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柏油路面上。江醒把公文包举过头顶,狼狈地冲进街角那家名为"余音"的咖啡馆时,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湿了大半。
"见鬼的天气。"他小声嘀咕着,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木调香水味。江醒抬头,目光立刻被角落那架三角钢琴前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弹奏的曲子江醒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心口发紧。男人微低着头,略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侧脸,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他弹得很投入,身体随着旋律轻微晃动,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黑竹。
江醒不自觉地走近几步,皮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钢琴声戛然而止。
"要关门了。"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G弦。
江醒看了眼手表——十点四十五。"还有十五分钟才打烊。"他不由自主地反驳。
男人终于抬起头,江醒这才看清他的全貌——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苍白的皮肤,灰蓝色的眼睛,右眉上一道细小的疤痕,给这张本该精致的面孔添了几分野性。他的眼神很冷,却又像冰层下的暗流,涌动着江醒看不懂的情绪。
"那就找个位置坐下。"男人说,手指重新搭上琴键,"别站在那儿盯着我看。"
江醒耳根一热,匆忙在最近的卡座坐下。服务员已经下班了,整个咖啡馆只有他和那个钢琴师。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直到琴声再次响起。
这次的曲子更加忧郁,像是一个人在深夜的独白。江醒不懂古典音乐,但他感觉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悄悄观察钢琴前的男人——他弹琴时眉头微蹙,偶尔会闭一下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在黑白琴键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一曲终了,余音在空荡的咖啡馆里回荡。男人合上琴盖,站起身朝江醒走来。他走路时左腿有轻微的拖曳,几乎难以察觉,但江醒的职业敏感还是注意到了——他是个心理医生,观察细节已经成了本能。
"喜欢吗?"男人在江醒对面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烟。
江醒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很美...是什么曲子?"
"我自己写的。"男人点燃香烟,深吸一口,"还没取名。"烟雾在他苍白的脸前缭绕,灰蓝色的眼睛透过烟雾审视着江醒。
"你是这里的钢琴师?"江醒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礼貌的闲聊,而非他实际感受到的那种莫名悸动。
男人嘴角微微上扬:"余钦。每周三、五晚上在这里弹琴,其他时间..."他顿了顿,"其他时间不属于这里。"
"江醒。"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余钦看了看他的手,没有立即握住,而是把烟换到左手,才伸出右手。江醒注意到他的手指冰凉而修长,骨节分明,像是为弹钢琴而生的手。
"江醒。"余钦慢慢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某种新奇的滋味,"像从长梦中醒来的人。"
"什么意思?"
余钦只是摇摇头,又吸了一口烟:"要喝什么?服务员走了,但我可以勉强当一回咖啡师。"
"美式就好,谢谢。"
余钦起身走向咖啡机,他的背影挺拔如松,黑色毛衣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窄腰。江醒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既冷漠又热烈,既脆弱又坚韧。
咖啡端上来时,江醒注意到杯垫上画着一个小小的音符。"你经常给客人泡咖啡吗?"他问。
"从不。"余钦重新坐下,"你是第一个。"
江醒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低头喝咖啡。出乎意料,这杯美式醇厚顺滑,带着淡淡的巧克力香气,是他喝过最好喝的美式。
"好喝吗?"余钦问,灰蓝色的眼睛紧盯着他。
"很棒。"江醒由衷地说,"你该改行当咖啡师。"
余钦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而短暂,像琴键上转瞬即逝的低音:"咖啡只是副业,音乐才是..."他突然停住,眉头皱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按上左胸。
"你没事吧?"江醒放下杯子。
余钦很快恢复了常态:"没事。说说你吧,江醒,做什么的?"
"心理医生。"江醒回答,同时注意到余钦刚才那个动作的异常——按压左胸,短暂的面部扭曲,这是典型的心绞痛症状。但他决定不点破。
余钦挑了挑眉:"真巧,我最讨厌的就是心理医生。"
"为什么?"
"他们总以为能看透人心。"余钦掐灭香烟,"但有些心...最好别被看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像某种无声的催促。江醒看了眼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了。
"要打烊了。"余钦顺着他的目光说,却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江醒莫名不想离开:"你弹琴多久了?"
"从我记事起。"余钦的目光飘向钢琴,"我父亲是音乐教授,他认为天赋就是一切...所以我必须证明我有天赋。"
江醒听出了话中的苦涩:"证明成功了吗?"
余钦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太成功了。十五岁进茱莉亚,十七岁在欧洲巡演,二十岁..."他突然停住,"二十岁我发现自己更想为普通人弹琴,而不是音乐厅里那些打瞌睡的富豪。"
江醒正想追问,余钦却突然站起来:"想听什么?最后一曲。"
"《梦中的婚礼》?"江醒半开玩笑地说,那是他唯一知道的钢琴曲。
余钦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理查德·克莱德曼?"他摇摇头走向钢琴,"好吧,给你一个特别版。"
他弹的确实是《梦中的婚礼》,但经过了彻底的改编——开头更加忧郁,中段转为激烈的变奏,结尾却温柔得令人心碎。江醒从未想过这首通俗曲子能被演绎得如此深刻。曲终时,他发现自己眼眶发热。
"怎么样?"余钦回到座位,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江醒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别说。"余钦站起身,"雨小了,我送你出去。"
事实上雨并没有小,反而下得更大了。两人站在咖啡馆屋檐下,望着如注的雨水。
"你没带伞?"余钦问。
江醒摇摇头:"早上天气预报没说会下雨。"
"天气预报总是错的。"余钦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我送你到地铁站。"
"不用了,我可以叫车..."
"别废话。"余钦已经撑开伞,"除非你想穿着湿衣服坐地铁。"
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江醒能闻到余钦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雪松和广藿香,混合着些许烟草的气息。他的肩膀紧贴着余钦的手臂,能感受到对方毛衣下结实的肌肉。
"你住哪个方向?"走到地铁口时余钦问。
"西郊,锦绣小区。"
余钦挑了挑眉:"我住东城。反方向。"他把伞塞给江醒,"拿着吧。"
"那你怎么办?"
"我喜欢雨。"余钦说完,转身走进雨中。江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逐渐被雨帘模糊,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回到家,江醒发现伞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Y.Q."——余钦的缩写。他把伞小心地放在玄关,脑海中不断回放今晚的每一个细节:余钦弹琴时微蹙的眉头,他灰蓝色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还有那句"你是第一个"...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伞记得还我。周三见。——Y.Q."
江醒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很久,心跳加速。他不知道余钦是怎么得到他号码的(可能是从咖啡馆的会员系统?),但他决定不去追问。有些神秘感,反而让这个夜晚更加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