒绝不得,巡盐御史自是比不得十七岁的冠军侯。
他再次开口言道:“侯爷功高盖世,姻缘大事,绝非儿戏,我遵从女儿的意愿,若是她不愿,侯爷也莫强求这份姻缘。”
语气中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的担心与无力,再有一份不妥协,似乎是在告诉他,哪怕你官位再高,女儿不愿,也绝不答应此事。
少年见林父有所妥协,欣喜道:“在下知晓您的意思,林姑娘自幼多病,林大人不妨让宫中御医瞧一瞧,大人可愿给与机会。”
不是林府无大夫,所谓机会本就是一个能够见面的由头。
林如海长叹一口气:“你先回去罢。”
不明父亲用意,林黛玉也只是淡淡叹气。
二人于正堂相对而坐,颜色暗淡略显破旧的紫檀木桌分割其间,茶香萦绕,檐角铜铃轻晃,穿堂风卷着檐下瘦削的影子。
不多时,霍去病就离开了林府,独留林父一人坐于正堂主位。
林如海抬眼望向书房,知晓女儿的存在,轻言:“为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你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以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减我顾盼之忧,今将军上门,我不放心,你还是安心去贾府。”
林黛玉这才反应过来,话语流于心间,竟也无法言于口。
上一世,她就是在这时,与父亲告别,离开姑苏,寻求外祖母的庇护,遇到了贾宝玉,为他还尽一世绛珠仙草的浇灌之恩。
而那天,正是贾宝玉与薛宝钗大婚之日。
而她是那本《石头记》中的一个话本人物。
含恨而终的她,早已望透世俗,只留一心想远离尘世的厌恶感。
而父亲是她最牵挂之人。
父亲一身正直清廉,为人本分,怎会在母亲及弟弟的离世后,自己刚去贾府没多久,就长逝于姑苏。
当真是自己与家人相克吗?
可那日的话,她听进去了,父亲在为她找退路。
林黛玉步子轻盈,似弱柳扶风,推开轻掩的书房侧门:“既是心意已决,何以给出随我心意之言,父亲为何执着于送我于贾府?”
林如海看向女儿那双熟悉的眉眼:“我不放心外人。”
林黛玉口直嘴快的性子没改,说出来的话令人感到变味:“父亲的放心是指拿家中钱财送给荣国府吗?”
换而言之似是送钱也得把她送走吗?那么厌恶她吗?
林如海没料到林黛玉的出言不逊,甚至不相信这是女儿能说出的话:“你!”
见父亲执意送她去贾府,而林黛玉并不想重蹈覆辙。
哪怕重生,贾府依旧在,再去还一世泪水的事,她做不得。
而林父苦口婆心地劝导,一言一语均落在了她心上,他并不是要把女儿送入虎口的父亲,只是真的放心不下她。
究竟何方势力的压迫让父亲必须要将自己送走?
林黛玉身穿一袭浅红色交领汉服,广袖流仙,眸色很浅,面色惨白,郁气绕满,有些虚弱,泪水顺势而下:“父亲,既是随女儿意,可否让我有选择权,于您而言,这二处不都是赶走女儿的好去处吗?”
父女相视无言,只有那笼中鹦鹉念诗的喋喋不休打断尚寂的正堂。
林如海见她连连咳嗽几声,身子孱弱,白发渐显的他,似是认命般地扬手:“罢了,你决定好了与我说,身子不好,便回去歇歇。”
她可歇不了一点。
上一世,她离世之时,仅有十七岁,全然是日积月累的阴郁而致的重病。
见父亲妥协,林黛玉满心欢喜:“女儿还有一事。
不对,是两件。”
眼前的少女表情活泼有趣,极具生机,胭脂妆下的红晕将少女衬得活灵活现。
真是许久……不见女儿这般开心了。
操劳半生,余生也只愿女儿平安,便再多祈求些笑容。
林如海拿起紫檀木桌上的帖子一览,随后正色道:“玉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继续读着帖子上所举荐的贤才,却被女儿即将做的事,吓得帖子向门外扔出半室之远。
“我要把家中鹦鹉全部放生!”
尚且还可。
“还要去将军府家坐上一坐,顺便抓鸟。”
林如海:!?
不是,这是自家女儿干出的事?
林父思绪没转来回来,被涌入的晨光旭阳恍得睁不开眼。
接着哗啦一声,没听到林父回答的林黛玉抽泣嗫嚅起来,那汪黯淡又沉寂的眉眼,双唇紧抿,眼底似是忧郁的深潭:“爹爹,我做了……一个梦,你忍心赶我走,我去贾府,人生地不熟的,后来重病缠身,后面我连喝的药都没有,就算有,苦得不行,你给了外祖母好多钱,我吃了好多苦药,她们还不让我读书,我都只敢说我认识字……呜呜。我才十七岁,就没了,您忍心吗?
您再不让,我可就要哭死了。”
说罢,林黛玉手握帕子急忙掩口。
一番说辞之下,反正就是为了能出去抓鸟。
林如海摇摇头,终归还是不忍女儿的哭泣,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她的头。
林黛玉含露目一转,正色:“爹爹放心,我自有定数。”
她不是胡乱来的性子,林如海心里清楚得很,许是因噩梦吓得,只想出去走走而已。
林如海点头答应:“外面风凉,注意添衣,快去快回。”
林黛玉得到父亲准许后,拖着这具孱弱的身子走出了林府。
再入尘世,但却是在十四岁,郁气甚堵,恐怕命数不定,尚且不论外头风声如何,眼前却给她一条路。
“小姐,你真要跟那位武将成亲啊?那可是位很可怕的人,他可是九岁斗虎,十二岁杀敌,十七岁封侯的杀神,肯定很可怕的。”雪雁忍不住说道。
甚至下意识就想起一个大老虎抓着一只小鸡的既视感迎面而来。
林黛玉似是不忍直视,眼泪随着方才的情绪落了下来,哭笑不得:“有那么可怕吗?”
雪雁:“真的,小姐!那天他确实很俊秀,但俊秀不耽误他杀人啊,说不定一上战场,敌人就被宰了。”
说得好像要宰她自己一样,林黛玉忍不住笑了起来,适才悲伤郁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雪雁勾唇,眼角一扬,轻搀着林黛玉,悄咪咪地询问刚擦完眼泪的姑娘:“小姐,我们去何处?”
无根浮萍,哪有归处。
她很想留在父亲的身边,可父亲一直赶她走。
林黛玉唇色泛白,低声说:“去潇湘馆。”
无论她家小姐说话声音多小,雪雁都能听见,并且一定会做得极其符合小姐心意,这可是十多年来的默契。
她家小姐呀,可一定要平平安安。
二人漫步来到潇湘馆,不似三日前的门庭若市,此时却格外静谧,处于长街偏静的一隅,主人似是喜爱竹林,两边尽是竹影斑驳,而梧桐树却在相邻处,静静落满一地的叶片,可在这片绿林的映衬下,少了衰败。
林黛玉直直望着树发呆:“这梧桐树瞧着年纪不大。”
“去年种的,好在开花结果了。”一道嘹亮的声音响起。
身旁的雪雁不知何时竟没了踪影,秋风萧瑟,风声掠过,随着天边的光束落了一地红叶。
林黛玉衣袂飘飘,枫叶沾满裙摆:“见过将军,那日唐突了。”
霍去病低笑:“无妨,小爷闲来无事,当不得真。”
眼见得他前几日的伤被窄袖遮住,也不知伤口是否恢复,林黛玉不知接下来能说些什么。
他可是史书上那翩翩少年郎,杀神将军……可他不会觉得这周遭变化奇异吗?
答案应该是不会,当朝皇后依旧是他的姨母……
凉风袭意,霍去病邀请林黛玉去店中一坐,而后者淡淡应下。
“我听御史说,姑娘来我府抓鸟,可是同意这门婚事?”
林黛玉腹诽道,消息传得还挺快。
一身玄衣衬得他眉宇间的犀利尽显,可少年总用笑意遮住,让人觉得他和蔼可亲,别人不知道,雪雁肯定是这么想的。
愈发看向那双剑眉星目,林黛玉暗暗有些害怕,却又总被笑意安抚。
是错觉吗?
以婚事为由,倒是个能摆脱去贾府的好借口。
不知对方何人,甚至只见过一面,该如何抉择。
一骨节分明,筋络分明的手倒好茶,淡淡看向她:“我常年在边疆,府中无妾室,你不用操心宅府争斗,我只有舅舅和姨母,但他们不会扰你,你我成婚后,可与我一同前往漠北,又或是林府,你是自由的,我不会做多干涉。
若你不放心,可向圣上下旨,保你一世无虞。”
少年眼眸含星,笑意淡然,总是让人忘了他是那位杀气腾腾的武将。
林黛玉似笑非笑:“这桩婚事,所图何意?侯爷,我是个短命鬼,若是你以后续弦,短命鬼可是会吓走新夫人的。”
少年不怒反笑:“这不正好,我说不定我也是,你我天生一对。”
一阵嘘寒问暖后,霍去病还真给她找了大夫。
那大夫说,郁气加身,化郁即可,不是什么大病,养养不成问题。
屏风内,蓦然,林黛玉顿住,思绪陷入一阵沉静死寂。
人来人往的小店,此刻安静极了。
林府内,刚打算和鹦鹉告别的林父,举着逗鸟的食饵被女儿回来时的一语惊得摔了一地。
哗啦一声,食饵散向四面八方。
林黛玉正色道:“我愿与侯爷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