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酒店纱帘时,靳临已经修改完了第三版图纸。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她脸上,将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处。她摘下滑到鼻梁的眼镜,指腹按压着太阳穴——德国客户对曲面玻璃幕墙的执念让她熬了整个通宵。
手机屏幕亮起,施密特教授的邮件标记着未读。靳临点开附件时,指尖在触控板上短暂地悬停——训练营学员名单里,沈掠星的照片排在首位,少女穿着校服站在领奖台上的模样,与记忆中躲在程见微身后递柠檬糖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
"靳总监,会议十分钟后开始。"助理小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靳临关上电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袖口内侧有一处不明显的勾丝——上周在植物园,沈掠星拽着她看银杏树时留下的。当时少女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腕,温度比七月的柏林更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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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的会议室里,德国客户正用指节敲着模型:"这个弧形转角——"
"抗风压系数已提升至8.0。"靳临调出平板数据,铁锈红的唇膏在冷光下显得格外锋利,"昨天贵方提出的节点问题..."她的余光瞥见窗外广场的喷泉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系鞋带。沈掠星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泛着栗色光泽,后颈处露出一小块晒伤的皮肤。
客户顺着她的视线转头:"靳总监认识那个亚洲女孩?"
"合作伙伴的女儿。"靳临收回目光,钢笔在会议纪要上划出长长的横线,"关于荷载测试..."
会议结束时已是正午。靳临推开玻璃门,热浪裹挟着树莓冰淇淋的甜香扑面而来。沈掠星站在台阶下,举着两支融化过半的甜筒:"猜你会选左手的薄荷味。"
冰淇淋滴落在少女虎口处,像颗将坠未坠的琥珀。靳临接过右手的树莓味,舌尖卷走融化的糖浆时,看见沈掠星耳尖迅速漫起的绯色。
"项目还顺利吗?"少女用脚尖碾着地上的落叶,"我下午要去工大听——"
"讲座两点开始。"靳临打断她,"你走反方向了。"
沈掠星瞪圆的眼睛像受惊的鹿。靳临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她不该记得这种细节,除非特意查看过训练营日程。
树荫下的沉默蔓延开来。一只蜜蜂绕着冰淇淋打转,最终停在沈掠星的手链上——那是条廉价的编织物,接头处已经有些松散。靳临突然想起去年圣诞,自己在公文包里发现的那条做工粗糙的手绳。
"晚上七点。"她转身走向出租车,"橡树咖啡馆,别迟到。"
车窗倒影里,沈掠星站在原地,树莓冰淇淋化在指间,笑容比柏林的阳光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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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咖啡馆的灯光昏黄如蜜。靳临推开门的瞬间,风铃惊起几只栖息的鸽子。角落里,沈掠星正用叉子戳着黑森林蛋糕上的樱桃,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写满德文单词——其中"Architektin(建筑师)"被反复描摹了十几遍。
"论文有困难?"靳临拉开椅子,袖口扫过糖罐。
沈掠星慌忙合上笔记本:"只是...预习。"她的目光落在靳临解开的衬衫领口,又迅速移向窗外的夜色,"你今天喷香水了?"
靳临端起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这款雪松木调的香水她用了五年,程见微从未注意过。而此刻,沈掠星鼻尖轻动的模样,像是要把这气息刻进记忆里。
"明天我要去法兰克福。"靳临转移话题,"三天后——"
"我知道。"沈掠星从包里拿出张折页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火车站和酒店,"小林姐姐说你们住这里。"她停顿片刻,又小声补充:"我就...随便问问。"
靳临的咖啡杯在碟沿磕出轻响。她想起今早助理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来叛徒就在身边。地图边缘还标注着周边甜品店,字迹工整得可疑,显然不是临时准备的。
夜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动沈掠星鬓角的碎发。少女眼下的淡青色在灯光下无所遁形,靳临突然意识到:这张地图,或许和当年那颗柠檬糖一样,都是精心策划的"偶然"。
"法兰克福大教堂的彩窗,"她放下咖啡杯,"值得一看。"
沈掠星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她低头切蛋糕时,发丝垂落,露出后颈那颗小小的红痣——和程见微的一模一样。靳临别开眼,服务生恰好送来账单,附赠一支新鲜的玫瑰。
"给美丽女士的礼物。"服务生眨眨眼。
沈掠星捏着花茎,指尖染上嫣红。靳临起身结账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询问:"能...帮我戴上吗?"
玫瑰别在少女耳畔,衬得她肤色如玉。靳临收回手时,腕表表盘映出两人的倒影——一个依旧克制,一个早已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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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的电子屏闪烁着班次信息,沈掠星攥紧背包带,在人群中张望。
她本不该在这里。
训练营的日程表上清清楚楚写着今天该去材料实验室,可她站在售票窗口前,鬼使神差地买了张单程票。背包里装着那本翻烂的德语手册,扉页上"J.L"的缩写被描得几乎透纸。
"下一站,罗马广场。"
广播里的德语发音冰冷机械,沈掠星却觉得耳尖发烫。她低头检查手机——小林助理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靳总监下午三点结束会议,酒店在教堂附近」。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来,照得她手腕上的银链闪闪发亮。这条链子是靳临去年帮她挑的生日礼物,扣环处刻着小小的日期,她摩挲过太多次,数字都有些模糊了。
车厢轻微晃动,沈掠星靠在窗边,玻璃倒映出她抿紧的唇。她今天涂了透明唇蜜,还偷偷用了点李昭宁塞给她的香水小样——雪松混着琥珀的后调,和靳临惯用的那款有七分相似。
"要是遇见..."
她掐断自己的念头,却在列车进站时,不受控制地整理了三遍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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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广场的鸽子扑棱棱飞起。沈掠星站在喷泉边,假装对手中的旅游手册很感兴趣,目光却黏在对面咖啡馆的玻璃窗上——靳临正和两位德国建筑师交谈,铁锈红的唇膏衬得她肤色冷白,说话时指尖轻点咖啡杯沿,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沈掠星的拇指无意识地蹭过手册边缘。她记得靳临的每个小动作:皱眉时左边眉毛会比右边抬得更高,喝黑咖啡前会先嗅一下香气,还有那天在植物园,银杏叶落在肩头时,她睫毛颤动的频率像蝴蝶振翅。
"迷路了?"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掠星猛地转身,后脑勺差点撞上路灯杆。靳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解开了两颗,露出锁骨处一小片皮肤。
"我、我来参观教堂。"沈掠星举起手册,纸页哗啦啦响得可疑,"老师说...哥特式建筑对结构力学有启发。"
靳临的目光扫过她发红的耳尖,又落在她紧攥背包带的手指上。沈掠星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连衣裙,领口别着枚小小的银杏胸针——是上周在植物园纪念品店买的,当时靳临随口夸了句"挺别致"。
"彩窗讲解三点二十开始。"靳临看了眼手表,"你还有..."
"能一起吗?"沈掠星打断她,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急切。她立刻咬住下唇,又慌忙补充:"我是说...如果你忙的话..."
鸽子在她们脚边咕咕叫着。靳临沉默了几秒,突然伸手拂过她肩头——一片根本不存在的落叶被"摘"了下来。
"跟紧点。"她转身走向教堂,"别走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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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彩窗将阳光滤成斑斓的星河。沈掠星仰着头,任由彩色光斑落在脸上。讲解员的德语她只听懂三成,但这不妨碍她偷偷用余光记录:靳临站在一步之外,被蓝紫色光影笼罩的侧脸,像幅中世纪的宗教画。
"这一块修复于2008年。"
靳临突然凑近,气息拂过她耳廓。沈掠星浑身一僵,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混着淡淡的咖啡苦味。靳临的指尖虚点着高处的一块玻璃,袖口擦过她肩膀:"看到裂纹了吗?用了和你论文里类似的复合材料。"
沈掠星的心脏快要撞破肋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靳临的睫毛近在咫尺,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你很热?"靳临微微蹙眉。
"有、有点。"沈掠星慌忙后退,后腰撞上长椅。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连衣裙后背恐怕已经湿了一片。
靳临从西装口袋掏出手帕递来。浅灰色的亚麻布料,角落绣着小小的"JL"字母。沈掠星接过时,指尖碰到她的腕骨,触感微凉。
"谢谢。"她攥紧手帕,没舍得用,"我...我去下洗手间。"
盥洗室的镜子映出她通红的脸。沈掠星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冲过手腕,却冲不散胸腔里的躁动。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嘴唇被咬得充血,眼睛亮得吓人,像个蹩脚的偷窥狂。
手帕贴在鼻尖,雪松的气息萦绕不散。沈掠星突然意识到:靳临肯定察觉了。察觉她刻意的偶遇,察觉她失控的心跳,甚至可能...察觉了那本德语手册扉页上无数个"J.L"。
可靳临什么都没说。
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纵容她笨拙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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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美因河泛起碎金。沈掠星和靳临并肩走在铁桥上,身后拖着两道长长的影子。
"回柏林的票买了吗?"靳临突然问。
沈掠星踢着桥面上的小石子:"买了...晚上八点的。"
其实她包里还藏着张改签单。如果靳临邀请她留下,如果靳临说一句"别走了",如果——
"我送你到车站。"
靳临的声音截断她的妄想。沈掠星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突然发现两人的步伐不知何时变得一致,连停顿的节奏都默契得可怕。
"靳阿姨。"她鼓起勇气抬头,"你当年...为什么学建筑?"
河风掀起靳临的发梢。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教堂尖顶上,沉默得像座雕塑。就在沈掠星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她轻声说:"因为有人告诉我,建筑是凝固的时间。"
"是...妈妈吗?"
靳临转头看她,暮色中的眼神难以捉摸:"是十岁的小女孩,在送我柠檬糖的时候。"
沈掠星的呼吸停滞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可靳临记得。记得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记得她随口说出的幼稚话语,就像她记得靳临的每支钢笔、每款香水。
列车进站的广播响起。靳临替她拉开车厢门,指尖在金属扶手上留下一瞬的暖意。
"到了发消息。"
沈掠星站在车门内,突然抓住靳临的袖口:"那个小女孩..."她嗓子发紧,"她现在长大了。"
靳临的目光落在她手上。一秒,两秒——最终只是轻轻抽回衣袖,替她理了理歪掉的银杏胸针。
"晚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