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犬》 第1章 水果茶 “再他妈盯我看试试!赔钱玩意儿,一天到晚就是知道要钱,滚你妈逼!……” 一中迟迟不放假,临近苦夏的热气熏得顾乐睁不开眼睛。李洪芳扣得要命,38度,连空调都舍不得开,难怪自己儿子长了一腿缝痱子。她一边想,一边换鞋出门。 周六小休放学早,刚说了句要买画材,就被骂得狗血淋头。 更年期啊…… 噔噔噔下楼,顾乐不忘用钥匙头在墙上一路划下,钥匙堆积一层粘腻的陈年粉垢,墙上几道死白的疤。 自从五年前父母去世,她就跟着舅舅一家生活。舅舅舅妈生不出孩子,一开始对她挺好,不仅支持她继续走特长学画画,还把父母留下来的钱给她弄了张存折。可她舅不争气,创业失败,开餐馆赔个吊蛋净光,存折没了,钱没了,今年还多了个亲生儿子。 她推迟了几年的报应终于来到,命定般地成为这个家最多余的人,一个寄人篱下的——“死人脸”、“猪猡”。 走出楼洞,黄昏艳色照在她过于稠丽的脸上,顾乐狠狠一吹,钥匙尖上的墙灰就如光粒般烟消云散了。 …… 沙南这片老住宅区住了上千口人,拆迁推不动,小摊小贩遍地开花,建的时候为高大上取名“德国故事”,现在直接改成和谐家园了。顾乐此时就坐在掉漆的“禾”字下吃红油面皮。 5块一碗,别看她穷,但依旧保持小时候那种花钱省事的观念,用5块钱免去跟李洪英和她崽面对面吃饭,顾乐觉得超值。 她饿极了,吃得很投入,吃到一半才发现斜对面好像扎了一堆人。 “清新水果茶”。 对面简易折叠桌前挂了张白底条幅,上头用彩色波点和条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 设计真土。顾乐在心里默默吐槽,夹起最后一口,随后站起身拍拍屁股。 从等到吃不过十分钟,她百分百聚酯纤维的校服后背就被溻湿了。红油的辣意和这鬼一样的热的天,让顾乐从胃里生起一股火,她摸了摸兜里最后几个子儿,大步朝对面过去。 - 桌子上放了三个铁桶,顾乐指指最左边那个,说:“老板,给我来杯这个。” 穿着黑色T恤的瘦高背影正在弯腰忙碌,肩胛骨像两座小山,耸立在干瘪的躯干上。他转过身,朝顾乐点点头,沉默着拿出塑料碗,从桶里舀了两大勺。 他旁边的折叠椅上躺了个玩手机的小男孩儿,6、7岁的样子,和男人五官相似,安安静静并不闹人,和她表弟大相径庭。 看着也就二十多岁,孩子居然都这么大了。肯定没好好上学。顾乐猜测。 男人皮肤不算白,但长得实在好看。顾乐瞬间理解刚在为什么聚了好多女孩子,下一秒她又明白大家为什么走开。 男人左耳侧蔓延到嘴角,有片红白交错的疤,狰狞可怖,像盘踞成群的蜈蚣。 烧伤。 顾乐心想。 因为学美术,顾乐很敏锐捕捉到了男人动作时小臂的线条,好似起伏的沙丘。蛰伏的青筋蕴藏着一种力量的美,和他宽大衣服下看起来瘦削的身体不符,关节处有着山岩般的钝感。他指节分明,指甲干净且健康得发粉,捻开塑料袋时熟练细致……直到人家把水果茶递给她,顾乐才回神。 “啊…多少钱……” 顾乐把裤兜里的钱翻出来,半天听不见老板回应,她下意识疑惑地嗯了一声,抬头却看见男人指指自己的嘴,又拿手比了个“5”。 原来是个哑巴。 顾乐回避看他微张的嘴,数好钱给他后指了指旁边的小方桌,示意自己要在这儿吃。 男人微愣,立刻拿干净抹布把桌椅擦了遍,不留一丝水痕。 透明塑料碗里平均分布菠萝、西瓜、柠檬,和淡黄色的汁水配在一起混乱且廉价,但味道意外不错。 顾乐心头飞荡着从刚才起就难以抑止的战栗。她很清楚这种感觉因眼前的男人而起。 她坦然接受了这种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心理,或者说她压根不在乎原因。 “老板,有虫子。”喝了两口,顾乐突然道。 男人回头,怔愣一瞬,见顾乐指着自己碗里,立刻反应过来上前。 “你看,”顾乐朝碗里努了努嘴。 清透的汁水上果然突兀浮着一个黑点。 “啊,真有虫啊……” 站在摊前准备买的人见状纷纷离开,男人焦急地看着他们,又扭头朝顾乐挤出一个歉意的笑,拿手比划半天,顾乐一个字都看不懂。 这么高大的男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男人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又开始比划,顾乐却一直盯着他的脸。 他鼻梁很挺,眼睛弯弯且下垂,纯良无害。圆润清晰的喉结上,下颌线也如斧凿般分明。明明是哑巴,嘴却长得厚薄恰好,唇角深长上翘,带起健康的粉润…… 男人眼神中露出一丝不解,手语顿了一下,脸很快在顾乐的注视下肉眼可见地变红。 直到被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顾乐才抽回眼神。 “姐姐,爸爸说我们的东西都是干净的,虫子是外面飞进来的。”小男孩儿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他们跟前。 男人无奈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朝顾乐点了点头。 “可能吧,但这碗没法喝了。”顾乐语气淡淡。 闻言,男人顿了两秒,旋即迅速又从桶里盛了一碗,端到顾乐面前,动作笨拙且充满诚意。 可是顾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个男人心里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恶意,催得她喉头发痒。 她顿了顿,忍着口渴,搅了搅碗里的水果茶:“万一真是你们桶里的呢?我可不敢喝了。”说完站起身,直勾勾盯着老板惊讶的眼睛,故意朝小男孩儿道,“跟你爸说,让他赔我钱。” “你怎么这么坏!”男孩儿气得脸通红,小胸脯随着激动不断起伏。 男人赶紧蹲下把他抱在怀里,摸摸他的脸蛋,朝他打了段手语,再抬头看着顾乐的眼神布上一层灰尘,冷了许多但读不出憎恶。 汗水布满他的额头,在微皱的眉心泛起一丝晶莹。 他锐利的相貌和那片可怖的疤与他眼神中纯善稚拙的光极不相称,还有瘦削但隐约泄出力量的身体,凑在一起在顾乐心里拧成一团结,向外探出触须,搔得她浑身难受。 “爸爸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小孩儿高声道。 男人却冲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从围裙前的口袋里把顾乐给她的钱原封不动还给她。 顾乐注视几秒他干净的指甲,二话没说,头也不回地拿着钱走了。 - 顾乐在小区游荡了一圈才回家,刚好撞见正在吃饭的一家三口。 老旧的黄灯把整间屋子照得更破,隔断上永远擦不净的灰是他们北方独有的特色。不知道李洪英又瞎炒了什么,油味儿混着尿布和奶粉味儿,叫她突然有点恶心。 说话声在不速之客的到来下戛然而止。 梁方看了看顾乐,轻叹口气:“乐乐,你画材……”还没等说完就被李洪英给了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恰到好处,把她舅舅仅存那点善心打回□□里。 梁方咳了咳:“...过来吃饭吧。” “吃过了。”顾乐换完鞋直冲卧室。 “刷碗 !”关上门前,顾乐听见李洪英在身后尖叫。 “知道——” 顾乐也高声回应,又迎来一阵絮絮叨叨的咒骂。 他这窝囊舅舅苦疯婆子久矣,可他就是不成器,直到现在还在吸她已故父母的血。这罪活该他受着,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 这间只有70平米的小破房子挤了四个人。直到深夜,顾乐才有资格使用唯一的卫生间。 她用清水狠狠搓了把脸,被酷热蒸烫的脸被突如其来的冰凉浇得刺痛,镜子上全是锈斑和刷牙时喷出的碎沫。被水呛到鼻子,顾乐胸膛微微起伏,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终于明白李洪英为什么总不让自己和她对视了。 她伸手触摸眼尾。 新月形的眼皮明显上翘,在尾端恰好变宽,开出蝶翅般的弧形,而她眼黑较大,面无表情时空洞洞的,看上去有点没有“人味儿”。 不知为何,顾乐脑海里突然浮现傍晚时候那个哑巴的眼睛。 波光粼粼。像某种动物这辈子刚托生成人。 良久,她剥去衣服,抬起胳膊审视了一番自己白而无力,软塌塌的身体,与那个男人对比毫无线条与力量可言。除了一对如蜜桃般的松软,其余在她看来一无是处。 世上最顶尖的艺术品大多残缺。 留白部分与人的想象弥合,脆弱与坚韧并行。 顾乐很少有特别喜欢的东西,米托拉吉的作品算一项。此刻她几乎一闭上眼就幻视那个男人的样子,他的脸、他的身体,他安慰孩子的温柔,还有眼神中那片令人感慨的生机。 他是艺术品。顾乐这样想。 - 舅妈淘汰下来的手机卡到不行,屏角已经碎到连按键都失灵了。 她画了张男人的速写才餍足般躺在床上,此时拿起手机才发现谢远程竟然给她发了一百多条消息,附加十几个电话。 “喂?怎么了?”顾乐声音骤然变柔。 电话那头的男孩儿带着股张扬的少年气:“乖乖,干什么去了,我找你好半天。 “...吃完饭就洗澡了,手机静音了一直没看。” “快开窗!” 顾乐预感到什么,她照谢远程说的推开窗—— 果然。 孤独的昏黄路灯下站了个手长脚长的少年,T恤斜搭在肩上,赤着上身,正朝她兴奋招手。 “下来!”电话那头说。 顾乐看见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给你买了果茶!” 顾乐一愣。 - “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买这个。” 顾乐偷偷下楼,抱了抱满头大汗的男孩儿。 这招谢远程很受用,他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甜腻,羞涩挠头:“晚上跑步看到街边有卖,这么热的天,就……” “想我了?”顾乐戳了戳他的额头。 被说中心事,谢远程耳尖更红,他嘿嘿笑了两声,慌忙用吸管把杯子扎开,递到顾乐嘴边:“快尝尝。” 顾乐吸了一口,是柠檬味。 “很好喝,其实我下午已经喝过一杯了。”她抿了抿唇。 “啊?这样啊……”谢远程小狗眼里瞬间漾起一层失落,“那…有这个好喝嘛?” “比这个差远了。” 闻言,小狗失落瞬间一扫而空,谢远程高兴地咧嘴,露出两排整齐好看的白牙。 想到那碗简陋但是味道很好的水果茶,顾乐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反话。明明那个哑巴卖的好喝多了。 不过她还是踮起脚往谢远程脸上亲了一口:“宝贝,谢谢你哦。” 谢远程顺势反勾住她的腰,轻吻上她的唇。少年人的爱恋如烈日下快融化的冰淇淋,甜又黏腻地把两个身躯裹紧。 又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谢远程才恋恋不舍把她放开。 “那我走咯,明天别忘了。” “放心吧。” 亲昵一回,就心安理得冲他要一次钱。 看着男友恋恋不舍离开的背影,顾乐想这是她理所应当的报酬。 …… 这一夜,顾乐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人。那个哑巴。 哑巴伸手摸她的脸,然后以比谢远程熟稔多的技术含住她唇瓣,一路向下,直到把自己埋在溪谷与泉水间。 梦里哑巴贴在她颈侧,喉咙发出诡异且嘶哑的喘息喷在她耳边。 在某一瞬间,顾乐觉得自己仿佛就身于米托拉吉那座单翼断头男性雕塑的腿间。 只苦一夜短啊。 …… 清晨。 一般由于她那毫无遮光性可言的窗帘,天一亮顾乐就会在闹钟响之前自动醒,今天却一觉睡到闹铃响了好几声。 揉了揉眼,看了会儿天花板才彻底清醒。 只在一瞬间,顾乐就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 她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扒掉睡裤。 在手指还未触碰到内裤边沿时,她便彻底呆住。 身下,竟然一片濡湿。 男主没儿子!小孩儿不是儿子!后面会解释。 男女主双C。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水果茶 第2章 天才 几个炭笔头孤零零躺在桌面上。 顾乐轻叹一声,把它们全收进笔盒,给谢远程发了条消息。他们昨晚约好今天一起逛街。 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出现在了沙城最大的文具市场。 谢远程很会谈恋爱,和他一起出门,顾乐手上从没拿过东西。她鼓着腮帮,咀嚼着谢远程给她塞的冰栗子。 一中校服很显眼,两个少男少女亲昵走在一起,都知道是在谈恋爱。 半年前谢远程靠关系插进他们尖子班,和她成前后桌。顾乐性子孤僻,不苟言笑的时候很难接近,她就固定坐在最后一排,单人单桌,老师眼里前途无量学生的待遇。 谢远程无心上课,最常做的事就是盯着教室一角发呆,自从某日顾乐转身朝他借了支笔,他盯的对象就成了顾乐的后背。 少女的脸颊在透过教室窗帘的碎光下浮起一层细小的绒毛,微尘在她发侧波动,她低眉又忽而抬头看着自己,嘴角轻轻上扬,只一瞬,谢远程的心就如被薄刃刮了刮般,情不自禁想追逐这种痒。 没过几日,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看着独自坐在看台阴凉地的顾乐,他鬼使神差上去表了白。谢远程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顶着一身臭汗,气喘吁吁来到她面前。 他说:“顾乐,你能当我女朋友么。” 他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份悸动源自何处,只觉顾乐平静看着他的时候,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她深深的眸子里。 少女似乎早有预料,讶异的表情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只是眨了眨眼,笑着答应说: “好啊。” …… - 周末文具市场格外热闹。 两人头挤头在画材店货架前。 顾乐拿着一盒颜料,15块,对她来说价格不菲。 “怎么只拿一盒,多拿几个,不然不够用。”谢远程看出她的犹疑,大手一挥,把摆着的一列全扫进购物篮里。 “好~”顾乐笑笑,把手里那盒也扔进去,挽起他的手臂。 文具市场除了她这种特长生,最常见的就是小孩儿。 一部分小孩儿跑来跑去,好几次险些把两人撞倒,剩的那部分则在哭闹,拉着家长买东买西。 只有一个小孩儿比较安静,看着货架上鲜艳的蜡笔,眼里分明亮晶晶写着想要,小手却拽着男人的胳膊要走开。 “这个太贵了爸爸,我不要了……” 一旁的男人身量高大,一边冲他打手语一边用眼神宽慰:没事的,给你买。 随后将蜡笔盒塞到小孩怀里。 刚转过弯到另一侧货架,顾乐就看到这个情节。 小孩背对着她所以没看到,那个哑巴则在她看向他的同时投来了一片眼神。 男人表情空白一瞬,随后立刻移开眼神。 顾乐视力很好,即便低头再快,她还是捕捉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顾乐顿时一股无名火起,她咬紧后槽牙,嘴边难以抑制地溢一丝恼怒。 “怎么了?”谢远程刚从后面跟来,撞上突然转身的顾乐。 “没什么,咱们去另一家吧,忘记买素描纸了。” 谢远程露出一丝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在这家店直接买齐,但还是乖乖跟着自己女朋友走了。 男人个子高大,稍微侧身就能看到门口,他眼中写满不明的情绪,抓着两人拉着手离去的背影,直到被打断才骤然松开。 “爸爸,你在看什么?”小孩儿问。余星童发现爸爸和他平日里温柔的样子不太一样。那是爸爸想事情时才会无意中露出的表情,他有点担忧。 男人胳膊撑着双膝,微笑着俯身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才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他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来。 - “宝宝,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开心。” 两人在商场吃午饭,谢远程托着下巴看着她,扁着嘴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顾乐低着眼,放下刚舀一口的冬阴功汤勺。 “又让你付钱,我有点……” 谢远程从对面坐过来,一手摸上她的肩,一手戳戳她的脸:“给自己女朋友花钱天经地义,而且这些东西又没多少钱。” 600。没多少钱。她一年的零花钱都没有600。 顾乐自嘲般拿起汤勺搅了搅,碗壁砰砰作响。 她很喜欢谢远程么? 是的吧。即使一开始同意当她女朋友是因为钱。 那些有意无意露出来的腕表、名牌鞋,随便掉在地上的一根笔……在看到他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惊艳后,顾乐知道——都是她的了。 如果没有钱,她就摆脱不了这种烂泥一样的生活。 靠努力就可以么?她成绩已经全年级前10,还有这样好的艺术天赋,可她如果连根炭笔都买不起呢。 顾乐早就明白,贫穷,是种令人绝望的恶性循环。 …… 真巧啊。 看着画室门外踟蹰不敢上前的一大一小,顾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和谢远程分别后她就到画室集训了。 巨象美术,整个沙城最好的画室,当然学费也异常昂贵。 顾乐已经半年没交过钱,但她这种能冲顶级美院的苗子,是画室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画室。 她听见外面助教敷衍地劝他们报少儿班,显然对方不是第一次来。 “对,5000一个月。”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实在不能优惠……” 顾乐的位置刚好对着门,半张脸被画板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注意到男人在用手机疯狂打字,没有让自己儿子当翻译。可以理解,有点责任心的父母都不会让小孩儿面对这种囊中羞涩的窘境。 又磨了半天,顾乐这张头像都已经画完暗部。 “好吧,那我帮你们问问吧。” 事情好像有转机了呢。 …… “顾乐,少儿班今天没课,林老师不在,先让这孩子在你这儿呆会儿。” 助教猝不及防推门进来,顾乐笔尖一断,素描纸上留下一块难看的笔痕。 她立刻把画撕了。 两人视线再次相撞。 男人嘴巴微张,眼中写满惊讶,下一秒目光又迅速挪开,随着轻轻落下的碎纸,最后局促地凝在地上。 那只虫子是她故意捏死扔进去的。他怎么一幅愧疚样子。 “是你!”余星童惊呼,小嘴撅着,脸蛋因恼怒变得通红。 “你们认识?”助教看看一大一小,又看看顾乐。 “邻居。”顾乐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哎呀早说,我去给院长说一声,给他们个友情价咯,也怪可……”助教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你先看着小的,我带他去办公室。”他指了指男人。 怪可怜的。 顾乐听出来他原本想说什么。 确实可怜。被她闹了一出,昨天一晚上都没生意了吧。她的目的达到了。 …… “谁跟你是邻居!你是坏人!” 爸爸不让他和别人起冲突,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现在爸爸不在,余星童再也憋不住怒火。 “你爸刚跟你说了什么?” 刚才男人跟着助教离开时,用手语给小孩儿叮嘱了几句。 余星童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他说……”余星童本想说爸爸让他离这个坏蛋远一点,吓唬吓唬她,可他一看见面前这个这黑洞洞的眼睛,小身体顿时瑟缩了一下。 “……爸爸说…爸爸说让我乖,不要惹你生气。“ “……哈。”顾乐突然轻笑出声。 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哑巴居然不生她的气,她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听见她笑,余星童更加怒气冲冲: “我知道虫子肯定是你自己放进去的,我爸爸最干净了!” “就没可能是虫子自己飞进去的?” 小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并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可是顾乐满不在乎的态度着实让他恼火,他撅起了嘴,但声音渐小:“那你也不能那样说……你真是个坏蛋。” 这句话勾起顾乐的兴趣,她歪着头朝余星童笑了笑:“我又没说不是。” “你怎么这样!” 她什么样?她一直这样。 顾乐没再理他,继续画画。 良久沉默。 这幅精微素描是明天要交的作业,顾乐画了一颗草莓,草莓种子分毫毕现,外面裹着一层糖浆,在侧光下闪烁腻人的晶莹。 顾乐伸了个懒腰,准备休息会儿再深度刻画,这时她才注意到身侧那股炙热的视线。 余星童咬了咬唇,小孩子反应太好捕捉,顾乐一下就看出他眼中被羞恼遮掩了的倾慕和艳羡。 顾乐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勾,冲小孩儿歪了歪头。 突然一个想法闪过。 顾乐拿笔尾戳了戳他的额头。 “想学画画?” “痛!你干什……”余星童愣了愣,意识到眼前坏人说了什么后,他重重点了点头,激动之下甚至拽住了顾乐的胳膊。 家境不好还有那样一个父亲让小孩看起来比同龄人老成,但到底孩子心性。顾乐计划得逞,嘴角渗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 “想画这个?我教你啊。” …… 余星童跟着顾乐起笔,很快在素描纸上画了颗大致形状的草莓。 没一会儿,张助教和男人就回来了。 看着男人沮丧的神情,余星童瞬间明白,他眼中刚刚亮起的光很快熄灭,小跑到了男人身边。 “走吧爸爸。”声音难掩失落。 “哎,这也没办法,本来我们招生就有名额限制,更何况……” 张助教还在絮叨,男人冲他点了点头,又示意余星童。 “谢谢老师。”小孩儿乖巧回应。 “哎呦谢我干什么,我也没帮上忙。” 说完一大一小便往门外走。 看来价格没谈成。顾乐心想。 真好。 “等等。” 下一秒,坐着的顾乐突然出声。 “这孩子很有天赋,我可以教他。” 门口三人齐齐愣住,还是张助教先张嘴, “顾乐,你乱说什么呢,你年底就要艺考了。” “没关系,让他留下吧,我去跟院长说。” 她可不是什么乱发善心的人,一切行动当然都抱有目的。 …… - 夕阳斜照在走廊里,酝酿着夜晚来临前的醉意。 不到10分钟,顾乐就从办公室出来了。 门口一大一小像两个毛茸茸的动物,朝她露出期待的眼神。顾乐心弦微动。 方才在院长室,她提出要带小孩儿画画,顺便巩固下基础,要求小孩儿学费减半。这种蹩脚的理由顾乐自己说的时候都想笑,没想到院长只抽了两口烟就同意了,甚至说可以不要余星童的学费,条件是她要在一个月后的省绘画比赛里拿金奖。 她欣然同意。 金奖不难,就算没拿也没什么,一个月的时间,大抵够了吧。顾乐磨了磨手指。 她弯腰,戳了戳余星童的脑门:“抱歉啊,我得给你说个不幸的消息。” 男孩儿眼中刚亮起的光瞬间熄落。身旁男人迅速蹲下,安抚地按上他小小的肩头。 男人身子高大,蹲下时占了不小面积,顾乐还维持胳膊撑在膝上的姿势,稍微一偏头就看到他脸上的疤。 真丑啊。 她在心头轻轻一叹。 但她并不在意。 男人蹲下时带起的风,混着他衬衣上被阳光晒过的皂香,和祛不掉的柠檬片味,勾引住顾乐的嗅觉。 她轻轻翕动鼻翼,忍不住朝男人挪了挪。 她突然勾起一抹坏笑,冲着余星童说,眼睛却盯着男人。 “你讨厌我也没用,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第3章 司机 男人下午似乎有事,临走前难为情地拜托顾乐先交余星童一下午,他等下来接他。 顾乐笑眯眯冲他点了点头。 沉进去的时候就会忘记身边的一切,顾乐只在面对画的时候才这样痴迷。本来抱着其他目的,但小孩儿意外地很有天赋,这让顾乐也教得很投入。 直到一大一小两个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哎呦画的不错呀!”张助教赞赏地端详着余星童的临摹,“起形很准,线条也很利落,怪不得你要教呢。” 方才院长已经跟他交代过。顾乐可是他们巨象的大佛,他们按照状元培养的,什么要求都得应。 “比我有天赋。” 闻言,余星童小脸逐渐泛红。 顾乐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她的作业也基本画完,于是她收拾笔盒准备离开。 “你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余星童还沉浸在画中不舍得放下笔,摇了摇头茫然道:“……不知道。” 结果话音刚过,门就被推开。 男人气喘吁吁站在门口,显然跑了几步。 顾乐瞧了眼他上下起伏的胸膛,镇定道:“好了,你爸来接你了,那我走了,以后每周一三五七来这儿找我。”说完就提着包往门外走。 经过男人身侧时,男人竟主动偏了偏身子给她让路,顾乐眼神骤然晦暗不明,推门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突然,她的手臂被不小的力道从身后拽住,顾乐扭头,对上男人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嘴巴微张,像有什么紧迫的事情,在对上顾乐的眼睛时又瞬间收了回去,他低了低眼,抽回胳膊,打了一串顾乐根本看不懂的手语。 顾乐的视线黏着他收回的手移动,又不动声色地恢复自然。 “爸爸说你教我画画,今晚他想请你吃饭。” 男人表情坦然,余星童倒不好意思起来。他扭捏地看着顾乐,眼睛微红,补了一句:“……我们请你吃饭。” 呵,果然。 “好啊。”顾乐阴沉的表情乍然放晴。 …… 张助教看着离开的神奇“大中小”组合的背影,不忿地揉了揉鼻子。 亏他在院长面前给也给他们说了那么多好话,怎么就不知道请他吃个饭呢。 …… - 男人大步往前去开电动车,直到这时顾乐才发现他竟然是个跛子。 走得还慢不明显,一旦快起来,右腿就像蹬进泥地,只能靠左腿在前拖动。 真惨。顾乐心想。 老天好像在给世人倾倒磨难时特意盯上了他,落在他身上的确实比旁人多一些。但这并不会引起顾乐丝毫怜悯,放眼望去,天底下哪有不苦的呢,谁会想在这上面强过谁。 余星童率先爬到后座上,两秒后又乖乖下来站上前面踏板。 男人腿长,但是右脚使不上劲,只能从左边先把屁股磨上去,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局促地看了眼还在一旁的顾乐,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后座。 顾乐心领神会。 …… 这种摩托式的电动车不怕颠,只要稍微扶住座旁的横梁就能坐得很稳当,但顾乐偏不。在又一次经过不平的路面时,她向前滑得更狠了。 她整个身子都贴在男人背上,手紧紧扣着他的腰。顾乐真切感受到衬衣下男人紧实的肌肉,这是天天干活自然磨砺来的,因此格外有力。 男人身子一僵,背绷得笔直,刻意向前挪了挪,挤得余星童发出不满:“爸爸,再往前我就要被你压扁了。” 男人张不了口,局促不安,偏偏顾乐非要使坏,她“哎呦”装屁股疼,把脸贴在男人背上,口中的热气透进他的衣裳: “我们要去吃什么?” 男人挣扎几下无果,认命地放弃,任由顾乐欺负。 哑巴真好玩,怎么样都不会出声,像个破旧的沙包。顾乐心里升起一股难抑的愉悦。 余星童很自然地接话:“去吃好吃的!” …… - 电动车载着“大中小”组合在一条满是油烟味的巷子口停下。 顾乐跟着他们往里进,来到一个没有招牌,仅用块儿木板草率斜在一边写着“瓦罐土豆粉”的小店。 刚好是饭店,店内有点挤,他们只好坐店外的小桌,旁边巨大的铁质电风扇勉强能驱散炎热。 以他的经济水平这已经算请客了。 虽然和中午谢远程请得那顿相差甚远,但顾乐坐这儿反而感觉更自在些。 虽然叫土豆粉,但这家不止卖土豆粉。他们点了酥肉瓦罐、排骨瓦罐还有几个素菜,加两份面,男人贴心地给余星童和顾乐夹肉,自己沉默着大口吃面。 余星童前脚还在控诉对面的女孩儿是坏人,现在自己却成了她的学生,小孩脸皮薄,和他爹一样不好意思地埋头苦吃。 一阵沉默。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三人吃的是断头饭。 顾乐忍不住开口:“居然挺好吃。” 男人抬头看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比划道:你爱吃就好。 余星童在嘴里鼓鼓囊囊不忘翻译,顾乐索性毫不避讳地问了许多事。 不方便让余星童听的,男人就用微信打字再拿给她看,两人也顺势加上微信。 男人的头像是张早就被用烂了的星空图,low到爆炸了,让人隔着屏幕丝毫没有聊下去的**,昵称非常简单,他的姓氏,一个“余”字。 顾乐不动声色给他改了备注:余根生。 大名也如此土,如此难听。 …… - 作别父子二人,顾乐自己坐公交回学校上晚自习。 谢远程早就给她在桌斗里准备了一大堆吃的,顾乐趁下课捏了捏他的脸,谢远程就势亲了亲她的手。 身边同学早就对这两人的恩爱习以为常,连起哄都懒得起,全当无事发生,只有谢远程的几个狗腿对顾乐嫂子长嫂子短地说了几句。 顾乐表面装羞涩,内心却感到无比厌烦。她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晚自习周测了套数学,她很快就做完题,对着演草纸出神。 男人说他叫余根生,26岁。十几岁来的沙城,高中读一年就辍学了,后来有了余星童就独自带着他生活。 男人很乖,也可能是为表达感激,几乎顾乐问什么他答什么,包括他腿跛是因为小时候被同村流氓打,烧伤是因为摔在了灶台上。 顾乐不在乎他的外表,只有一点她实在好奇,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跟谁有了孩子。 但唯独这点余根生没说。 一想到这样残破又…美丽的男人曾跟某个女人在床上缠绵,他们部分与部分交合,创造出结晶,顾乐就莫名牙根发酸。 她磨了磨后槽牙。 这种还哑还瘸的low货,凭什么。 …… - “杯子不用准备那么多,今晚收摊早。”余根生打着手语。 “爸爸你看起来很高兴?” 回到家,一大一小又准备出摊,余星童把塑料杯摞起来放好,问。 余根生顿住,旋即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学着顾乐的样子弹了弹他的脑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又赶紧把手放下。 “爸爸你干什么!怎么跟坏家伙学会了!” 余根生比划道:“不要这么说别人。以后要叫她老师。今天多亏了她,不然……” “可是,昨天她害我们没有生意了……” “她…应该不是故意的…你以后要跟顾老师好好相处……” 没有等他说完,余星童就赶紧转过身,大声喊:“知道了知道了!” 只要不看,就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一招对付哑巴太好用了,余根生拿小孩儿没办法,他无奈摇了摇头。他继续切着柠檬片,粗粝的手完全不怕柠檬汁渗进甲缝的疼痛,刀切水果和他一样无声,谁也不知道此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旁边的不锈钢桶,里头映照出他耳尖微微发红。 - …… 顾乐那窝囊舅舅这两年唯一做的好事就是给她定了个早晚接送的包车。 熟人砍价到一个月200,一辆破银色面包车一趟拉6个学生。 顾乐和往常一样和谢远程在老地方亲昵了会儿才告别,挤上车时恰好是最后一个,给她留了个驾驶座正后方的位置。 其他学生都在讨论这次周测数学题,只有顾乐沉默不语。她点开列表里余根生的头像,光明正大视察他的朋友圈。 很可惜,里面除了给他摊位打广告,什么都没有,而且仅一个月可见。 无趣。 顾乐关闭手机闭目养神。 两分钟后,好不容易浮起的睡意又被身边说话声吵醒。 她微微皱眉,神色间难掩烦躁。顾乐一手支着下巴看向窗外,经过闹市区时,街灯和明亮的LED招牌映明她的脸,像黑色画布上突然多了道色彩。 身下车子骤然急刹。 脑子里正在放空,顾乐的头差点撞在前面椅背上。 其他学生苦叫连天,纷纷抱怨。 “叔,咋回事啊,差点没摔死我。” “就是……” 声音和目光朝驾驶座投去,顾乐还在捞从书包里甩出来的画笔,这时不知谁率先发现,惊讶道:“诶!今天司机咋换人了?李叔呢?” 说完顾乐已经起身,她闻言也下意识朝后视镜里看去,待对上一双茫然且带着歉意的眼睛,她骤然一愣。 竟然是余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