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临安城,热闹非凡,处处透着富贵人家的气派。街上人挨肩,铺子幌子在阳光下明晃晃。秦淮河水慢慢流,岸边姑娘的笑声、唱曲儿声,从早到晚不怎么停。
天穹之上,有两颗星辰,从星轨上被撕了下来。它们来不及燃烧,就带着残破的冷光,一前一后,朝着人间坠落。一颗,裹着让人心头发冷的绝望,直愣愣砸向临安城最鼎沸的红尘。另一颗,像一片被敲碎的瓦,带着尖锐的芒锋,没入一座古庙的灯火之后,再没声息。
大清早,起了薄雾,吸口到肚里,凉丝丝。
礼部尚书府的红漆马车,车轮压着湿石板路,咕噜噜响着,不快不慢往城外走。车轮碾过青石板,还能听见街边小贩清晨第一声热情的叫卖,空气里混着炊烟与早点的香气。那轮子声听久了,倒像谁低低哼着唱了不知多少年的旧调,透着些散不掉的闷气。
车厢里,沈氏安稳坐着。锦葵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那件烟霞色的对襟大袖衫,是前日新裁的,料子在昏暗的车厢里也泛着柔光。母亲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着根嵌珍珠的点翠簪子。那点翠的幽蓝,端庄得让人不敢多看。可锦葵的视线,却总会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双眉毛。那里,总像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她有时会觉得,母亲就像一只摆在锦盒里的漂亮瓷器,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供着,生怕她碎了。
她嘴里小声念佛经,眼睛却不时往旁边看。旁边坐的是她女儿,锦葵。也就十五六岁模样,身上穿着一件靛蓝色的窄袖上襦,下面配着一条鹅黄色的长裙。她未施粉黛。那靛蓝上襦的深沉静谧,愈发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青丝梳成一个简约的高髻,只用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固定,像一块上好的冷玉。
脚边的小杌子上,贴身侍女翠儿似乎有些坐不住。她梳着双丫髻,缀着小绒花,一件苹果绿的比甲衬得那张圆脸蛋红扑扑的。在这沉闷的车厢里,她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透过车窗帘缝向外张望,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想跟自家小姐分享。
“小姐您看,那个卖糖画的,吹的是个孙猴儿,真像!”
锦葵只是轻轻眨了下眼,没什么反应。
翠儿吐了吐舌头,习以为常,又小声地自言自语:“也是,小姐不喜欢吃甜的。”
沈氏的目光从锦葵身上移开,落在了翠儿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和:“翠儿,你平日里多费心。小姐她……不爱言语,你多陪她说说话,哪怕她不应,也别冷落了她。”
翠儿连忙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夫人,奴婢知道的。小姐只是性子静,心里什么都明白。前儿个您偶感风寒,小姐虽没说什么,却一整晚都让奴婢在您房外守着,听着您的咳嗽声,她才肯睡呢。”
沈氏听了,眼眶微微一热,心中既是酸涩又是慰藉。她知道这个女儿是关心她的,只是那份关心,也同这孩子的人一样,是清清冷冷的,从不轻易示人。
锦葵也没怎么说话,静静靠着车壁。她睫毛长长,垂下时在眼皮底下留下一小弯淡影。沈氏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漂亮得不太真实,像是月光下没开全的白玉兰,清冷又脆弱,让她这做母亲的,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得提着,生怕风大些都能吹折了她。锦葵那双干净的眼睛,这会儿瞧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眼神却像在茫茫人海中下意识地搜寻着什么,最终只寻来一片空茫。
驶出城门,喧嚣声渐渐被抛在身后,耳朵里只剩下清脆的鸟鸣,空气里那人间烟火气也散了,换成了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马车过墙角,几丛野菊花沐着晨光悄悄舒展。锦葵目光不留神扫过,心头没来由地一动,仿佛能感觉到那几朵小黄花舒展花瓣时的欢喜。
沈氏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亮光,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她试探着,声音放得更柔了:“葵儿,你……是喜欢那些花儿?”
锦葵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沈氏像是受了鼓励,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那……娘回去让人在院子里也种上一些,好不好?就种在你窗下。”
锦葵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必了,娘。它们……在这里就很好。”
沈氏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她想问“为什么”,想说“府里的花匠手艺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翠儿悄悄看了看夫人紧锁的眉头,又瞥了眼自家小姐清冷的神色,连忙开口笑道:“夫人,小姐是心善。这野地里的花儿,要是挪到咱们府里,没了这山野气,怕是也活不成了。小姐是心疼它们。”
沈氏听了这话,看了看翠儿,又看了看自己女儿那张清冷的脸,心里稍稍得了一丝安慰,却也更添了一分无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和那句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这颗心,什么时候才能为你放下……”
她只得放柔声音对锦葵说:“葵儿,等会儿到慈恩寺,要诚心诚意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咱们家平平安安,你也身子骨结实些。”
马车到城郊慈恩寺。寺里香火旺,人来人往,十分喧闹。大殿内人头攒动,烧香的信众摩肩接踵。锦葵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人群,锦衣华服的贵妇在仆妇的簇拥下艰难地往前挤,发髻上的珠钗晃得人眼晕;旁边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男人,满脸风霜,手里紧紧攥着三支最便宜的香,嘴里念念有词。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烛火。
锦葵跟着母亲在大殿佛像前上香。闻着那股浓得冲鼻、叫人胸口堵得慌的香火味,她心里莫名不自在,好似有什么在抵触。那浓烟混着人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欲作呕。
那金身佛像明明塑着慈悲相,嘴角含笑,垂眸看人,可那笑意传到锦葵眼里,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反而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悲悯是真的,遥远也是真的。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她心里发慌,只想转身就走。
她垂下眼皮,避开那尊金身佛像带着悲悯又有些淡漠的眼光。
拜过之后,一位知客僧恭敬地走到沈氏跟前,合十行礼。“夫人,方丈今日难得有暇,正在禅房等候。”
沈氏微微颔首,随他而去。
禅房里空落落的,不过一桌一椅,一盏清茶,壁上仅挂一幅‘禅’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方才还震耳的喧嚣,被关在门外,一下子就远了,只剩下这屋里安安静静的香气。
蒲团上坐着个老僧,很瘦,身上的僧袍洗得发白,肩头甚至落着一小片没扫净的落叶。禅房里燃着安神香,烟气很淡。他阖着眼,眼角的干纹叠在一处,像老树的根须。他并非入定,膝上那只手,拇指与食指正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每捻过一颗,指节便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极细微,若非禅房内落针可闻,根本无从察觉。那串珠子不知捻了多少年岁,光头滑脑的,唯独捻到一颗有浅痕的子珠时,他的拇指会下意识地多蹭一下。
正是慈恩寺的住持,慧因方丈。
沈氏先是奉上了一份厚厚的香油钱,温声说道:“方丈,这是府中一点心意,望能为佛祖重塑金身尽绵薄之力。”
慧因方丈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沈氏将香油钱奉上,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也紧了些,话音里压着一丝极轻的颤。
“实不相瞒,今日前来,除了礼佛,更是为小女锦葵。这孩子……自幼便体弱,性子也比寻常孩子清冷些,总像是有什么心事。还望方丈能为她点一盏长明灯,求菩萨庇佑她康健顺遂,能像个寻常女儿家一样,多些欢笑。”
慧因方丈听着沈氏的话,眼皮都未抬一下,捻动佛珠的手指不急不缓。沈氏看着他那副模样,只觉得这些尘世的烦恼,在这位高僧面前,都轻得如同一阵风。
然而,就在他拇指即将拨过下一颗佛珠时,那常年不变的动作倏然僵住,珠串都向下滑了半分。他的目光毫无征兆地穿过门扉,钉在了廊下那个靛蓝裙角的身影上——那女孩正仰头望着檐角的一片残破蛛网,神情不像在看什么,倒像魂魄出了窍。
沈氏没有察觉,依旧期盼地看着他。
慧因方-方丈收回目光,捻着佛珠的指节轻轻一错,发出一声“咔”的轻响。他没有叹息,只是看着沈氏,眼神里那份平和淡去了,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寂寥。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沈氏心头一凛:“阿弥陀佛。施主……你可知,请来的神佛,与带走她的,或许是同一个?”
沈氏听得一怔,心里那份忧愁反而更重了,还想再问,方丈却已重新合上双目,垂首念经,不再多言。她只得带着满腹心事走出禅房。
锦葵见母亲出来,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大殿这边呛得人有些闷,便轻轻拉了拉翠儿的衣袖。
一踏出那闷人的殿堂,锦葵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她与翠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提起裙摆,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翠儿瞧见小姐的脸色,忙快步走到沈氏身旁,压着嗓子急急道:“夫人,您看小姐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这里香火太盛,怕是熏着了。不如让奴婢陪小姐去后院透透气,那边清净些。”
沈氏心事重重地看了女儿一眼,又转向翠儿,目光沉静而有力:“也好。你仔细照看,别让她走远了。你机灵些,仔细看顾着小姐,莫让她磕着碰着,也别让她走得太偏僻了。”
“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一定把小姐看得好好的。”翠儿连忙应下,心里却嘀咕,小姐那性子,哪里是人看得住的,倒像是风,说往哪儿飘就往哪儿飘。
沈氏点头应允。
穿过人群,绕过一座香客们常去的放生池,踏上了一条青苔小径。这里的石板路,像是许久没人走过了,缝隙里都长满了细草。越走越偏,连僧人的诵经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她们两人裙摆拂过杂草的细碎声响。
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和前院完全不同。没有了香火的燥热,只有那份雨后泥土的冷腥气,混着衰草腐烂的微苦。可就在这片衰败的气味里,又偏偏钻出一缕极清、极冽的花香。
那香味,像是在一碗熬得极苦的药里,忽然滴进了一滴蜜,说不出的怪异。
锦葵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竟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香气飘来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那道香气,像有自己的意志,丝丝缕缕地钻入鼻息,她心口最深处,毫无征兆地袭来一阵尖锐的、针扎般的刺痛。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
“是它的味道……它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