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流淌得异常缓慢。工作室里只剩下余钦尚未平息的、带着痛楚余韵的喘息,以及江醒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依旧单膝跪在钢琴旁,像一尊凝固的守护石像,目光沉静地包裹着那个在剧痛余波中微微颤抖的身影。没有靠近,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稳定的存在感,在冰冷的空气中构筑起一道无形的暖墙。
余钦弓着的背脊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分。他按在左胸的手,指节因长久用力而僵硬泛白,此刻像失去支撑般,无力地滑落,重重搭在琴凳边缘,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着。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湿漉漉地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角。他始终低垂着头,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薄唇。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尝试着一点点直起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残存的力气,让他不得不再次伸手,死死抓住钢琴光滑冰冷的边缘作为支撑。他避开了江醒的目光,视线落点,是刚才剧痛失控时,左手无名指在昂贵的黑色琴漆上留下的那几道**细小却异常刺眼的划痕**。
那几道划痕,破坏了施坦威完美的光洁表面,像几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了这架承载着余钦音乐生命、也刚刚见证了他最私密情感袒露的乐器上。更如同一个耻辱的印记,**裸地提醒着他身体的失控和尊严的崩塌——就在江醒面前。
余钦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几道划痕,眼神里翻涌着浓烈的痛苦、难堪,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自我厌弃**。他放在琴凳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江醒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揪住。他读懂了那划痕对余钦的意义——它不只是钢琴的伤,更是余钦此刻内心伤痕的外化。他依旧没有动,只是将目光从余钦脸上移开,也落在那几道划痕上,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沉静的**理解**。仿佛在说:*我看见了,连同你的痛苦和难堪,我都看见了,也接受了。*
这无声的注视似乎比言语更有力量。余钦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松懈了一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动作,抬起那只刚刚承受了剧痛、还有些不稳的左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过那几道划痕。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抚慰,像是在安抚钢琴,更像是在**安抚他自己那颗破碎的骄傲**。
他的指腹冰凉,划过琴漆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忏悔和对话。工作室里静得只剩下这微弱的摩擦声,以及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
“它…很贵。” 余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摩挲着划痕,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嗯。” 江醒轻声应道,声音同样干涩。他没有说“没关系”,那太轻飘了。他明白余钦需要的不是对物品价值的安慰。
又是一阵沉默。余钦摩挲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需要…扶你到沙发上吗?” 江醒试探着问,语气极其谨慎,带着十足的尊重,没有丝毫强迫的意味。他依旧保持着跪姿,没有擅自靠近。
余钦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几秒钟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这是一个微弱的信号,一个在极度脆弱后,对江醒释放出的、极其有限的信任与接纳。
江醒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站起身。他的膝盖因长时间跪地而有些发麻。他走到余钦身侧,没有直接触碰他的身体,而是伸出手臂,稳稳地横在余钦身前,形成一个可供支撑的“扶手”。
“扶着我。” 江醒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余钦犹豫了一下,才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冰凉的手指有些迟疑地搭在了江醒坚实的小臂上。指尖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依赖。江醒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不是为了支撑重量(余钦轻得让他心惊),而是为了提供最稳固的依靠。
两人以这种极其克制、保持着微小距离的姿态,缓慢地挪向几步之遥的沙发。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艰难。余钦几乎将身体的重量都倚在了江醒的手臂上,步伐虚浮。江醒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和透过衣物传来的凉意。
短短的几步路,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挨到沙发边,江醒小心地引导余钦坐下,然后迅速收回了手臂,仿佛那短暂的肢体接触已是逾矩。他退开一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余钦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他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小,但依旧能看出呼吸的不顺畅。
江醒默默走到角落的小冰箱,拿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拧开盖子,轻轻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他没有递到余钦手里,只是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接着,他又拿起沙发上叠放着的一条薄绒毯——那是他之前在这里陪余钦整理乐谱时注意到的——动作极其轻柔地展开,小心翼翼地盖在余钦的腿上。
余钦没有睁眼,但在毯子覆上腿部的瞬间,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江醒做完这一切,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余钦,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将空间完全留给身后那个需要独自舔舐伤口、消化难堪的人。他的背影挺拔而安静,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守护着这片空间里沉重的宁静。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夕阳的金辉透过纱帘,将两人的影子在木地板上拉长。钢琴上那本摊开的肖邦夜曲乐谱,余钦写满诗意批注的那一页,被微风吹得轻轻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道刺目的划痕,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光洁的琴漆上,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灵魂风暴的惨烈。
江醒的目光落在窗外,心思却全在身后那个安静的身影上。他能听到余钦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那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些。他知道,身体的剧痛或许暂时平息了,但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退潮。那些划痕,不仅是钢琴的伤,更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需要时间、理解与无尽耐心去弥合的缝隙。
他愿意等。在这片伤痕之畔,用沉默、距离和无声的守护,等待下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情感的种子,在经历了这场近乎毁灭性的风暴后,并未被连根拔起,反而在布满裂痕的土壤里,更加艰难却也更加执着地,寻找着扎根的方向。休止符已经落下,但乐章,并未终结。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更温柔也更坚韧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