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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契烙

作者:Cairn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继承亡者残缺,却为你碎尽圆满。


    钱塘江的夜雾浓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缠绕着半山腰的净慈殡仪中心,像一张巨大而潮湿的尸布,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晚春的龙井梯田在雾气的浸润下,散发出一种近乎腐烂的、过分浓郁的茶青气,混着殡仪馆里消毒水和陈腐花朵的味道,沉沉地压在沈白屿的肺叶上。


    他独自一人立在第七号停尸间冰冷的白光下。面前,是一具空棺。


    棺内本该躺着一具尸体,一个跳楼身亡的年轻男人。此刻,只剩下冰凉的金属衬板,反射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涩。棺沿内侧,靠近死者头部的位置,留着一圈极其细微的、深浅不一的压痕,如同某种古老器物上岁月摩挲出的印记。


    沈白屿伸出右手食指,指腹带着常年触碰金属器械的微凉与薄茧,轻轻地、缓缓地抚过那圈压痕。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摩擦感瞬间从指尖窜上咽喉——粗粝的绳索纤维绞紧皮肉的涩痛,喉骨在巨大压力下濒临碎裂的闷响,还有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那最后一丝绝望的呜咽……昨夜,当他触碰那具自缢身亡的年轻法医尸体时,这些残存的痛苦碎片便如同附骨之疽,蛮横地烙印在了他的喉间。


    他颈侧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喉咙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呕意。他猛地偏过头,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死死按住自己的喉结下方。那里,皮肤光滑,并无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一种无形的绳索勒痕,正日夜啃噬着他的呼吸。


    指尖下棺沿的绳痕,像一道无声的控诉,更像一份他永远无法拒绝的、来自亡者的残酷遗书。


    就在这时,停尸间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冰冷的铁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裹挟着室外潮雾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沈白屿额前的碎发凌乱地覆在眼前。随之闯入的,是一阵极其突兀、清脆得近乎暴戾的“咔哒”声。


    来人脚步很重,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笃笃的回响。那“咔哒”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带着一种碾碎冰块的狠劲。空气里迅速弥漫开一股浓烈到呛鼻的薄荷气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冲淡了原本浓郁的消毒水味。


    沈白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按着喉咙的手缓缓放下,指尖残留的绳索幻痛还在隐隐作祟。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空棺边缘那圈微不可查的压痕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像薄冰下流淌的暗河:“陆顾问,进停尸间前嚼薄荷糖,是怕这里的味道盖过你身上的火机油味吗?”


    身后嚼糖的声音骤然停了。空气凝滞了一瞬。


    随即,一声短促的、充满火药味的嗤笑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怕?老子是怕某些人跳大神跳得自己晕过去,提前给他醒醒脑。”脚步声靠近,停在沈白屿身后一步之遥,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形几乎将他笼罩在阴影里。“第七具了。沈法医,”陆烬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你的‘通灵’本事,就只够在这空棺材上摸来摸去?警局不是招你来演午夜凶铃的。”


    那股浓烈的薄荷味混合着陆烬身上若有似无的硝烟气息,霸道地侵入沈白屿的感官。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清晰却略显苍白的下颌线。右耳被碎发遮掩,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耳道深处,正因近距离承受这过于“鲜活”的噪音和气息,开始隐隐嗡鸣。


    “陆顾问的微表情分析,”沈白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看来也仅限于活人脸上那点皮肉颤动。对死者无声的控诉,你那双眼睛,是瞎的吗?”


    这句话像根火柴,“嚓”地一下点燃了陆烬这座移动的活火山。他猛地一步跨到沈白屿正对面,高大的身影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几乎将沈白屿完全堵在冰冷的停尸台和空棺之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冰冷的审视,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灼烫地烙在沈白屿脸上。


    “控诉?”陆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你告诉我,一堆烂肉、几根骨头,能控诉什么?控诉凶手长得帅还是死得冤?沈白屿,少给老子装神弄鬼!破案靠的是证据链,是逻辑推演,不是你这种摸两下棺材板就‘感应’出来的鬼画符!”


    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沈白屿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右手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蛮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陆烬的手掌滚烫,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冷硬气场截然不同,那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肤,几乎要灼伤沈白屿的手腕骨。


    “证据?好!”沈白屿那双温润的、仿佛永远蒙着一层江南水汽的眸子,在陆烬攥住他手腕的瞬间,骤然结冰。那冰层之下,是某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他不仅没有挣脱,反而就着陆烬的力道,猛地发力反拽!


    陆烬猝不及防,被这看似文弱的法医爆发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沈白屿抓着他的手,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狠劲,狠狠按向空棺内壁——正是那圈残留着死者最后痛苦印记的绳痕位置!


    “看好了,陆烬——”沈白屿的声音第一次失了平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管深处硬挤出来的血沫,“这才是他杀你的刀!”


    就在沈白屿话音落下的刹那,被陆烬下意识紧攥在左手的金属打火机,因他身体的失衡而脱手飞出!


    “啪嗒!”


    打火机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刺耳的撞击声。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幽蓝色的火苗猛地从机口窜起,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骤然膨胀、升腾!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团幽蓝的火焰并未遵循物理规律地摇曳扩散,反而像投影仪的光源,在地面、墙壁、甚至天花板上,投射出一片扭曲晃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


    影像的中心,赫然是陆烬自己!


    只是影像中的他,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按在一张冰冷的金属台上。一个戴着黑色塑胶手套、手背上烙着一个暗红色三角形印记的人影,正俯身在他上方。那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闪烁着寒光的、极其锋利的薄刃手术刀,刀尖正沿着陆烬颈部跳动的动脉血管边缘,以一种缓慢而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轨迹,向下切割!


    剥皮。


    无声的画面,却比任何凄厉的惨叫都更令人胆寒。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肤,分离皮下的脂肪与筋膜组织……陆烬甚至能“看”到影像中自己颈侧肌肉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痉挛抽搐,那双熟悉的、此刻却因极致痛苦而暴睁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行凶者手背上那个如同诅咒般的猩红△印记!


    更诡异的是,随着那薄刃的移动,影像中行凶者的嘴唇似乎在一张一合。陆烬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和滔天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缩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倒流!


    “金线绣呀……红盖头……”一句破碎、阴冷、带着某种童稚扭曲腔调的歌词,毫无征兆地冲破了陆烬意识中那片无声的恐怖画面,如同毒针般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嫁衣》!


    那首早已被深埋进记忆最黑暗角落、带着血腥与火焰气息的童谣!


    陆烬瞳孔骤然收缩,缩得如同针尖!那里面翻涌的滔天巨浪瞬间凝固,只剩下一种被毒蛇盯上的、纯粹的、冰冷的惊骇!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起一层死灰,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石像。攥着沈白屿手腕的那只手,力道不受控制地松懈下来,指尖冰冷僵硬。


    沈白屿敏锐地察觉到了陆烬身体的剧震和瞬间的僵硬。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清晰可见。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陆烬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而是猛地转向空荡荡的门口方向,眉头紧紧锁起。


    他什么也没听见。右耳深处只有一片嘈杂混乱的、永无止境的嗡鸣,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耳道里疯狂振翅。方才陆烬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以及此刻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股如同实质般冰冷的恐惧气息,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他右耳的神经末梢。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耳道深处猛然炸开!


    沈白屿脸色瞬间白得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偏过头,用左手死死捂住右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捂的指缝间缓缓渗出。


    停尸间内一片死寂。只有那团幽蓝色的火焰兀自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燃烧,投射着那令人胆寒的剥皮幻影,光线诡谲地跳跃在两人苍白僵硬的脸上。空棺沉默,残留的绳痕在幻影的蓝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一条条勒紧脖颈的毒蛇。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打破了死寂!


    停尸间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用更大的力气狠狠撞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痛苦的呻吟。身材魁梧、满面怒容的刑侦局长王振国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冲了进来。他手里惯用的那个不锈钢保温杯,此刻成了他怒火的延伸物,被他高高抡起,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向停尸间唯一那扇对着外面沉沉江雾的落地窗!


    “够了——!”


    保温杯撞在强化玻璃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几粒鲜红的枸杞被震飞出来,溅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如同几滴凝固的血。玻璃窗纹丝不动,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污迹。窗外的钱塘江雾被这巨大的声响搅动,翻滚着,更加汹涌地拍打着窗面。


    王振国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剐过僵立的陆烬和捂着耳朵、指缝渗血的沈白屿,最后死死钉在那团兀自燃烧、投射着恐怖影像的幽蓝火焰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咆哮,每一个字都像炸雷:


    “你们两个!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搭档!把这该死的连环盗尸案破了!再搞这些神神鬼鬼、互相拆台的破事,都他妈给老子滚去守水库!”


    咆哮声在冰冷的停尸间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陆烬像是被这声咆哮从噩梦中强行拽了出来。他眼中那凝固的惊骇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种更为狂暴的、被冒犯的戾气所取代。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向王振国,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择人而噬。下颌线绷紧如刀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被激怒般的咕噜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陆烬的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沈白屿捂着耳朵、指缝渗血的手。那抹刺目的猩红,像冰水浇在他心头的怒火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火苗诡异地矮了一瞬。


    他眼中的戾气翻腾了几下,忽然以一种极其突兀、近乎神经质的动作,猛地探手入怀!


    下一刻,他手中那枚刚刚从地上捡起的、外壳还带着冰冷地砖温度的打火机,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那扇被江雾拍打的落地窗掷去!


    “呼——!”


    打火机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直直射向紧闭的玻璃窗!它当然不可能击穿强化玻璃,眼看就要撞个粉碎——


    “沈白屿!”陆烬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挑衅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猛地炸响,“接住它——!否则老子现在就告你故意损毁关键物证未遂!”


    这一掷,这一吼,快如电光火石!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得呼吸一窒!


    沈白屿在陆烬掷出打火机的瞬间就动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捂耳朵的手猛地放下,顾不上那抹刺眼的血迹还挂在颊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打火机飞射的方向扑去!


    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抓向那枚在幽蓝火光映照下、如同死亡飞镖般射向玻璃的打火机!


    就在沈白屿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打火机冰冷外壳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的眼角的余光,极其偶然地扫过了那扇被江雾弥漫的落地窗。


    玻璃窗光洁的表面,如同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镜子。


    在那镜面般的倒影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扑向打火机的身影,看到了身后暴怒的局长王振国,也看到了那个刚刚掷出打火机、此刻正站在原地,脸上戾气未消却眼神幽深难辨的陆烬。


    而在陆烬倒影的身后,那片被停尸间惨白灯光和幽蓝火焰交织映照的、空荡冰冷的地面上——


    七团扭曲蠕动的灰烬,如同拥有生命般,正无声地聚拢、堆叠、拼凑!


    它们最终定格成一个巨大、扭曲、边缘还在不断飘散着火星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


    △!


    那形状,那气息,与他此刻正扑向的那枚打火机外壳上蚀刻的暗纹,与他袖口处被幽蓝火苗舔舐后留下的焦痕轮廓,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白屿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指尖已经触碰到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那彻骨的寒意却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缩手!


    “嗤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打火机终究是被他牢牢抓在了掌心。然而,机口处那未曾完全熄灭的幽蓝火苗,却像一条狡猾的毒蛇,在被他抓住的瞬间,猛地一蹿!


    一点冰冷的灼烫感,精准地烙印在他来不及收回的袖口边缘。雪白的法医制服袖口,瞬间多了一个边缘焦黑、形状酷似微小△的破洞。布料纤维被烧灼的细微气味,混着打火机上残留的硝烟味,钻入他的鼻腔。


    沈白屿稳稳落地,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他的掌心,那点幽蓝的火苗在他指缝间不甘心地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面映照着不祥灰烬倒影的玻璃窗,抬起了手。


    掌心摊开,那枚外壳带着碰撞擦痕的打火机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指缝间残留的血迹,越过袖口那个焦黑的△形破洞,直直地投向几步之外,那个如同暴躁凶兽般站立的男人。


    陆烬脸上那股暴戾的余威尚未散尽,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极其冰冷、充满嘲弄和某种深不可测意味的弧度。他的视线,如同带着实质的钩子,先是扫过沈白屿脸颊上未干的血痕,又落在他袖口那个崭新的焦洞上,最后定格在他握着打火机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


    冰冷的嗤笑声从他鼻腔里哼出,在死寂的停尸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啧,袖口都烧穿了?”他慢悠悠地踱近一步,薄荷味的气息再次强势地压过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沈法医,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当我的人形止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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