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错》 第1章 吻过星辰碎 很久以后,当三界仙神回想起那一日,总会说,一切的开始,都源于星华宫那场过于灿烂的仙莲之开。 九重天上的星华宫,宫阙悬于云海,白玉为阶,仙气缭绕。锦曦身着月白色流云纱裙,袖口用银线绣着将开未开的瑶光仙莲暗纹。她乌黑的发髻上只斜插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纤细如玉的手指指向仙雾中那朵开得最好的仙莲,对身旁的清彦笑:“你看,它今天开得比昨天还好呢。” 那莲花的花瓣软软的,散着丝丝淡香。 清彦也跟着笑,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可不是,它知道你天天都来看,就开得特别用心。”他将她揽得更近些,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声音里藏着一丝委屈,像在撒娇,“那花草日日都能得你垂怜,那我呢?” 锦曦被他逗笑了,转过身,伸出纤长的食指,轻轻点在他眉心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上,眼神狡黠:“花草可不会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冰冷的星图看上一整天。” 清彦一把抓住她那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心里,低头在她指尖落下一个轻吻,彻底投降:“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今晚不看了,只看你。”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重新依偎在他肩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同心木上,轻声说:“你说,等我们的同心木再长一千年,会不会也开出花来?开出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看见的花。” 清彦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温柔而笃定:“会的。到那时,它的花……” “当——!”一声凄厉的钟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星华宫的宁静。那钟声又尖又利,不像是警示,更像是哀嚎,狠狠扎进两人耳膜。 锦曦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清彦的衣裳。他眼底那点缱绻暖意倏地熄了,化作一片冰封的湖。他反手将锦曦护在身后,声线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钟声含煞,来者不善!” 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侍女流萤的一声短促尖叫。一名天兵踉跄着从火光中冲出,胸口的金甲被烧得焦黑,他指着殿外,嘶吼道:“帝君!有、有魔修……好多魔修冲进来了!” 嘶吼声戛然而止,他整个人被一团黑雾吞噬。焦糊味混着血腥气,霸道地呛入鼻腔。 锦曦亲眼看见,方才还对她摇曳生姿的仙莲,被一道凭空出现的黑光扫过,花瓣瞬间焦黑卷曲,化为飞灰。 “守住内殿!”清彦抬手一召,无数星屑自虚空中涌出,在他身上飞旋凝聚,银甲上身,寒气顿生,“他们是冲着同心木来的!” 他手中多了一把星辰剑,一边挥剑去挡那些冲过来的黑气修士,一边扭头急切地对锦曦喊:“锦曦,退后!守好里面,外面有我!我们的同心木,会护住你!” 锦曦的月白纱裙上,已经溅了些刺目的红。她心里又急又怕,却还是咬着牙,用尽力气催动无数仙花化作锋利的刀片儿,去打那些入侵者。 此时,所有的喊杀声和惨叫声都停了。 一个扭曲的人形黑影,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东西只往那儿一站,沉重如山的压力便已降临,连仙气都提不上来了。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同心木的根基,树身剧烈地颤抖,迸发出的光华不再璀璨,反而带着一种濒死的明灭。 那力量直透树心,古老的木理发出濒死的呻吟,声声迸裂之音,便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的神魂之上。清彦体外的银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将锦曦死死护在身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混沌青莲子’……你究竟为何而来!” 那黑影的喉咙里滚出笑声,像是无数砂砾在摩擦:“为何?不过是来取走一件,本不该被你们这种凡俗之情玷污的东西。” 锦曦没有再躲,她从清彦身后走出,手坚定地覆在他握着剑的手臂上,与他并肩面对那片黑暗,声音清冷如冰:“它与我们的命连在一起,你拿不走。” 黑影的目光在他们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嫌恶浓得化不开:“可笑的羁绊。我剥离过无数星辰的核心,从未见过比这情爱更脆弱的东西。看来,你们是不打算体面地赴死了。” “我的神魂,”清彦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帝君最后的决绝,“就是它的最后一道屏障。” “如你所愿。”黑影漠然道,慢慢抬起一只手,手心里那团黑气开始旋转、浓缩,散发出吞噬一切的虚无气息,连光与声都要被吸入其中。 一个眼神交汇,已是万言。最后的仙力,尽数凝于心口。 锦曦呕出一口心头血,血色浸染下,那颗混沌青莲子终于破体而出。莲子上的光华随着她的气息明灭,那一点滚烫,是她燃尽的仙元,也是她最后的生机。它飘向清彦,没有一丝迟疑。 清彦没有去接,而是将莲子死死护在身后。他的目光凝固在锦曦瞬间失色的脸颊上,那滴血珠,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揪紧了。 两道截然不同的力量轰然相撞,天地震颤! 那力量排山倒海般压来,两人只觉得浑身仙骨都要被碾碎了,便如风暴中的残叶,被狠狠地掼飞出去,漫天血雾喷涌而出。 眼前天光崩碎,万物沉入无边黑暗。清彦最后的神念,只来得及在唇边逸出一声破碎的叹息,唤着她的名字:“锦曦……” 血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拼命想再看一眼,却只捕捉到那片熟悉的银甲,正化作一道坠落的星光,决绝地、飞快地……从她的世界里剥离,越来越远,直至虚无。 力量相撞的余波还未散尽,一声裂帛般的悲鸣,从他们身后的同心木中发出。两人脑子里同时闪过当年一块儿在树下埋东西、说好“一辈子又一辈子,永不分开”的誓言。那暖意尚存心间,一声清脆的开裂声便刺入耳膜。 同心木粗粗的树干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哗啦”一声,轰然碎裂。 清彦和锦曦的神魂也应声而裂,某个与这棵树紧紧相连的地方,被硬生生撕开,痛得他们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树心里最要紧的东西,变成了两道亮光。一道光裹住了清彦快要散掉的魂,另一道光卷着锦曦同样快不行的魂,还有那颗被同心木最精纯的力气紧紧包住的混沌青莲子,像两颗坠落星芒一样,朝着黑漆漆的人间掉了下去。 同心木碎掉的时候,还有好多细小的灵木碎屑,像下雨一样,到处乱飞。清彦在迷迷糊糊快没知觉的时候,好像看见一小片闪着奇异紫光的木渣,自己有主意似的,朝着一个他看不清楚的远地方飞快地去了。 那个打伤他们的黑影,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掉下去的亮光和莲子,身子一晃就没影了。 忘川河水无声流淌,河畔的彼岸花开得如血般妖异。 清彦和锦曦那两道光,带着快要散掉的魂儿,掉进了一个黑漆漆、又深又长的幽道里。冷得能钻进骨头缝的风呜呜地刮着,那风就跟小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割在魂上,剧痛钻心。耳朵边上,到处都是哭的、喊的、绝望念叨的,还有些麻木了不知道在呢喃的声音,乱糟糟的,都是些迷了路的魂儿,被风卷着往前飘。 清彦和锦曦那两道光,这时候也暗得很,风刀子刮过去,能感觉到光里头闪过那种快要死掉的疼。他们魂里头还剩下一点点想活下去的念头,就凭着这点念头撑着。锦曦那道光紧紧地护着怀里一个东西,那是同心木最后那点精华包着的光团,里头就是混沌青莲子。她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也知道,这个东西,比她的命还重要。 也不知往下掉了多久,他们终于掉到了底。这里,就是管着魂魄投胎转世的冥府了。 六道轮回盘前,判官崔珏正持笔批阅命簿。 “崔大人,”一名鬼差押着两道微弱的仙魂上前,声音里透着困惑,“这两道魂……有些古怪。小的用引魂幡,竟觉得他们的命数一片混沌,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遮蔽了。” 崔珏放下笔,眼神一凝:“哦?带上来我看看。” 待魂魄近前,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只扫了一眼,眉头便紧紧锁起。他对鬼差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此事蹊跷,本官要亲自过目。” 待鬼差退去,崔珏在两道仙魂旁踱步,他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喃喃自语:“这股力量……并非惩戒,更像是一种冷酷的抹除。好熟悉的手笔……是九天之上留下的痕迹。” 他捻着判官笔的手指缓缓收紧,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殿外沉声吩咐:“来人。” 一名心腹鬼差快步入内:“大人有何吩咐?” 崔珏眼中寒光一闪:“传我令,启用‘三生石追魂烙印’,我要亲自盯着他们九世轮回。” 那心腹鬼差闻言大惊失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万万不可!此术有违天道,若是被天界察觉,您……您会遭天谴的!” 崔珏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天?天现在自己都快瞎了,还管得了我冥府的闲事?执行命令!” 打发走鬼差,他独自一人来到天机观测台。看着那被一只无形大手搅成乱麻的天机盘,他咬了咬牙,将自身神力尽数灌入。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下这盘棋……” 神力如潮水般涌出,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一阵强大的反噬之力轰然袭来,崔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就在他神魂即将撕裂的刹那,眼前血光一闪,几句破碎的谶语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捂着胸口,将那几句话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音沙哑:“星星掉了……花哭血……青莲藏在人世间……” “九世情劫历尽后……世界树……才能重新活?” 崔珏脸上的神情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擦去嘴角的血,望向轮回盘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根本不是惩罚……而是拿你们做钥匙啊。这摊浑水,我也被卷进来了。” 清彦和锦曦的仙魂,带着崔珏偷偷下的印记,被重新送进了六道轮回盘,一下子就被卷进了茫茫的轮回里头,那两道光,彻底消失在盘子最深处。 凌霄宝殿内,金柱擎天,紫气升腾。 天帝高高地坐在九龙沉香辇之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龙首扶手,殿内一片死寂。 “陛、陛下……”一名仙官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后背,“星华宫……星华宫已毁,星华帝君与瑶光花神……神魂俱碎,坠入轮回。那……那‘混沌青莲子’,也不见了踪影。” 那叩击声,戛然而止。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天帝的目光并未有丝毫变化,却缓缓转向队伍前头的太渊仙君,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太渊仙君,星华宫的‘混沌青莲子’,是你亲自入的库,对吗?” 那老仙君立刻跪倒,声音发颤:“是……是老臣亲手入的库,绝无差池!” 天帝只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他扫了底下众仙一眼,缓缓开口:“星华宫一案,起于私情,终于渎职。此二者,罪无可恕。” 阶下,离火仙君立刻出列,抢着说道:“陛下圣明!清彦一向自视甚高,与花神锦曦不清不楚,早已是我等仙班的闲话!如今酿成大祸,正是其私德败坏所致,理应重罚,以正天规!” 天帝对他微微颔首,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警告:“离火仙君,你很好。天规面前,就是要如此大义灭亲。”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那么,还有谁……有异议吗?” 殿内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眼见无人再言,天帝这才接着下旨:“罚他们到凡间去,历九世情劫。把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爱不得、怨别离那些苦都尝遍了,才能算把罪洗干净,到时候再看能不能回仙班。” 水镜散去,天帝转向身侧的亲信仙官,声音压低了八度,只余一丝冰冷的寒意:“同心木既然毁了,那些灵木碎屑掉得到处都是,你让人着意查探,要是有什么怪事,立刻告诉我。” “遵旨。”那仙官连忙应下,偷偷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天帝那让人看不透的脸,心中骤然一紧。 天帝的注意力却已转开,玉麒麟温顺地将头蹭向他的手心。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紫莹莹的仙果,递到玉麒麟的唇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辨的淡笑。 指尖落下,一局棋便已终了。 天边,那两道曾经是清彦和锦曦的光,已经完全消失在凡间了。仙界上空因为打斗留下来的那些乱糟糟的气息,也慢慢平了下去。 而在很远很远的人间,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山谷里,那颗被同心木精华紧紧包着的青莲子,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小溪边的青草地上。 第2章 旧梦叩心门 南宋临安城,热闹非凡,处处透着富贵人家的气派。街上人挨肩,铺子幌子在阳光下明晃晃。秦淮河水慢慢流,岸边姑娘的笑声、唱曲儿声,从早到晚不怎么停。 天穹之上,有两颗星辰,从星轨上被撕了下来。它们来不及燃烧,就带着残破的冷光,一前一后,朝着人间坠落。一颗,裹着让人心头发冷的绝望,直愣愣砸向临安城最鼎沸的红尘。另一颗,像一片被敲碎的瓦,带着尖锐的芒锋,没入一座古庙的灯火之后,再没声息。 大清早,起了薄雾,吸口到肚里,凉丝丝。 礼部尚书府的红漆马车,车轮压着湿石板路,咕噜噜响着,不快不慢往城外走。车轮碾过青石板,还能听见街边小贩清晨第一声热情的叫卖,空气里混着炊烟与早点的香气。那轮子声听久了,倒像谁低低哼着唱了不知多少年的旧调,透着些散不掉的闷气。 车厢里,沈氏安稳坐着。锦葵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那件烟霞色的对襟大袖衫,是前日新裁的,料子在昏暗的车厢里也泛着柔光。母亲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着根嵌珍珠的点翠簪子。那点翠的幽蓝,端庄得让人不敢多看。可锦葵的视线,却总会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双眉毛。那里,总像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她有时会觉得,母亲就像一只摆在锦盒里的漂亮瓷器,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供着,生怕她碎了。 她嘴里小声念佛经,眼睛却不时往旁边看。旁边坐的是她女儿,锦葵。也就十五六岁模样,身上穿着一件靛蓝色的窄袖上襦,下面配着一条鹅黄色的长裙。她未施粉黛。那靛蓝上襦的深沉静谧,愈发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青丝梳成一个简约的高髻,只用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固定,像一块上好的冷玉。 脚边的小杌子上,贴身侍女翠儿似乎有些坐不住。她梳着双丫髻,缀着小绒花,一件苹果绿的比甲衬得那张圆脸蛋红扑扑的。在这沉闷的车厢里,她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透过车窗帘缝向外张望,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想跟自家小姐分享。 “小姐您看,那个卖糖画的,吹的是个孙猴儿,真像!” 锦葵只是轻轻眨了下眼,没什么反应。 翠儿吐了吐舌头,习以为常,又小声地自言自语:“也是,小姐不喜欢吃甜的。” 沈氏的目光从锦葵身上移开,落在了翠儿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和:“翠儿,你平日里多费心。小姐她……不爱言语,你多陪她说说话,哪怕她不应,也别冷落了她。” 翠儿连忙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夫人,奴婢知道的。小姐只是性子静,心里什么都明白。前儿个您偶感风寒,小姐虽没说什么,却一整晚都让奴婢在您房外守着,听着您的咳嗽声,她才肯睡呢。” 沈氏听了,眼眶微微一热,心中既是酸涩又是慰藉。她知道这个女儿是关心她的,只是那份关心,也同这孩子的人一样,是清清冷冷的,从不轻易示人。 锦葵也没怎么说话,静静靠着车壁。她睫毛长长,垂下时在眼皮底下留下一小弯淡影。沈氏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漂亮得不太真实,像是月光下没开全的白玉兰,清冷又脆弱,让她这做母亲的,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得提着,生怕风大些都能吹折了她。锦葵那双干净的眼睛,这会儿瞧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眼神却像在茫茫人海中下意识地搜寻着什么,最终只寻来一片空茫。 驶出城门,喧嚣声渐渐被抛在身后,耳朵里只剩下清脆的鸟鸣,空气里那人间烟火气也散了,换成了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马车过墙角,几丛野菊花沐着晨光悄悄舒展。锦葵目光不留神扫过,心头没来由地一动,仿佛能感觉到那几朵小黄花舒展花瓣时的欢喜。 沈氏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亮光,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她试探着,声音放得更柔了:“葵儿,你……是喜欢那些花儿?” 锦葵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沈氏像是受了鼓励,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那……娘回去让人在院子里也种上一些,好不好?就种在你窗下。” 锦葵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必了,娘。它们……在这里就很好。” 沈氏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她想问“为什么”,想说“府里的花匠手艺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翠儿悄悄看了看夫人紧锁的眉头,又瞥了眼自家小姐清冷的神色,连忙开口笑道:“夫人,小姐是心善。这野地里的花儿,要是挪到咱们府里,没了这山野气,怕是也活不成了。小姐是心疼它们。” 沈氏听了这话,看了看翠儿,又看了看自己女儿那张清冷的脸,心里稍稍得了一丝安慰,却也更添了一分无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和那句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这颗心,什么时候才能为你放下……” 她只得放柔声音对锦葵说:“葵儿,等会儿到慈恩寺,要诚心诚意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咱们家平平安安,你也身子骨结实些。” 马车到城郊慈恩寺。寺里香火旺,人来人往,十分喧闹。大殿内人头攒动,烧香的信众摩肩接踵。锦葵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人群,锦衣华服的贵妇在仆妇的簇拥下艰难地往前挤,发髻上的珠钗晃得人眼晕;旁边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男人,满脸风霜,手里紧紧攥着三支最便宜的香,嘴里念念有词。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烛火。 锦葵跟着母亲在大殿佛像前上香。闻着那股浓得冲鼻、叫人胸口堵得慌的香火味,她心里莫名不自在,好似有什么在抵触。那浓烟混着人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欲作呕。 那金身佛像明明塑着慈悲相,嘴角含笑,垂眸看人,可那笑意传到锦葵眼里,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反而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悲悯是真的,遥远也是真的。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她心里发慌,只想转身就走。 她垂下眼皮,避开那尊金身佛像带着悲悯又有些淡漠的眼光。 拜过之后,一位知客僧恭敬地走到沈氏跟前,合十行礼。“夫人,方丈今日难得有暇,正在禅房等候。” 沈氏微微颔首,随他而去。 禅房里空落落的,不过一桌一椅,一盏清茶,壁上仅挂一幅‘禅’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方才还震耳的喧嚣,被关在门外,一下子就远了,只剩下这屋里安安静静的香气。 蒲团上坐着个老僧,很瘦,身上的僧袍洗得发白,肩头甚至落着一小片没扫净的落叶。禅房里燃着安神香,烟气很淡。他阖着眼,眼角的干纹叠在一处,像老树的根须。他并非入定,膝上那只手,拇指与食指正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每捻过一颗,指节便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极细微,若非禅房内落针可闻,根本无从察觉。那串珠子不知捻了多少年岁,光头滑脑的,唯独捻到一颗有浅痕的子珠时,他的拇指会下意识地多蹭一下。 正是慈恩寺的住持,慧因方丈。 沈氏先是奉上了一份厚厚的香油钱,温声说道:“方丈,这是府中一点心意,望能为佛祖重塑金身尽绵薄之力。” 慧因方丈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沈氏将香油钱奉上,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也紧了些,话音里压着一丝极轻的颤。 “实不相瞒,今日前来,除了礼佛,更是为小女锦葵。这孩子……自幼便体弱,性子也比寻常孩子清冷些,总像是有什么心事。还望方丈能为她点一盏长明灯,求菩萨庇佑她康健顺遂,能像个寻常女儿家一样,多些欢笑。” 慧因方丈听着沈氏的话,眼皮都未抬一下,捻动佛珠的手指不急不缓。沈氏看着他那副模样,只觉得这些尘世的烦恼,在这位高僧面前,都轻得如同一阵风。 然而,就在他拇指即将拨过下一颗佛珠时,那常年不变的动作倏然僵住,珠串都向下滑了半分。他的目光毫无征兆地穿过门扉,钉在了廊下那个靛蓝裙角的身影上——那女孩正仰头望着檐角的一片残破蛛网,神情不像在看什么,倒像魂魄出了窍。 沈氏没有察觉,依旧期盼地看着他。 慧因方-方丈收回目光,捻着佛珠的指节轻轻一错,发出一声“咔”的轻响。他没有叹息,只是看着沈氏,眼神里那份平和淡去了,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寂寥。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沈氏心头一凛:“阿弥陀佛。施主……你可知,请来的神佛,与带走她的,或许是同一个?” 沈氏听得一怔,心里那份忧愁反而更重了,还想再问,方丈却已重新合上双目,垂首念经,不再多言。她只得带着满腹心事走出禅房。 锦葵见母亲出来,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大殿这边呛得人有些闷,便轻轻拉了拉翠儿的衣袖。 一踏出那闷人的殿堂,锦葵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她与翠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提起裙摆,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翠儿瞧见小姐的脸色,忙快步走到沈氏身旁,压着嗓子急急道:“夫人,您看小姐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这里香火太盛,怕是熏着了。不如让奴婢陪小姐去后院透透气,那边清净些。” 沈氏心事重重地看了女儿一眼,又转向翠儿,目光沉静而有力:“也好。你仔细照看,别让她走远了。你机灵些,仔细看顾着小姐,莫让她磕着碰着,也别让她走得太偏僻了。” “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一定把小姐看得好好的。”翠儿连忙应下,心里却嘀咕,小姐那性子,哪里是人看得住的,倒像是风,说往哪儿飘就往哪儿飘。 沈氏点头应允。 穿过人群,绕过一座香客们常去的放生池,踏上了一条青苔小径。这里的石板路,像是许久没人走过了,缝隙里都长满了细草。越走越偏,连僧人的诵经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她们两人裙摆拂过杂草的细碎声响。 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和前院完全不同。没有了香火的燥热,只有那份雨后泥土的冷腥气,混着衰草腐烂的微苦。可就在这片衰败的气味里,又偏偏钻出一缕极清、极冽的花香。 那香味,像是在一碗熬得极苦的药里,忽然滴进了一滴蜜,说不出的怪异。 锦葵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竟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香气飘来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那道香气,像有自己的意志,丝丝缕缕地钻入鼻息,她心口最深处,毫无征兆地袭来一阵尖锐的、针扎般的刺痛。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 “是它的味道……它在叫我……” 第3章 那棵树,那个人 荒院深处,那棵蓝楹树下。顾清正专心看书,心口一抽。那一下来得莫名其妙,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针扎了一下,他握着书卷的手指收紧,书页被捏出了一道浅浅的褶痕。他抬眼望向那空无一人的月亮门,眉头不自觉地锁了起来。 锦葵提步穿过那道红漆掉得斑驳的月亮门。眼前一下亮堂,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外头的喧嚣声仿佛被这道门隔绝了。墙塌了一角,瓦片碎在地上,干枯的藤蔓缠着衰草,四下无人。脚下是昨夜雨后未干的湿泥,混着腐叶的淡腥,与那缕花香搅缠在一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奇异的香气直往肺腑里钻。 她刚踏进月亮门,翠儿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住了小姐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害怕:“小姐,您听……” 锦葵侧耳,却只听见自己和翠儿的呼吸声。 翠儿的脸色有些发白,继续小声说:“这里……怎么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明明是大白天,却静得跟……跟坟地似的,瘆得慌。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锦葵却仿佛没听见她话里的恐惧,只是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翠儿话里的恐惧,她似乎并未听见。耳边只有风,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就在这片格外安静的空地当中,锦葵的脚却被什么钉在地上,再也挪不动。 呼吸停住。 那颗心在她胸膛里重重擂了一下,像一口大钟在胸膛里被狠狠敲响。眼睛再也移不开,直直锁着前头孤零零的老树——它就那么立在败落破旧的正中,却开得那么不管不顾,既杂乱,又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好看。 她的心口蓦地一酸,眼眶跟着就热了。 脑中嗡然一声,无数画面炸开。火海,坠落的星辰,一个决绝离去的青衫背影……疼,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攥紧了胸口的衣裳,指节发白。 为什么……为什么看到他,心会这么疼? 又为什么……会觉得满满当-当的,好像找了很久很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可那疼里,又有一丝狂喜,像要将她整个人撑破。 心里那个空了十几年的窟窿,竟像是被什么东西,严丝合缝地填满了。 脚,自己动了。一步,又一步,往前。脚下踩着枯叶,发出轻轻的碎裂声,在这格外安静的地方,听着就像自己的心跳在响。 终于走到树下。 她伸出手,细白的手指在距离树皮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微微发着抖。她闭上眼睛,指尖悬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轻轻地印了上去。 指尖刚碰到的瞬间,头顶的蓝楹花叶没风也自己动了起来,发出一阵特别轻柔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下一下,扫过她的心口,又痒,又疼。 眼眶一热。泪,就这么滚了下来。那滴泪砸在手背上,烫得她心口一缩。 翠儿在旁都看傻了,心里的小鼓敲得震天响:完了完了,小姐莫不是真中邪了?对着一棵树也能哭出来!她顺着小姐的目光望过去,也是一愣。 那树底下坐着个人。 是个书生?瞧着衣裳都洗得发白了,倒是干干净净的,坐得也笔挺。可哪个正经人会跑这儿来看书?真是个怪人。 那道目光仿佛带着重量,树下的青衣书生手里的书卷顿了顿,慢慢抬起了头。 他看到一个穿着靛蓝鹅黄裙的姑娘,正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这边。 是她。 ——脑海里毫无缘由地冒出这两个字,清晰得像刻上去的一样。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她”是谁,却觉得,本该就是她。 那姑娘一双眼睛带着几分迷糊、几分好奇,又水汪汪的好像含着点愁绪,就那么直直撞进了他抬起的视线里。 四只眼睛,就这么对上了。 锦葵的心口重重一撞,脸也一下子就烫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好多话想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跳得跟要蹦出来似的,不光快,还重,撞得她胸口一阵阵发闷,连喘气都变得又急又烫。 而那个穿青衣服的书生,顾清,也是心里咯噔一下。他拿着书的手指收紧,指尖摩挲着书页上熟悉的折痕,手里的纸张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的手动了动,将书卷往身侧挪了挪,可那道视线,却依旧烙在他身上,躲不开。 那目光太烫,锦葵的心跳乱得不成章法,她想也不想,便慌乱地挪开了视线,她霍地垂下眼,睫毛像受惊的蝶翼,一阵乱颤。脸蛋却不争气地,“蹭”一下就烧了起来。那红晕悄悄爬上脸,一路往上,一直烧到了小巧的耳根,烫得吓人。 顾清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他看到那姑娘的绣鞋边,正是一小片昨夜雨后留下的泥泞。若是再往前一步,那漂亮的鹅黄色裙角便要脏了。 一念闪过,他已然迈出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姑娘,当心脚下。” 锦葵的身子明显一僵,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踩进泥水里。 话说出口,顾清才惊觉自己此举何其唐突。他目光慌乱地移开,落在旁边的树干上,为了掩饰窘迫,又补了一句:“……这树,开得很好。姑娘也是……来看树的?” 话音刚落,他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蠢话。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一句‘姑娘比花还好看’的胆子都没有吗? 锦葵捏着袖口的手指更紧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得耳膜都在发麻。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是。它……很好看。” 顾清听她回答,心里竟松了口气,像是得了天大的恩赏。他想再说点什么,比如问她家住何处,比如……可这些话在圣贤书里都找不到,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氏的声音隔着一段路传了过来,带着几分催。“葵儿,该走了!” 翠儿赶忙应了一声,上前扶住脚步有些发软的锦葵。她凑到锦葵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耳语道:“小姐,您的脸都红透了!咱们快走,莫让夫人瞧见了问话。” 锦葵被她这么一说,本就发烫的脸颊更是烧得厉害,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她最后使劲地、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棵开得像是要把自己美死的蓝楹老树,还有树底下那个让她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的青衫影子。 在翠儿的搀扶下,她脚步有些发软地转过身,跟上了她娘的脚步。走出老远了,她还是忍不住一趟趟地回头看。 而树底下的顾清,也老半天回不过神。他抬起头,目光跟着那个穿着靛蓝鹅黄裙的细弱背影,一直到她不见在月亮门后头。 风吹过,又一片蓝紫色的花瓣悠悠飘落,正好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他伸出手,将那片脆弱的花瓣拈了起来。 脑海里反复闪过的,是那姑娘方才的画面——是她抬头时,那双含着水汽又带着点迷茫的眼睛。是她慌乱垂眸时,那颤抖着的、蝶翼般的长睫毛。更是她脸颊上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一直烧到耳根的绯红。 “我这是怎么了?” 他活了十七八年,读了满腹圣贤书,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不过是见了一个陌生姑娘,怎么连她的模样,都像是用刻刀,一下一下地,凿进了心里?” 他将那片花瓣送到鼻尖轻嗅,那清冽的香气中,竟真的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那位姑娘的淡香。 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笑了笑。读了十年圣贤书,教的是心如止水,怎么今日见了一个陌生姑娘,竟变得如此魂不守舍? 他看着指尖的花瓣,眼前却还是那双含泪的眼,那抹烧到耳根的绯红,怎么也挥不去。他捏紧了那片花瓣,指节微微泛白。 无论如何必须……再见到她。 他抬头望向那依旧开得热闹非凡的蓝楹,那浓浓的紫色,在他眼中,好像也带上了一丝说不清、扰乱人心思的味道。 “新文开坑,三章连发,希望这个故事能打动你!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每天晚上9点,我们不见不散哦~ 如果喜欢这个故事,请不要吝啬你的收藏和评论呀,这对新人作者非常重要!鞠躬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那棵树,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