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旦和未来扯上关系,就非得弄清楚不可了。
玄心空结合上了笔记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她想,或许她应该找一个时间,和那个男人就蒙初村的话题再深入聊聊。
推门走出房间之后,少女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气场便完全换了个样儿。那是她一贯在诸伏高明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像是个正常人一样。
诸伏高明在楼下的厨房里,正在把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往桌上端。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平时出勤穿的西装,应该是为了方便吃完饭之后立刻出门。
玄心空结跟诸伏高明道了声早,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居然让你在这儿准备早餐。
诸伏高明回应说这没什么,他在这里借住,多做点家务也是理所应当的。
早餐是西式的三明治和牛奶,面包的口感柔软,搭配着里面的生菜和火腿,加上特质的酱料,吃起来十分清爽可口。
玄心空结恍然想起,似乎在很多年之后,那位化名安室透的潜入搜查官在以组织成员的身份潜伏在一家咖啡厅打工的时候,也做过这种三明治,甚至还因为三明治的配方被附近的料理人盯上。而这个三明治的配方是他跟警校的同期好友学的,那位同期好友就是此刻在东京的诸伏景光。
诸伏高明对他这个弟弟倒是保护得紧,而恶劣如她,他越是想保护,她就越想看看他发现自己保护的东西被她扯进局中的样子。
只要不影响“任务”,接下来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这种新的余兴玩法呢。
*
早餐还没吃完,诸伏高明的电话就响了。
他迟疑了一下,起身,离开了餐厅,去了玻璃门另一侧的庭院。
等他回来的时候,明显有些步履匆匆。
玄心空结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是局里遇到了紧急的情况,让他早点过去,所以现在就要出门。
说着,他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就要往玄关走。
玄心空结叫住了他。
“嗯?”诸伏高明不明所以地顿住脚步,回头,就看见少女凑到了自己的跟前。
她抬起手,轻轻地整理了他的衣领和领带,笑盈盈地说了句:“一路顺利。”
“我出门了。”他说。
就像是寻常的家人在早上告别。
*
前段时间长野县内连续暴雨,浅间山在长野县境内的这部分发生了山体滑坡,就在被雨水冲开的山地里,露出了几十副属于人类的白骨。
经过法医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推定在二十年前,但县警的卷宗里,在那个时期并没有出现过如此大数量的人口失踪报告。
“我们现在怀疑,受害的这些人全部来自于一个未被官方统计过的村落。这种大型恶性案件必须想办法处置,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就算找到凶手,也未必能够起诉。”
刑事部长安藤一辉,或者应该说仁尾奈堂一本正经地对诸伏高明说。
“这个案件已经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恐慌,我们必须给出一个说法,但现在这个时期,我们抽调不出那么多的人手。”
“诸伏,我知道你在私下追查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我不会过问,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能有结果,你可以第一时间和我直接交接。作为交换,我想把这个案子交给你来处理,你去实地看看情况。”
“主要是安抚当地民众的情绪,当然,如果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就最好了,毕竟这是我们身为警察的职责。”
这是一项不算太符合常规的委派,诸伏高明很清楚,这样完全没有头绪的案子调查周期长,而且很难查到关键,所以一般警察不大愿意接手这样的案件。
但就如部长所说的,解决案子,捍卫刑法,这是作为刑警的职责,是他在樱花下宣过誓的内容,他没有任何推诿的理由。
“等下我会收拾东西,去轻井泽那边看看。”诸伏高明颔首回应。
“那么,我这里就预祝诸伏警部补武运昌隆了。”部长安藤说。
*
收着诸伏高明发来的短信的时候,玄心空结正在教会的福利院里陪孩子们玩捉迷藏。
说是捉迷藏的游戏,不过这里毕竟是组织后备力量的训练营,所以玩法和外面多少有点不一样。
一般的捉迷藏游戏规则是一个人负责当鬼,其他孩子躲起来,等鬼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而教会福利院的捉迷藏则更像是一场勾心斗角的阵营战,游戏里同样有鬼和一般孩子的区分,游戏的最初只有一只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可以选择和“鬼”交涉,加入“鬼”的阵营,如果获得许可,就能完成阵营转换,而藏身的孩子们之间也不都是同盟的关系,他们可以通过任何手段把其他人推到“鬼”的面前以完成自保,也可以用其他孩子的藏身地点,当成是和“鬼”交涉的筹码。
如果“鬼”方阵营找到了全部平民,那么就是鬼的胜利,而如果平民在一定时间内没被鬼找到,就是平民的胜利。在游戏开始之前,所有参加游戏的人必须投入一些筹码进入奖池,而在游戏结束之后,胜者会均分败者的筹码,这意味着如果一方阵营太过强大,最后胜利的筹码就会相对的变少。
像极了现实中的一些资本游戏。
资本家拒绝让更多人加入自己的游戏,否则利润就会大打折扣,一般人一边为自己积累与资本家合作的原始资本,一边和境遇差不多的人互相践踏,谁都想成为最后的赢家,但殊不知,这样的游戏在更高维度的人眼中看来只是一场游戏,一场选拔,一场余兴节目。
优秀的孩子会因为自身所具备的才能而得到上层人员的赏识,优质的资本会成为权利者游戏的筹码。
有人会为了游戏倾尽全部,有人会在知晓了游戏的真相之后陷入癫狂。
但游戏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小孩子的游戏,资本的游戏,权力的游戏,乃至——神的游戏,都只是游戏而已。
游戏有输赢,有赏罚,那些很重要,却也不重要。
钱财会消失,奖章会落灰,它们或许会有用,但来来往往间,其实也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就好像她有十几处房产,可晚上入睡的时候,真正用得上的空间只有那一张床,她所拥有的一切,在闭上眼的时候也就变成了虚妄的泡影。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想,这个世界上实际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她在意的,甚至活着和死了这种在他人眼里不得了的大事,到头来也就是“不过如此”。
只有眼前的欢愉是真的,只有此时此刻触碰到神经的那一点刺激是真的,在下一刻到来之前,它是真的。
她尝试着去理解快乐这件事,尝试着去让自己的时间变得真实一点。
或许理解了这个,人生也就不会显得那么空虚了,也许花上足够多的时间,她也能找到所谓的“活着的意义”,能找到一件“让人由衷感叹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的事。
谁知道呢?
未来的她是什么样,谁知道呢。
*
“玄心姐姐。”耳边响起了纯子的声音。
玄心空结蹙眉,看着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玄心姐姐,我可以加入你的阵营吗?”纯子抬着头,一本正经地这样问:“我知道梨乃和穗音她们的位置,还有隆也的位置,我也大概有眉目了。我可以帮你赢下这场游戏。”
玄心空结收起手机,扶着膝盖看着纯子,扬起了一边的唇角:“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允许你加入呢?我可不觉得自己对付不了你们这一群小鬼头,一个人的胜利显然比两个人的收益更大。”
“可是玄心姐姐的心思明明就不在游戏这边。”纯子叉起腰,指指玄心空结手里的手机:“你在想诸伏警官的事情吧?再这样不认真的话,就算是玄心姐姐你说不定也会输掉的哦。那样的话,我根本就捞不到多少好处嘛。那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加入你,之后玄心姐姐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来做,我来确保我们的胜利就好了啊。”
玄心空结怔了一下:“我明明收到的是工作单位发来的信息。”
“不可能!肯定是诸伏警官,不然玄心姐姐脸上的表情才不会变化呢!”纯子笃定地说。
“玄心姐姐也很在意诸伏警官的事情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才不会告诉那家伙你喜欢的东西呢。看在我帮了你们的份上,玄心姐姐,这次就让我跟你一起赢吧!”说到最后,纯子放软了声音:“求你啦——”
“好吧好吧。”玄心空结在纯子的脑袋上戳了一下:“小鬼头,真是败给你了。”
“不过呢,作为大人,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的。”收回手指,玄心空结稍微端正了一下神色,说:“以后跟别人谈判的时候,别说‘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来做’这种话,得好好和老板讲清了价钱之后再谈工作内容,不然如果遇到黑心老板的话,在你做完一切工作之后是不会付工钱的哦。”
这样说着,玄心空结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那位老板。
嗯,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位应该就是这样的。
不过没关系,她不会做白工,工资这种事情,她会自己想办法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比如,通过摸清楚老板最在意的事情这种方式。
*
纯子的话还是让玄心空结多少有点意外的,她没想到自己在看到诸伏高明的短信的时候会产生表情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明显到连一个小孩子都能察觉。
这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任何展开只要发生都是合理的,任何事情都没必要去追究为什么发生,重要的是之后要怎么解决,怎么应付。
她一向奉行这样的原则,感受不到情绪波动的她恰好能好好地践行这样的准则。
但现在好像……
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有什么东西在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玄心空结揉了揉眉心,她又翻出了手机里的那条信息。
诸伏高明说,他遇到了案子,今天晚上不会回家了,要她一个人注意安全。
她一下就联想到了之前仁尾奈堂所说的,要派诸伏高明去调查蒙初村这件事。
一定是因为这个,不然她不可能一点也不知情。
她感觉指尖有点冷,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大脑,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有些不平稳,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在微微的发抖。
那不是她刻意作态时的表现,而是,一种不受她控制的,自然而然的变化。那是她此前从来都没感受过的明显的变化。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大脑恢复正常的运转,然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现在正在感受到的东西,似乎应该被称为,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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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诸伏高明那边的捷足先登,又或者是为了仁尾奈堂非要让诸伏高明去调查这件事本身,玄心空结感觉到了愤怒。
结合过去和现在的记忆,她可以很确定地说,蒙初村里存在着很多常识无法理解的东西,如果这个世界的村子和她之前生活的那个世界有所关联的话,那么那个村子的情况完全不是诸伏高明区区一个警察能查的。
派诸伏高明去调查那个地方,不外是为了赌她不会坐视不理。
这是谁的主意?是金菲士?是仁尾奈堂?不管是谁,这样的诱导行为都让她非常不爽。
她当然会去调查那个村子,不是为了诸伏高明,就算是为了掌握更多的筹码,她也会去调查。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或许她的计划得稍微提前一点了。
*
玄心空结在教会里一直等到了晚上,才等到仁尾奈堂回来。
他已经换回了平时的面孔,穿着神袍,戴着眼镜,一副庄严又温和的模样。
“晚上好,阿空,我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你,这让我有机会在你出发去那个地方之前,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仁尾奈堂平静地说着,但那双镜片后面乌黑的眼睛里隐隐地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疯狂。
玄心空结皱眉:“为什么是现在?”
如果想要完全坦诚的话,之前也不是没有时机,可他偏偏拖到了这个时候。
“我很抱歉拖延了这么久,也很抱歉,之前稍微采取了一点……或许不那么让人愉快的手法,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指使,让那个人提前去村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保险,对于金菲士来说是一个好用的障眼法。”仁尾奈堂径直绕过了玄心空结。
“跟我来。”
玄心空结没有说话,沉默着跟着前面的男人,她很想知道这个疯狂的男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还是那间熟悉的休息室门前,仁尾奈堂推开了门,把玄心空结请了进去,他来到了一个柜子边,打开拉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玻璃容器。
那是个透明的玻璃缸,圆柱形的,大概和鱼缸差不多大,里面充满某种粘稠的液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的黄色。而在液体中间,浸泡着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鲜红色的,上面遍布着血管的脉络。
随着呼吸的节奏,它的外壁在规则地一收一放,一收一放,带动周围粘稠的液体蠕动出诡异的波纹。它还在跳动,在这个奇怪的容器里,如同活着一样跳动着。
“这是什么?”玄心空结问。
“我的心脏。”仁尾奈堂回答。
空气中陷入了寂静,寂静到几乎能让人听清随着心脏的跳动,缸里的液体流淌的声音。
良久,仁尾奈堂才又开口,说:
“或许我可以从头开始解释这件事,先前我无法向你说明一切,因为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你的面前证明自己的忠诚,你会怀疑我,甚至想要杀死我。我不畏惧死亡,但也不希望因为我的过失,让你的判断出现偏差。”
“事情应该从二十年前开始说起,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托斯卡纳还没有代号,那年他带着一群孩子去山里进行生存训练,就是那个时候,我们误入了蒙初村。阿空,或许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你们的村落。”
“那个村子很古怪,从外面其实很难发现,相应的,从里面也几乎不能走出去。一个晚上,我偷偷听到了村里人的对话,他们说要将我们这些外来者交给神明审判——实际就是水刑,如果我们能在水里待够三十分钟,就被视为受过了神的洗礼,会被村内接纳,当成是自己的人。”
“很荒唐,对不对?我们也觉得很荒唐,所以我们杀死了村里的所有人,除了两个——一个是被信徒奉为‘圣女’的你,另外一个是个六岁的男孩。”
“那个男孩知道离开村子的办法,在离开之前,我们稍微搜刮了一下村子里的东西,然后找到了很多关于‘神’的记载。知识,智慧,还有关于神降临的法门。其中也包含一些特别的法术,比如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记忆模糊。”
“托斯卡纳原本想要独吞这些东西,但那个男孩刚刚离开村子不久就被上面的人带走了,虽然他抹消掉了那个孩子的记忆,可这件事还是刺激到了他,他不相信我们这些孩子,他想给我们洗脑,之后觉得不放心,又想杀死他们。幸运的是,他不是被神选定的人,而我刚好学会了一点能和他对抗的法术。”
“我和他谈判,作为交涉,他用灵魂支配的术法分离出了我的心脏,保管在他那里,只要我不听话,他随时可以用那颗心脏杀死我。所以在你离开之后,他会把孤儿院交给我。”
“但他不是真正的使徒,阿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与神发生共鸣的人只有你。我一直在等待你回来。”
“之前他出事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对我动手,前几天,我借着职务之便找回了这个,现在我要将它,将我的性命交给你。”
“这是我向你奉上的忠诚。”
“很遗憾,我的手里没有更多的纸质资料,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托斯卡纳留下或者交给那位先生了,但我想,那个村子里说不定还有相关的信息。”
“更重要的是,你是被神选定的人,如果你亲自回到那个村子的话,说不定会得到神谕。”
说到这里,他将手搭在肩头,郑重地行了一礼。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我将支持你,信仰你,与你一起静候吾神的降临。”
“阿空。”
“不,圣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