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第一只豺狼率先破窗而入,彩霞的声音响遍整座大堂,众人纷纷起身逃命。第一只狼一下没影,随后进来几只狼在大堂里环伺捕食,没逃出去的人里有人拿起锄头和这些畜生抗衡,但一个高大的农夫倒地后,大伙就都瞧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畜生,这是来杀人的妖族。
抱着希望的大伙纷纷仓皇出逃,那时候大堂的结界还不完全,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彩霞已经逃了出去,在堂外她却没有看见朝日的影子,找了半天,她扛了把锄头又闯进大堂。
她进去的时候,没人拦。那是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她会进去救人。她一个高门大户的矜贵小姐,平日里也不算热情友好好说话,这个关子竟然会进去救那娃娃亲。
那是要拿性命去冒的险。但她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去了。
穿过大堂,彩霞一路找到里屋,她在院子大树上看到了瑟瑟发抖的朝日。那树下,那只狼正在悠闲漫步,玩味地欣赏猎物的战栗。
彩霞猛地上去,一锄头往那狼头上拍,狼噗地倒地,朝日找准机会跳了下来。
她原以为,她原以为她们会一起逃走,她们两个人谁都会好好活着,活下去。
但她错了。自始至终,这都是她一个人的浪漫遐想。
“单禾悠,你知道嘛,我一直不敢相信我以为我看错了。”
单禾悠一把抱住彩霞往怀里带,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她鼓励她继续说,“你说,我和婶儿都在呢。”
“我在里屋找到他,也看到了那狼。他躲在树上,那狼蹲守在树下。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我把那狼打到一边,他跳了下来。那个时候我以为他要拉着我,我们一起跑出去。但他直接从我边上跑了过去,一眼都没有看过我。”
“你知道吗?他太怕死了,他从我身边跑过去,还夺走了我那把锄头,一路不回头地跑了出去。”
“他可能就是知道这狼太厉害了,两个人跑不掉的。所以他把我留在了那里,悠悠你知道嘛,如果如果……我不拼命往这屋子里跑,如果你不来救我,我就进了那狼肚子。”
她的声音又沙哑起来,抽搐得身体开始咳嗽,“我只觉得搞笑,为了这么一个人。昨天,我都还不敢相信,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今天,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接受了。”
婶儿听着她这些话,手掌重重在桌上一拍,气得两鼻孔粗粗出气,“这么一个废物。等我出去,等我出去,我就拿那锄头把他两条腿打断,这个忘恩负义,死不要脸的东西。”
彩霞哭泣着摇头,她赶了万里路背井离乡,念着两个人的情分来履行这一纸婚约。平日里朝日都爽朗能干,虽然有时候她的话他记不住,没放在心上,但她都还觉得是小事。
现在她觉得,其实没有一件小事,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他亲手断送了她对他所有的爱。
婶儿得知这件事后,一直都在骂骂咧咧,在饭桌上是这样,她端着碗筷回厨房也这样。她辛辣的语言就像给房间里里外外涂了辣椒油,红红火火的热烈。
直到屋外走廊上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屋里少了个人,安静不少,等彩霞的抽泣停止,单禾悠拿了张手帕给她哭花了的脸擦干净,“彩霞,你知道嘛,我一直觉得你很勇敢,勇敢到可以离家那么远,可以为了一份感情拼尽全力,都不害怕生死了。其实,这段感情特别好,你知道嘛。”
彩霞带着哭腔,“好在哪里嘛?”
“好在你啊。你特别好。这世上像你这么勇敢的人能有几个呢?彩霞,如若你勇敢争取的东西是值得的,这就是上天对你的嘉奖。如若你勇敢争取的这个东西不值一提,那这就是你漫长人生小小的一道坎。”
“小小一道坎?”彩霞重复着单禾悠的话,又问,“如若这坎不小呢?”
单禾悠揪着她哭得皱巴巴的脸,看着笑,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还有我们,我们都在你身边。”
彩霞擦着江扼留下来的药,皮外伤好得很快很快,不出三天,她身上的伤就好了大半,脸上一点疤都没有,还是那个娟美的大家闺秀。
而江扼,一如既往。
他躺在床榻上,还是像一张白纸,单薄而白净。一袭白衣很难让人看不见,但这一副躯体在这床上躺了太久,一开始三个人还会觉得大声说话吵到他,可日子稍微一久,几个人都巴不得能吵醒他。可还是没吵醒。
大堂里有米有面,一些鲜肉蔬菜早就吃没了。她们照例每天吃什么就给江扼备一份,他没醒过来也好喂,几个人搭手抬起他头来慢慢喂。
几个人也还是住隔壁,三间屋子,白天就在江扼这屋子里打牌下棋聊聊家里家外的事,夜里就轮流蹲守,也是怕他醒过来瞧不见人。
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他没有日渐消瘦。
另一件重要的事,几个人砍了院里那棵树,然后又砍了好几棵,一半留着当柴火,一半塑了几副棺材。她们点过了,这大堂里一共三具尸体,都是老熟人。
第五天的时候,棺椁都造好了。她们扛着几具尸体进去,点了几盏灯,还烧了些纸钱。大堂里火光凌烈,一跃又一跃,照亮了那几张白瘦到脱相的脸,她们在棺椁里静静躺着,可惜看不见满堂的灰烬在风里翻飞。
在八卦血阵的第八天。
这天晚上,彩霞终于没有大半夜做梦惊醒了,嘴里也不再咿咿呀呀‘朝日你别杀我,你别抛下我’这些话,她眉目清亮爽朗,瞧着睡得不错。
单禾悠反倒睡不着,和彩霞同寝,她一个时辰了还没入睡。她拿了壶酒,披了件袍子就出了门。
她走在廊道,耳边听着一只乌鸦穿行而过的哀鸣。自从砍下几棵大树,院里传来的声音就不是树叶的沙沙声,又或者几只青鸟的婉婉喉音,而常是这寂寥凄清的动静。
那一壶酒她也没喝,走到烛火幽幽的大堂门口时,这一壶酒还是满到瓶口。
她跪在软垫上,身前是三副简陋的棺椁,再往上便是星星点点的一豆烛火,长长一排,在大堂里闪烁着微光。这一面烛火照亮的,除了下面三副棺椁,还有那一墙牌位。
那是石头岛各宗族的牌位碑。
她也不清楚,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祭祀的地方,但既来之,她也就打发打发闲暇时光。
这大堂一面是祭祀,一面是婚嫁。
婚嫁那一面有一尊银塑大佛,笑若春风,慈眉善目。而这一面就是细细雕琢的牌位。其实按理来说这更天来这大堂里,阴气重不吉利也叫人怪害怕的,但比起这弑人的血阵,倒没那么恐怖了。
她搬来那个躲在角落里的铜盆,又从另一个犄角旮旯里捞出一把纸钱,嚯嚯嚯烧个一通,双手合十,嘴里说着她以往听着村里老人家祭祀的话,还有一些她的真心实意。
这二十年里,她也见过人死了。那种感觉是一种轻描淡写似的,但有人同自己一样也和死亡交手,她活下来了,却有其他人死了,这感觉就不一样的。一下子,这些村里的话说得不多的熟人,更像是一个战场上下来的战友。
她这些天里,睡前除了骂一骂这该死的不做人的破阵,就是想着这些死人的音容笑貌,偶尔说一些祝福她们的话语。
膝盖跪得有点酸了,一阵凉嗖嗖的风往她衣袖里灌,倒是怪凉。她正要往外走,耳边听见咯噔一声,她一下瞪大了眼望着这大堂的上上下下。
她不信鬼神之说,这大晚上的有人要装神弄鬼?
她再往前走一步,又是咯噔一声,大堂前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丝,堂前的一块凹陷积的一滩水,透明清澈,照见堂上一根大梁咯嘣咯噔往下掉。
它的正下方,是最右边的一副棺椁。
单禾悠忙回去,挽起衣袖猛地推上这沉重的棺椁,可推动的距离微不可察。她没办法,从边上提起一根又高又重的木桩,翘着棺椁的底部,她又从堂外捧了块巨石。
“一二三,跳。”她抱着巨石跳上了木桩的尾部,棺椁没有按照预料的路径半翻倒地,倒是往右边偏侧了一大截。她一个重心不稳却半翻倒地,那一块大石头还砸了下脚。她爬起来躲开这一块地方,往上看那摇摇欲坠的木梁。
木梁没掉下来,漆黑的夜里被人从半空一脚踹到了大堂之外,在那汩汩的水流里砸起一大片水花。
她看到了这阴影中的背影,很熟悉。那影子孑然站在残端的木梁上,身处高位,头微微低,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
单禾悠率先打破沉默,“江扼,你醒了?”
江扼落下来,在几副棺椁边走过,最后定在那一排烛火间烧得最旺最亮的蜡烛前,烈火照在他眼里,橘黄的光,却还是漆黑幽深。
“这是什么?”他伸手指着面前几副棺椁,模样有些出神。
“棺椁啊。”单禾悠一点一点拨去手里脏兮兮的灰,手掌上摔出了些又长又细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痛。
“他们是死了?”江扼问。
“对,他们死了。”单禾悠找了个软垫坐着,叹一口气才道,“都是那几头狼干的好事,我们村大喜日子大喜啊,它们竟然还来杀人放火?你说气不气?”
江扼摸上棺椁粗糙的木皮,良久才舒心般问道,“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