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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愿望

作者:语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艾玛眨了三次眼睛,大脑才缓慢地开始运转,处理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啊?你说谁叫谁?”


    “我们刚才签订的是主从契约。我作为从者一方,需要为您实现三个愿望,在契约期间理当听从您的命令。恶魔称呼自己的契约对象为‘主人’,不是很正常吗?”


    西里斯说话有一种自然的说服力,让人听了就很容易相信。


    艾玛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又有种荒谬的违和。但恶魔的血也是红色的,怀抱是温暖的。她有点太累了。


    西里斯抱着她向门口走去。艾玛的目光落到门上,突然想起那种违和的原因,她说:“你——买下我,花了多少钱?”


    她想起父亲。想起新的买主。想起打量的目光。想起秤砣,刀,血,玻璃瓶,匣子,眼珠,粉末。想起她看不懂的契约书。想起货币坠落的声音和数量。


    她想起很多有关无关的事情,没有进食的空空的胃袋绞紧。她因为不具名的疼痛而发抖。


    “我……大概值多少钱?”似乎怕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令人伤心,艾玛又很快地补充了问题,感到嗓子发干。


    西里斯已经走到了门前,停下脚步。他注意到艾玛不自然的颤抖。


    “您是无价的。”他非常肯定地说,“金钱不可能衡量您的价值。”


    艾玛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次,伴着呼气发出一句不怎么清晰的问题:“那你付给了他们多少钱?”


    “啊……那个您不必在意。”她听见西里斯发出一种有些冰冷的笑声,对她说话的语气却是温和的,“那些钱是用来买他们的命的。”


    “如果您不喜欢见血,等开门之后,请闭上眼睛。”


    即使西里斯不说,艾玛也差不多察觉到异常了。


    安静得太不同寻常了,他们谈话途中也没有受到任何打扰。此刻靠近门边,她更能清晰地闻到浓郁的——血腥气。


    门自动对他们敞开,西里斯抱着她走出去,踩到了地上的血泊。


    身首分离的尸体倒在旁边,双眼圆睁着,脸上凝固着惊恐绝望的表情。


    西里斯并没有多看尸体一眼,反而艾玛没有避讳,也没有惊慌,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以一种冷淡而茫然的目光旁观着周遭的死亡。


    因为生活环境很糟,不人道的事艾玛见过不少。即使拿最近的来说,商队被洗劫的那一天,她所熟悉的同事也有许多死在了她面前。那之中确有不少是好人,他们远比死在这里的强盗值得可怜。


    艾玛再次眨了眨眼睛,从空中看到一根根红线,像是从这片血色里延伸出来的细痕。它们拉直,崩断。在崩断的瞬间,她听见远处传来吵闹的声响,掺着尖叫哀嚎和混乱的哭声。


    “你做了什么?”她询问身边的恶魔。


    “我在这个建筑周围布置了一个法阵,时间仓促——做了简单的设置,大约是‘杀过多少人,就往自己身上砍几刀。如果记不清了,在没法挥刀以前不能停手’这样的规则。如果在这之后还有人活着,我也不会再追究。”西里斯说,“毕竟他们想对我动手在先,这很公平吧?”


    “你能这么简单就解决掉他们,为什么还要装成客人?”艾玛将视线放回他身上,“你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吗?”


    符合巫师刻板印象的打扮,刻意装出的紧张焦虑急迫,好像藏着珍宝的空行李箱。艾玛知道和不知道的,那些织成细密的网,引诱贪婪者上钩的利益陷阱。


    “法阵的效果布满整座建筑需要时间,我在您身边,能更好地保证您的安全。但我不否认,我带了点私人感情。”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的尸体,“虽然贩卖人口并不鲜见,在这样的国家中更是常态,但我个人尤其讨厌这些装成商人的强盗。这算是我的……私心。如果让您不快,我会道歉的。”


    艾玛摇了摇头。


    “那么,作为见面礼之一,接下来——我会打开这里所有锁住的笼子。嗯,害兽就免了,被法阵规则影响到的囚犯也未必能完整地从笼子里出来,祝他们好运。此外——您在这里有什么朋友吗?或者想见面的,想报复的人?”


    艾玛愣了一会儿,听着远处嘈杂的哭声。


    “他们出去了的话……该怎么办?”她茫然地说,好像在问西里斯,也好像在问自己,“会怎么样呢?会被抓回来吗?”


    “谁知道呢?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打开笼子上的锁。要不要推开门,走出去,选择逃跑,或者抓住机会争取点什么,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艾玛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跟这里关着的人没打过交道,你能做到的话,就让他们离开吧。”


    随着话音落下,艾玛再次听见红线崩断的声音。这次是一片一片的红线,数十根,或者上百根红线此起彼伏断裂的声音。


    随之传来铁器的碰撞声,惊呼声,尖叫,哭声,生锈的铁门转动的声音。嘈杂的人声。


    西里斯抱着她向大门的方向走,那些好像很远的声音重叠着,似乎在某个瞬间离她很近,又轻快地远去了。


    艾玛想起牢笼隔壁哭了一晚上的女孩。隔着墙,艾玛甚至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但这时候她却忽然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来。


    她是为什么值得想念的人或事落泪的呢?艾玛不知道,但她想,那个女孩有去寻找那些东西的机会了。


    他们经过那些狼藉,有一些散落在地上,慌乱中未能被捡走的宝石金币,断裂的锁,打开的门,空空的囚笼。


    手脚还是很冷,但艾玛觉得心渐渐沉下来,半安定地漂浮着。头脑有点发热,让她感觉一切有点不真实。


    自从被强盗劫掠之后,艾玛完全失去了对日期的概念。或许是为了得到更确切的实感,她向西里斯询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光明历1383年2月26日。”


    “啊……这样……”艾玛的声音低下去。她模模糊糊想起母亲说她是在凌晨出生的,在一天的开始。母亲说,就像艾玛是她生命中幸运的开始一样。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二岁了。”她喃喃道。


    “难怪,我正好在这附近,今天凌晨忽然确认了到您的存在。真是值得庆贺。您有什么想做的事吗……主人?”西里斯的声音顿住了,疑虑地望向自己怀抱里的女孩。


    艾玛闭着眼睛,失去了意识,额头滚烫。


    艾玛醒过来的时候,身处一个明亮又宽敞的房间。明亮来源于天花板上的顶灯,窗外下着雨,已经是深夜了。


    她从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身体几乎陷在被褥里。但她也没什么力气挪动,喉咙很烫,手脚发软。


    额头上盖着一块冷水洗过的毛巾,没有被体温烤到发热,触感仍然是凉的。


    西里斯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翻看着什么书。他已经换了身衣服,暗红色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脱掉巫师的长袍,换上绅士的服装之后,他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见到艾玛醒来,他合上书,倾身触摸她脸颊的温度。


    “还没退热。”他判断道,“要先吃点什么吗?我准备了粥,或者别的?”


    “我……现在?”艾玛问,声音很哑,喉咙又痛,因此只是简短地出声。


    “您发烧了。”西里斯说,“很惭愧,我没有及时发现。我懂一点医术,已经喂您喝过药了。不是什么危急的病,您休养几天就好。”


    艾玛懵懵地躺着,懵懵地想了一会儿,说:“我没生过病。”


    可能是幸运,或者体质好,即使是照顾生病的母亲时,艾玛也从没有染过病。


    这对一个奴隶来说是攸关性命的好运。他们的主人很少会为奴隶花费大量金钱找医生治疗。


    “神明会祝福女巫,使其不在十二岁前夭折。无论是经历的事件,疾病,或者别的因素,这也是一种‘命运’。您现在的发热,大概是因为魔法的能力刚刚觉醒,正在适应身体。所以不用太担心。”


    艾玛看着天花板上的顶灯,灯光大约调过了,并不刺眼。她想点头,但是躺着会显得这动作很不明显,于是只发出一个平平的单音:“哦。”


    “要坐起来先喝点什么吗?”


    艾玛还是点了一下头:“嗯。”


    西里斯帮她垫起枕头,扶着她靠在床头上。


    艾玛盯着他递来的热水里漂浮的柠檬片,他确认艾玛有力气拿稳杯子后才松开手。


    瓷杯染上了热水的温度,贴在掌心里很舒服。


    艾玛喝了两口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西里斯问:“您指什么?”


    “呃,反应很奇怪,之类的吧。我经常被人说‘迟钝’‘傻’‘没劲’什么的。”她说,“呃……我不太擅长说话,或者说,表达。我听别人说话比较多。”


    “您也不觉得我奇怪,我们扯平了。”西里斯说,“女巫们都很有个性,您这样很正常。”


    “你认识很多女巫吗?”


    “有幸和其中几位打过交道,但不算熟悉。”


    “女巫很常见?”


    “不,非常罕见。世上确实存在,会选出女巫的神明只有四位,同一个时代最多只可能同时存在四位女巫。女巫去世之后,百年之内,神才会选出下一位继任者。”


    艾玛愣了一会儿:“那,我被选中了?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神选择女巫的标准,女巫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女巫了。只是也要等到十二岁后,她们才能够被‘发现’和‘确认’。”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按照常理来说,女巫无法被‘预言’和‘卜测’,她们的命格接近神明。但有位占卜师欠了我的人情……赌上寿数替我卜算了您的方位。”


    “那个占卜师告诉你,‘一个怎么样的人是女巫’吗?”


    “不,能算出您的大致方位就是极限了,她给的范围很大,时间也非常模糊。真的能够碰上,看来我的运气不错。请相信,看到您第一眼我就能确认,您是月神的女巫。我不会认错。”


    艾玛点了点头:“哦。”


    “我猜您没完全听懂。”西里斯笑了笑,“您身体还没恢复,在这时候讲太多要思考的事只是增加疲劳,我们点到为止吧。将来有的是时间了解。”


    西里斯接过她的水杯,端起桌上的粥。看他动作流畅一副接下来要给她喂食的样子,艾玛还是制止了:“我自己来吧……”


    “我怕您烫到。”


    “不,我还是会自己吃东西的……”


    “您不习惯被人照顾。”


    “嗯……你倒是,好像很习惯照顾人。”


    西里斯想了想:“事实上,我不怎么这样做。但这些应该是常识的范畴。”


    艾玛没办法反驳,她对所谓的“应该”缺乏了解。


    因此在能够独立进食多年后,她第一次接受了靠在床上被人喂食的体验,因为怪异感而如坐针毡。


    但粥是甜的,用的应该是很好的小米,煮得刚刚好,温度也正合适。


    艾玛吃了两口,慢慢放松了一些。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只看到窗外很暗。


    艾玛想了一会儿她听过的故事的流程,稍稍坐正,对着正在收拾餐具的西里斯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许愿?”


    西里斯看了一眼墙壁,艾玛才注意到那里有个挂钟。


    “哦,对,生日愿望。”他说,“‘今天’还没有结束,您有什么想许的愿吗?”


    “呃,我说的是‘契约’的愿望。那个,故事里一般,订完就要许第一个愿的吧?”


    “不着急。您可以花很多年许完那三个愿望。可以的话,请不要许完得太早,否则我有点困扰。况且您还在病中,可以等恢复后再好好想想。但‘今天’快过去了。我还没来及送什么像话的见面礼,您就提点想要的东西吧。”


    艾玛安静了一会儿,目光落到西里斯放在一边的书上:“你刚刚……在看的是什么书?”


    “在附近买的当地民俗故事集。您有兴趣吗?”


    艾玛点点头:“但是,我不认识字。”


    她捏着被子,很不确定地问:“呃……可以的话,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西里斯愣了片刻。艾玛没敢抬头,看着自己将被子抓得皱成一团。


    “当然。”他回答,“乐意效劳。”


    艾玛在床上躺了三天,热度才彻底退去。


    此前十一年的人生里,她还从未过过这样悠闲且无所事事的日子。


    西里斯不建议她在病中多做活动,为了让她消遣时间,给她买了些绘本、音乐盒、木雕摆件之类的玩具。


    他在外采购完东西回到旅店,见艾玛正站在窗边,趴在窗框上看风景。那些小玩具被整整齐齐地列在床头的柜子上。


    “您在看什么?”


    “雨。”艾玛回答,伸出手接着空中掉下的水点,细细的雨丝落在手掌上,汇成一粒粒水珠滑下去。


    她右手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明明是贯穿那样严重的伤势,现在却一点看不出痕迹。


    “小心着凉。”西里斯只关心了一句她的身体。


    艾玛收回手,看着天空:“这里这几天都在下雨。我出生的城市很少有雨天。”


    “这座城市有个很大的湖,还有运河,湿度比较高。而且,天气快热起来了。”


    有河湖的城市不多,起码艾玛出生的城市没有。她嗯了一声:“对面有家花店。”


    “因为气候条件合适,这里种植的鲜花品类很多。您喜欢花吗?”


    “嗯。我妈妈很喜欢。但我出生的地方花很少,而且很贵。”


    “很遗憾。您要喝点茶吗?”


    艾玛离开窗边,走向桌子。


    西里斯已经倒好了新沏的茶,替她拉开椅子。


    但艾玛没有坐下,而是在他面前站住了,仰头看着西里斯的眼睛。


    “我想好第一个愿望要许什么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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