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炭笔头孤零零躺在桌面上。
顾乐轻叹一声,把它们全收进笔盒,给谢远程发了条消息。他们昨晚约好今天一起逛街。
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出现在了沙城最大的文具市场。
谢远程很会谈恋爱,和他一起出门,顾乐手上从没拿过东西。她鼓着腮帮,咀嚼着谢远程给她塞的冰栗子。
一中校服很显眼,两个少男少女亲昵走在一起,都知道是在谈恋爱。
半年前谢远程靠关系插进他们尖子班,和她成前后桌。顾乐性子孤僻,不苟言笑的时候很难接近,她就固定坐在最后一排,单人单桌,老师眼里前途无量学生的待遇。
谢远程无心上课,最常做的事就是盯着教室一角发呆,自从某日顾乐转身朝他借了支笔,他盯的对象就成了顾乐的后背。
少女的脸颊在透过教室窗帘的碎光下浮起一层细小的绒毛,微尘在她发侧波动,她低眉又忽而抬头看着自己,嘴角轻轻上扬,只一瞬,谢远程的心就如被薄刃刮了刮般,情不自禁想追逐这种痒。
没过几日,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看着独自坐在看台阴凉地的顾乐,他鬼使神差上去表了白。谢远程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顶着一身臭汗,气喘吁吁来到她面前。
他说:“顾乐,你能当我女朋友么。”
他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份悸动源自何处,只觉顾乐平静看着他的时候,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她深深的眸子里。
少女似乎早有预料,讶异的表情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只是眨了眨眼,笑着答应说:
“好啊。”
……
-
周末文具市场格外热闹。
两人头挤头在画材店货架前。
顾乐拿着一盒颜料,15块,对她来说价格不菲。
“怎么只拿一盒,多拿几个,不然不够用。”谢远程看出她的犹疑,大手一挥,把摆着的一列全扫进购物篮里。
“好~”顾乐笑笑,把手里那盒也扔进去,挽起他的手臂。
文具市场除了她这种特长生,最常见的就是小孩儿。
一部分小孩儿跑来跑去,好几次险些把两人撞倒,剩的那部分则在哭闹,拉着家长买东买西。
只有一个小孩儿比较安静,看着货架上鲜艳的蜡笔,眼里分明亮晶晶写着想要,小手却拽着男人的胳膊要走开。
“这个太贵了爸爸,我不要了……”
一旁的男人身量高大,一边冲他打手语一边用眼神宽慰:没事的,给你买。
随后将蜡笔盒塞到小孩怀里。
刚转过弯到另一侧货架,顾乐就看到这个情节。
小孩背对着她所以没看到,那个哑巴则在她看向他的同时投来了一片眼神。
男人表情空白一瞬,随后立刻移开眼神。
顾乐视力很好,即便低头再快,她还是捕捉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顾乐顿时一股无名火起,她咬紧后槽牙,嘴边难以抑制地溢一丝恼怒。
“怎么了?”谢远程刚从后面跟来,撞上突然转身的顾乐。
“没什么,咱们去另一家吧,忘记买素描纸了。”
谢远程露出一丝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在这家店直接买齐,但还是乖乖跟着自己女朋友走了。
男人个子高大,稍微侧身就能看到门口,他眼中写满不明的情绪,抓着两人拉着手离去的背影,直到被打断才骤然松开。
“爸爸,你在看什么?”小孩儿问。余星童发现爸爸和他平日里温柔的样子不太一样。那是爸爸想事情时才会无意中露出的表情,他有点担忧。
男人胳膊撑着双膝,微笑着俯身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才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他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来。
-
“宝宝,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开心。”
两人在商场吃午饭,谢远程托着下巴看着她,扁着嘴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顾乐低着眼,放下刚舀一口的冬阴功汤勺。
“又让你付钱,我有点……”
谢远程从对面坐过来,一手摸上她的肩,一手戳戳她的脸:“给自己女朋友花钱天经地义,而且这些东西又没多少钱。”
600。没多少钱。她一年的零花钱都没有600。
顾乐自嘲般拿起汤勺搅了搅,碗壁砰砰作响。
她很喜欢谢远程么?
是的吧。即使一开始同意当她女朋友是因为钱。
那些有意无意露出来的腕表、名牌鞋,随便掉在地上的一根笔……在看到他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惊艳后,顾乐知道——都是她的了。
如果没有钱,她就摆脱不了这种烂泥一样的生活。
靠努力就可以么?她成绩已经全年级前10,还有这样好的艺术天赋,可她如果连根炭笔都买不起呢。
顾乐早就明白,贫穷,是种令人绝望的恶性循环。
……
真巧啊。
看着画室门外踟蹰不敢上前的一大一小,顾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和谢远程分别后她就到画室集训了。
巨象美术,整个沙城最好的画室,当然学费也异常昂贵。
顾乐已经半年没交过钱,但她这种能冲顶级美院的苗子,是画室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画室。
她听见外面助教敷衍地劝他们报少儿班,显然对方不是第一次来。
“对,5000一个月。”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实在不能优惠……”
顾乐的位置刚好对着门,半张脸被画板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注意到男人在用手机疯狂打字,没有让自己儿子当翻译。可以理解,有点责任心的父母都不会让小孩儿面对这种囊中羞涩的窘境。
又磨了半天,顾乐这张头像都已经画完暗部。
“好吧,那我帮你们问问吧。”
事情好像有转机了呢。
……
“顾乐,少儿班今天没课,林老师不在,先让这孩子在你这儿呆会儿。”
助教猝不及防推门进来,顾乐笔尖一断,素描纸上留下一块难看的笔痕。
她立刻把画撕了。
两人视线再次相撞。
男人嘴巴微张,眼中写满惊讶,下一秒目光又迅速挪开,随着轻轻落下的碎纸,最后局促地凝在地上。
那只虫子是她故意捏死扔进去的。他怎么一幅愧疚样子。
“是你!”余星童惊呼,小嘴撅着,脸蛋因恼怒变得通红。
“你们认识?”助教看看一大一小,又看看顾乐。
“邻居。”顾乐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哎呀早说,我去给院长说一声,给他们个友情价咯,也怪可……”助教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你先看着小的,我带他去办公室。”他指了指男人。
怪可怜的。
顾乐听出来他原本想说什么。
确实可怜。被她闹了一出,昨天一晚上都没生意了吧。她的目的达到了。
……
“谁跟你是邻居!你是坏人!”
爸爸不让他和别人起冲突,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现在爸爸不在,余星童再也憋不住怒火。
“你爸刚跟你说了什么?”
刚才男人跟着助教离开时,用手语给小孩儿叮嘱了几句。
余星童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他说……”余星童本想说爸爸让他离这个坏蛋远一点,吓唬吓唬她,可他一看见面前这个这黑洞洞的眼睛,小身体顿时瑟缩了一下。
“……爸爸说…爸爸说让我乖,不要惹你生气。“
“……哈。”顾乐突然轻笑出声。
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哑巴居然不生她的气,她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听见她笑,余星童更加怒气冲冲:
“我知道虫子肯定是你自己放进去的,我爸爸最干净了!”
“就没可能是虫子自己飞进去的?”
小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并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可是顾乐满不在乎的态度着实让他恼火,他撅起了嘴,但声音渐小:“那你也不能那样说……你真是个坏蛋。”
这句话勾起顾乐的兴趣,她歪着头朝余星童笑了笑:“我又没说不是。”
“你怎么这样!”
她什么样?她一直这样。
顾乐没再理他,继续画画。
良久沉默。
这幅精微素描是明天要交的作业,顾乐画了一颗草莓,草莓种子分毫毕现,外面裹着一层糖浆,在侧光下闪烁腻人的晶莹。
顾乐伸了个懒腰,准备休息会儿再深度刻画,这时她才注意到身侧那股炙热的视线。
余星童咬了咬唇,小孩子反应太好捕捉,顾乐一下就看出他眼中被羞恼遮掩了的倾慕和艳羡。
顾乐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勾,冲小孩儿歪了歪头。
突然一个想法闪过。
顾乐拿笔尾戳了戳他的额头。
“想学画画?”
“痛!你干什……”余星童愣了愣,意识到眼前坏人说了什么后,他重重点了点头,激动之下甚至拽住了顾乐的胳膊。
家境不好还有那样一个父亲让小孩看起来比同龄人老成,但到底孩子心性。顾乐计划得逞,嘴角渗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
“想画这个?我教你啊。”
……
余星童跟着顾乐起笔,很快在素描纸上画了颗大致形状的草莓。
没一会儿,张助教和男人就回来了。
看着男人沮丧的神情,余星童瞬间明白,他眼中刚刚亮起的光很快熄灭,小跑到了男人身边。
“走吧爸爸。”声音难掩失落。
“哎,这也没办法,本来我们招生就有名额限制,更何况……”
张助教还在絮叨,男人冲他点了点头,又示意余星童。
“谢谢老师。”小孩儿乖巧回应。
“哎呦谢我干什么,我也没帮上忙。”
说完一大一小便往门外走。
看来价格没谈成。顾乐心想。
真好。
“等等。”
下一秒,坐着的顾乐突然出声。
“这孩子很有天赋,我可以教他。”
门口三人齐齐愣住,还是张助教先张嘴,
“顾乐,你乱说什么呢,你年底就要艺考了。”
“没关系,让他留下吧,我去跟院长说。”
她可不是什么乱发善心的人,一切行动当然都抱有目的。
……
-
夕阳斜照在走廊里,酝酿着夜晚来临前的醉意。
不到10分钟,顾乐就从办公室出来了。
门口一大一小像两个毛茸茸的动物,朝她露出期待的眼神。顾乐心弦微动。
方才在院长室,她提出要带小孩儿画画,顺便巩固下基础,要求小孩儿学费减半。这种蹩脚的理由顾乐自己说的时候都想笑,没想到院长只抽了两口烟就同意了,甚至说可以不要余星童的学费,条件是她要在一个月后的省绘画比赛里拿金奖。
她欣然同意。
金奖不难,就算没拿也没什么,一个月的时间,大抵够了吧。顾乐磨了磨手指。
她弯腰,戳了戳余星童的脑门:“抱歉啊,我得给你说个不幸的消息。”
男孩儿眼中刚亮起的光瞬间熄落。身旁男人迅速蹲下,安抚地按上他小小的肩头。
男人身子高大,蹲下时占了不小面积,顾乐还维持胳膊撑在膝上的姿势,稍微一偏头就看到他脸上的疤。
真丑啊。
她在心头轻轻一叹。
但她并不在意。
男人蹲下时带起的风,混着他衬衣上被阳光晒过的皂香,和祛不掉的柠檬片味,勾引住顾乐的嗅觉。
她轻轻翕动鼻翼,忍不住朝男人挪了挪。
她突然勾起一抹坏笑,冲着余星童说,眼睛却盯着男人。
“你讨厌我也没用,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