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晏方重还是把手抽回来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掌心,虽然说自己手掌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但是也不至于到那种完好如初的状态。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会吗?我的手也没见到彻底好啊……”晏方重微微昂起头来,带着揶揄的目光打量着荀净生。
“因为我现在只是个无籍无名的鬼罢了,也没有什么记忆,也没有肉|体,也打不破我身上的樊笼,只能靠娘子的豢养,”荀净生起身了,继续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怎么办啊……我只有娘子了呢……”
豢养。
晏方重没见过几个人会用这种词来形容自己,但是一想到这话是从荀净生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他也不稀奇了。
“你就不好奇你的肉|体会不会随着这个煞痕一起出现吗?”晏方重抬起手腕,向荀净生展示了一下自己布满煞痕的腕骨。
“随缘,我的身体比不上娘子的身体。”荀净生不出意外地又说出一堆不着边际的话。
晏方重感觉自己的耳朵已经习惯了这些话,只是叹了口气,接着说着:“李夏不见了,我看当时那个多出来的女孩是李夏认识的那个姐姐,而且那个铁轨离艾阳福利院不远,八|九不离十是就是去那个福利院了,看来我们也要去那个地方。”
荀净生好像是思考了一下,随后点了头,但是问出一句:“福利院是什么?”
好吧,这里确实是有个“老古董”的。
“就是收养可怜孩子的地方,多的我也说不清楚。”晏方重随口解释着。
荀净生听完这个简短的解释,而后问着:
“所以你去过吗?”
晏方重的眉眼处立刻显现出极其不解的神色,深吸一口气说着:“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虽然我妈确实死的早,我爸和我关系也不好,但是我为什么会去这里?”
“你在可怜我?”
他不知道荀净生会问出这种莫名奇妙的话来,而且在他表示出否定后,荀净生看上去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继续保持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不再接他的话。
果然脑回路这种东西不存在于没有大脑的物种身上。
晏方重已经不想对这种,莫名其妙听起来就在骂人的话发表任何意见了。
所以荀净生没接着说,晏方重也不接着骂。
“等我休息几天就要去拜访方丈,你还是照例不要跟着我,你跟着我去寺庙就像是野生王八游到网里去。”说完,晏方重想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看看他爸有没有“问候”他。
“你和那个方丈感情很好?”荀净生不冷不淡地来了一句。
“怎么这你也要嫉妒一下?”在床上窝着坐多了,晏方重感觉到自己的腰有些酸胀,干脆用着自己好了大半的手一点点撑着下了床,坐在了荀净生旁边。
“还有那个赵琛?你们感情也很好?”荀净生看向了晏方重,将他的手手心朝上的放在自己的手心。
凉凉的,蛮舒服,所以晏方重也没有拒绝。
晏方重又换上了平时浪荡公子的神情,没有打理的发丝随着空调的冷风飘动着,他又习惯性翘起来二郎腿,拖鞋的鞋尖也开始无规律地微微晃动。
他伸出细白的指节,用指尖轻轻点了自己的有些苍白的但依旧好看的唇,也顺便抬手点了荀净生的唇,暧昧又带着好听的笑意道:
“你比什么?我给你的从来不给别人。”
论这种油腔滑调的话,晏方重说的不比荀净生少。
不过他又话锋一转地说着:“我和赵琛是发小,从小穿一条裤子干坏事的,后面又考到一个大学去了,所以感情好很正常,不过我们可没有那种多余的感情,除非我俩都疯了,至于方丈……”
晏方重的脸上少了几分不正经的笑容,只是染上了一层复杂的释然,缓缓开口道:“人总是会经历生老病死,这就是生命的常态,可是我现在跳过了老与病,直接从生到了死。本来英年早逝的人也不少,也不是个什么稀奇事,他们的死亡是未知的,或许是某一天、某一刻,这颗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但是上一秒也不会沉湎在死亡的里面……”
他又缓了一口气,接续说着:“可是我的死亡是已知的,我从出生开始的每一刻每一秒,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会死,甚至是在我不知道生命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死亡这个词,从我的出生开始,从我妈的死亡结束,没有任何原因,不是疾病,不是衰老,可是就是会死亡,就像是一个固定执行的程序一样。能解释出原因吗?谁都解释不出来。但是能解释现象吗?可以。我们母子二人都是晦气的‘短命鬼’。如果说活着是白天,死亡是黑夜,那么我这辈子就是介于二者之间的黄昏,已知又不可控的黄昏……所以我想选择一种自我可控的方式……”
荀净生安静地听着,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听着神明的死亡,他开口问着:
“是什么方式?”
“自杀。”
晏方重又感觉到自己的重瞳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不过荀净生的手却没有反应,回握着他的手背,晏方重只是有些刻意地勾着嘴角:“怎么?你又不是没看见过,怎么跟第一次知道一样。”
他干脆靠在在沙发的靠背上,好像个说别人故事的说书人:“所以我就找了我觉得命运找不到的地方,和我妈一样,遗书也没留,准备自杀,可是还没死成,方丈和身边的小师傅把我救了,我当时年纪小,还在大骂这几个‘秃驴’坏了我的好事,不过他们没有在意我的年少轻狂,反而接济我、帮助我、开导我,我才这么不要脸地活到现在。”
“还记得昨天那个司机问我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吗?我说‘钱太多的话就是为了找刺激,钱太少的话就是为了找死’,那很巧了,这两个想法我都有过。”
晏方重用那只重瞳看着荀净生,慢慢凑近,又变了个平时惯用的腔调,继续刚刚的问题:“所以你在可怜我?”
荀净生在晏方重凑近的时候,顺势也凑近了,在他眼下的小痣那里,留下一个微不可感的吻。
“我在心疼你。”
晏方重的身体顿住了。
这句话在他妈妈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了。
现在是一个鬼在心疼他。
一个没有心脏,没有身体,没有记忆的鬼在心疼他。
忽然,晏方重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
他在笑。
开始还只是有些笑意,然后身体也随着笑意抖动,最后是完全开始放声大笑。
在笑什么呢?
他自己?
荀净生?
不知道,晏方重不知道。
不过他现在倒是觉得,当这个莫名其妙的娘子好像并不赖。
“娘子在笑什么?”荀净生抬手理顺了晏方重因为笑意有些凌乱的发丝。
晏方重抬手抚摸上荀净生的脸,笑得像个狡诈的狐狸,语调温柔道:
“我笑的是……夫君啊……”
……
下过几场雨后,又是火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浪不断在空气中无形的翻滚,似乎要扭曲尖锐的蝉鸣,本应嫩绿的树叶也蒸发着水汽,难耐地打着卷,一切都在高温下偃旗息鼓,在燥热里不断喘息。
晏方重真的太讨厌夏天了。
焦躁的温度,令他皮肤难受的阳光,灼烧气管的空气,
“祖宗,你要来寺庙干嘛挑这个时候来?你来就来了,干嘛还带着我?”赵琛打着一把遮阳的大伞,遮着晏方重,自己还在后面用衣服擦着满脸的汗。
“鬼找你都不挑日子了,我还需要挑什么日子,”晏方重一边说着,一边上着通往无量寺的石阶,“我手受伤了,我打不了伞,只能您来呗,而且我手成这样了也是因为给某人收拾烂摊子,某人总得要表示一下吧?”
“行行行,真是欠你的。”赵琛的手因为举着伞开始有些酸痛,“我说你不找找李夏吗?你现在还有心情去拜佛?”
“我抓鬼大队长吗?这东西不看时机吗?而且她现在还没有跑丢,她就在那个福利院里面,你想去你自己去,你要不怕死就当个鬼屋玩,我有我的节奏。”
“行吧,那你快点走吧,节奏大师。”赵琛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个高温,干脆直接上手催促着晏方重。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来到了无量寺。
寺庙的门口是熟悉的智师父等候着他们:“阿弥陀佛,现在天气正是热的时候,两位施主快随我去客堂,方丈已经在那里等候二位多时了。”
随着智师父的步伐,他们很快便走到了凉爽的客堂。
客堂内依旧是香烟缭缭,香火味萦绕在不大且简朴的屋子里,朝门的佛龛下,是穿着青色僧袍的玄照大师,他坐在竹椅上,手边是几杯已经备好的凉茶。
玄照法师看见他们来了,像要起身迎客,但是因为年事已高,膝盖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很顺利地站起,只能撑着一旁的桌子,颤颤巍巍的起身。
看见行动不便的玄照法师,晏方重立刻加快了步伐,扶住了正在起身的玄照法师,说道:“方丈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不需要对我们这些晚辈讲什么礼貌。”
一旁的赵琛将遮阳伞放在门口,也上前说着:“方重说的对,该讲礼节的是我们。”
他又跟上一句自我介绍:“方丈您好,我叫赵琛,是方重的朋友,上次来找过您,但是刚好碰上您身体不好闭关了,这次来向您问个好,您身体还好吗?”
“谢谢两位施主的挂念,贫僧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倒是两位施主找贫僧是有什么事情吗?”玄照法师示意晏方重和赵琛坐下,将手边的茶推向他们。
晏方重向赵琛歪了头,说:“他先来吧,他急着呢。”
赵琛有些疑惑,就像是突然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一样,明明他只是陪着晏方重来的而已。
总不能真的把家里闹鬼这件事对一个德高望重的方丈说吧。
他又不是晏方重,哪来那么多说瞎话的实力。
“啊……我就是……没睡好……失眠……看着方重老是来找您,所以也打算找您谈谈心什么的……”赵琛一时间不知道措辞,只能磕磕绊绊说着。
“那赵施主现在睡眠状况如何呢?”玄照法师的脸上带着长辈的关心。
“好多了!好多了!我觉得主要是之前工作压力太大了,都是些小事情,不劳您费心!”
赵琛真的要编不下去了,所以他打算干脆结束这个话题。
“您和方重先聊着,我上次来的匆忙没有及时去参观,我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哈……”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玄照法师看了一下智师父,示意他陪着赵琛,智师父了然地点了头,随着赵琛的身影一同出去了。
这时的客堂又是只剩下晏方重和玄照法师二人,或者说还有个晏方重眼睛里的荀净生。
“方丈,我好像找到了属于我的轮回,”晏方重伸出手来,给方丈看他腕骨上的煞痕,“就刚刚我那个朋友,那找您就是因为撞鬼了然后失眠,我偶然又发现,他遇见的那个鬼,好像和我手腕上的煞痕有关,我也去调查了有关于这些女孩的事情,一切其实都在按照好的方向走下去,可是有些东西我不明白……”
玄照法师弯睫一笑,抬手轻轻抚摸着晏方重的手背,似乎是让晏方重不要有压力地说下去。
“我知道我的眼睛从小就可以看见鬼魂,所以鬼魂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东西,但是我不明白,自从我找到这个轮回之后,我好像总是能对鬼魂生前的执念或者痛苦感同身受,就好像是……他们的记忆源源不断进入我的身体一样……”
晏方重的脑子又开始回想那些不属于他的死亡记忆。
“无论是跳楼,又或者是车祸,我总是能看到或者听到那些东西,而且不只是看见,甚至会在我的身体里重演……”晏方重顿了会儿,疑惑与不解又爬上了他的眼眸与眉梢,“我到底是在经历属于我自己的轮回,还是……一直在经历别人的?”
玄照法师喝了口茶,嵌进干枯皮肉的眼看着晏方重,用着如同枯枝一般粗糙的声音说着:“①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晏方重接上了那句话:
“②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玄照法师笑着,又抚摸着晏方重的腕骨,慈祥地说着:“一切事物皆因缘和合而生,还记得贫僧执之前跟施主讲过的十二因缘吗?”
晏方重也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道:“记得。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这是轮回的链条,每一支都可依附前一支而生,也可依附前一支而亡,所以说……”
“所以说……因果共存。就像是贫僧刚才所说的,一切现象就是依赖于特定条件的聚合,如果这些条件消失了,那么这些现象都会随之消失,说不定别人的轮回就是归属你自身的轮回呢?”
玄照法师伸过手来,晏方重也随之低头,轻抚着晏方重柔软的发丝:“孩子,你既然选择在这种命运中继续活下来,那么冥冥之中你会觉悟实相的,只需要继续走下去。”
随后,玄照法师停手,晏方重抬起头来。
玄照法师头上的佛龛依旧是安静地伫立,安静地聆听。
不知道是向死的生命,还是向生的死亡。
咚——
寺庙内暮钟响起,钟声的余音裹挟在暑热里,像是落潮一般涌向四下,悠长而经久不散,在这片山林里回荡。
天色将晚,天地广袤而沉静,落日与天际厮磨,余晖覆盖万物,一切都栖息在黄昏的诀别里。
晏方重走出了无量寺,玄照法师和随行的几个小师父都站在寺庙门口给他送行。
赵琛因为有事先走了,但是也忘记把遮阳伞留下了。
他在黄昏下,慢慢走下覆盖着金黄的石阶。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轻轻回握,便握住了黄昏的余晖。
这时一个可控的黄昏吗?
还没走下几步,他就看见了阳光下格外惹人注目的红色。
荀净生一袭红衣站在石阶的转角处,手里是一把伞,整个身躯都沐浴在光芒之下。
他伸出手来,莞尔说着:
“娘子。”
晏方重也笑着,轻柔道:
“我脚疼,抱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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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出自《阿含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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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向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