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禾悠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动静,王瑛铭觉得不对,推门而入,“悠悠,你睡没睡啊?”
单禾悠被子盖得刚刚好,眉眼清闲地舒展,和她离开之时倒没什么不同。
但又有什么不同。
单禾悠屋里多了股奇怪的味道。
王瑛铭点一块香薰,一团白雾也不大也不小地在屋子里盘旋,怪味少了一点。她坐到单禾悠身边,小声地说着话。
“总感觉我这身子不大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送你去云海镇看看。”
石头岛虽好,但太过安生。对于张醉岁这样的家里大少爷来说,正是耀武扬威的好地方,但对于单禾悠这种家境一般天赋异禀的孩子来说,不合适。大地方才应该是她的要去的地方。
即使很难,石头岛没有两个人出去过,尤其是女孩子,但是王瑛铭看着她就不希望她埋没在这里。
她轻轻地亲了单禾悠额头一下。
门合拢,单禾悠没等脚步声走远,就睁开了眼睛,眼睛又圆又亮。黑色的屋子里,她的眼睛像泡在井水里的小鹅卵石,清晰明亮。
眼睛一眨,脸就被泪水打花了。
她紧紧抱着手里那本烧得半焦的书,这是一本堪称妖族详录的百科全书,她在不断翻新的书屋里找到了不少资料,再把这些重要内容拼接在一起,就组成了一本厚厚的百妖谱。
现在被江扼烧了大半,她可舍不得了,抱在被子里一想到书烧个七零八落,她就心情郁结,想哭。王奶奶在她耳边说上几句心底话,她更想哭了。
抹着眼泪,疏解着烦闷的心情,她眼睛一点点进入美梦。再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天上一轮腾云驾雾的圆日挂上山角,慷慨地给予大地万道曙光。
这大早,王瑛铭给她换上崭新漂亮的红大衣,把小脸洗得干净,就和大伙把她拉去祠堂里喝酒吃饭,今个儿有新娘嫁人,村里大办宴席,她又讨了个灵光乍现的好彩头,自然要请去坐上桌,让大伙儿沾沾光。
新郎新娘朝日彩霞,倒是一对吉祥如意的名字,好生般配。二人模样也好,并肩而行,在大堂里,穿着大红袍子格外惹眼。
这桌饭倒也吃得无聊,村长先行发言,然后就是王奶奶。她在村里德高望重,也是少有的极其有文化的女子。
“今个儿,彩霞结婚。我自幼见她长大,她性子刚硬执拗,但是个明事理讲道理的好姑娘,朝日你平时要多多担待她。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丑话说前头,我一定会来摘了你脑袋扔井里。”
“是是是,王奶。我不会让彩霞吃苦头的。”
婶儿和单禾悠做一桌,喝醉了酒,脸红红热热的,说话也不着调起来,“不会让彩霞吃苦头,说不定你这人啊,就是彩霞这辈子吃得最大的苦头。”
旁边几个妇女大汉来拉,一个妇女凑到婶儿边上来,“你说点好听话,婶儿啊。”
婶儿一坐好,那个妇女又凑过来,“单家丫头,你管好这婶儿,怎么在人家酒席上说这些话呢?”
单禾悠扯过婶儿,定住她,“婶儿,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那朝日和彩霞是娃娃亲。彩霞虽性格刁蛮了些,但是你瞧那眼睛,一看朝日就亮晶晶的,但朝日不是,朝日啊就没那个亮晶晶的眼神。”
婶儿一说话就来劲,叽里咕噜说一大堆,旁边一个也是半醉不醒的大汉插嘴道,“婶儿啊,你也一把年纪了。这有什么爱情呢,爱情不能当饭吃,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婶儿呸了一嘴,骂道,“就是你这种人败坏小孩们的感情。”
婶儿拉过单禾悠去外面喘气,“单丫头,他那话你一句别听。”
“嗯,我不听。”单禾悠摇头,“不过婶儿你也别急,彩霞姐姐你们拦也拦不住,不如就让她进了这座城,进去了她自己就知道好不好了。”
单禾悠说着拧起拳头,“她要是不喜欢,我们都在呢。”
婶儿笑着摇头,“事情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管它简单不简单,只要死不了大不了闯一遭。”单禾悠说话豪言壮语,一转头回去发现婶儿快晕过去脑袋,就拉着她去大堂的后院,这里有一长排的厢房。
她给婶儿找了个干净厢房先睡着,关门脚才迈出去,她就被一大块阴影盖住,一只手拉住她的衣袖,不由分说拉她往另外一个厢房走。
她还没喊出声,嘴巴就被塞了团布巾,她趁着最后时刻,嘴里吚吚呀呀喊:我……不说话了……不说了……别锁我……
江扼拎着她衣袖的动作愣住,在一间新厢房的中央不退也不进,视线冷冷扫下来。
单禾悠下巴一块冰凉,几根手指推着单禾悠的脸向上。
僵持一会儿,江扼:为什么?
单禾悠茫然地嗯了句,这才呼了口气,把布巾吐出来一点,就意思意思留一小截含嘴里,“昨天锁得我胳膊啊腿啊都疼。”
江扼:不就一会吗?
单禾悠直摇头。
他给她松绑,拎着她直奔床榻,“躺好。”
单禾悠吐了布巾,看着举目无亲的眼及之处,心嘎嘎凉,双手紧紧环抱自己,“你到底要干嘛?”
江扼烦闷地盯她一眼,手里显现出一道白色的影子。
像……像一个人形。
不对。这人形……“我吗?”单禾悠顿时感觉到胸中又有一道力量在涌动,流淌于血脉间,偾张而有力。
单禾悠一知半解:?
江扼拉过她按在床上,坐在她身后,敏捷的指头又在她背上游走,“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灵气?”
江扼摇头,“我的灵珠。”
一群财狼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们从那日月圆之夜,就千里迢迢赶来,如今此时,在石头岛的最高峰,他们贪欲的眼神间,凝视着山下的村庄。
山间的花这个时节还不鲜不艳,这个时候的花也是被阳光晒着,又娇又软,大朵大朵的花骨朵儿色泽差些,却泛着晶莹的光开遍山间。
力耘和其余五匹财狼在花间游走,断开的猎户脖子里流出鲜血溅在了一朵花的枝头,压得枝头一弯。
他们杀了一个人。
他们也屠了这一座山。
熙熙攘攘的羊群在山间四处奔命,一座山的花都滚落着红润而鲜亮的血珠,滴答滴答,哗啦哗啦地落在半烂的羊头上。曲卷的羊毛要么半缺,溅在泥土里,要么在飞速奔驰的狼肚子里。
又绿又红的山,顷刻间,变成了一座流血炼狱。
彩霞坐在大堂窗边,大堂里众人欢声笑语,她却喝不来酒。倒一杯清茶,她对着遥远的太阳高高举起,“太阳,我命令你,陪我喝茶。”
一杯尽,她放下茶杯,眼睛望去,那又绿又亮的山在阳光之下像颇有色泽的波浪,随着风摆个不停。只不过细看会发现,那波浪不是自然的葱郁,而有大块大块的红,像生了病长着红斑。
她看见几个灰漆漆的掠影以目不可及的速度,从山前,到屋檐,在眼前。
她一把拉紧窗户,那狼爪子却用不到一瞬便破开窗棂。尖锐的狼爪在空中略过一道弧线,一滴混着泥土的血掉在彩霞的红裙上,晕染开一大团红上红。
她破嗓大喊,“跑……跑跑……啊!”
但这堂内的哭喊,奔命暂时和内屋厢房无关。
“灵珠?”单禾悠顺着他的话问道。
见他不答,单禾悠索性换个话柄,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单禾悠,你是叫江扼吗?
一说,脊骨发凉。
江扼捞起她一把秀发别到右肩,呼啸而来的冷气直抵颈后肌肤,他低着声质问,“扒人族谱很有意思吗?”
事情不对吧,她也不想扒人祖宗十八代,但这不是迫不得已嘛。单禾悠忙替自己解释这一把辛酸泪,“那大半夜被你这样的人威胁身家性命,你让我怎么办?”
江扼的头发乌黑粗长,一根根养分充足的样子。他倾身靠下来,长发扫过她后颈,轻缓还有点暖和。耳边却寒言冻耳:单禾悠,比起查我族谱,不如挖我祖坟有用。
单禾悠连连摇头,搭回自己一头秀发,“我这人不干缺德事的。”
江扼:那要是碰到我这种会干缺德事的人呢?
单禾悠一下就紧紧环抱自己缩成一团,切齿道,“要是我有法术,我打死你。”
江扼笑笑,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我是说我这种缺德的人,有些东西用完就可以扔,有些人用完就可以杀。”
轻飘飘的话又让人毛骨悚然。
单禾悠哦一句,回头别去还挂在后颈的一绺乌黑粗发,“那我不要一命呜呼。”
江扼:所以安安静静地别说话
单禾悠无奈依从,“知道了。”
他这千年岁月,她扒得干干净净。鱼族本就不求屠戮,求积德行善。他也大差不差。甚至可以说洁身自好,记叙他的那段文字里有一句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他绝不放过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也绝不平白牺牲任何一个好人。’
况且,他这两番举动,应该就是那蚌壳里她开出点和这鱼族息息相关的东西,他要拿回来。他这样费功夫,自然也没有杀心。无非就是妖心作孽,性格使然,不好相处罢。
他有法力了不起,她惹不起惹不起更杀不了行吧。
坐了一会儿,单禾悠坐不住了。感觉身边有一座高高在上的大佛压着自己,喘不上气,烦躁不安,那体内的静平之气也不管用,压不住她。
“我有点口渴。”
江扼在她背上一捏,“憋着。”
“哎呦,我真的……”
门外一阵骚动。
“朝日,朝日你别抛下我啊。”
“你们别过来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抹血红落在门间白绢上,大大两块。
触目惊心。单禾悠跑到门前拉开门,彩霞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她把彩霞拖进来忙关上门,眼睛一下就湿漉漉,难以置信地看着彩霞血肉横飞的肢体。
彩霞还有鼻息,脉搏也还在跳动。门闩猛动,屋外有东西在不停撞门。门一下下大动,快到了要破开的极限。
彩霞摸上单禾悠的脸,大口喘着气,“有豺狼,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是它们追我过来的。”
彩霞眼珠一转,看了下屋子里的第三个人就闭上了眼。
“彩霞……彩霞你没事吧?彩霞彩霞……”单禾悠眼睛满是泪水,哭得稀里哗啦,她把彩霞横抱到床上,从衣襟间掏出一把锐利的刀。
关键时候,江扼拎住她衣带,她走不动。
单禾悠转身别开他的手,气急了,“你干嘛?!”
“它们,冲我来的。你就待在这里,照顾好她。”他指了指躺着床上的彩霞,扔了瓶药罐,还拽起她手给她戴了个镯子。
不给她说话机会,单禾悠眼前的人影便飞去,手腕间那个镯子沉甸甸得像一块大石,堵在心口,堵在大门。
门不再一下下地剧烈晃动了。
江扼从没想过他来人间的第一件事情也是救死扶伤。他明明在这些人面前应该是个恶角色。
可好像都没成。
他白衣联袂,肤色若脂,站在屋檐尖上,盯着屋下牙缝里漏血的怪物们。大堂已被它们布阵,外面的人一旦出去就都进不来,为的就是困死他。
力耘和其余四只豺狼露出欣慰的笑容。
它们一只两只豺狼嗤笑,“江扼,这大好机会,你真是疏忽了。”
江扼视线盯在狼群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我只不过没料到你们这样奸诈险恶。”
他一出事,这些狼就千里迢迢赶来,隐起身上的腌臜气,埋藏一路到这个时候才现形,甚至破坏人与妖之间的铁律,伤害人类。
力耘破口大骂,“什么叫奸诈险恶,我们不过是要把多年前的仇一起了结。江扼,这一路上死的人都是因为你。如果你死了,如果你的父亲在千年之前就死了,今天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丢了性命。”
江扼嘴角一扯,拿一条黑色长布缠上头发,高高绑起固定,发丝随着衣袍在空中飘扬,“笑话。今天是我送你们归西的好时候。”
他手中持一柄长剑,飞跃的长鱼图案雕画其上,此刻五道灵气坐拥,哪怕距离远,也能够感受到那剑呼啸而来的磅礴之气。他闯入五只狼的中央,长驱直入,剑端挑断一只狼的脖子。
然后和脖间鲜血一齐涌出的,还有他嘴里的血。
见状,力耘仰天大笑,“八卦血阵。江扼,我们一族等今天等得太久太久了。我们就是祭品,你的灵力爆发的越强,我们死得越多,这血阵对你的压制,对你灵气的榨取就越甚,我们谁都别想活。”
力耘趁他出神间隙,狼爪伸向他的背后。
嘶一声,江扼白袍见血。
“我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嘛?等你灵力尽失,我不仅会把你剥皮抽筋,让你不得好死,还会亲手杀了那屋子里的人,让你亲眼看见她们因你而死,都是因为你。”
妖阵发威。一股妖气霸道地在江扼体内开阔地界,一下一下撞开他稳健的灵气,直抵他灵脉。
灵珠是灵脉核心,灵脉是修行之人的灵气架构和汇集地,而灵气是天地间日日修行得来的力量。这道妖气要直抵他的灵珠。
“力耘,你做梦。”江扼瞬间闪到力耘身后,剑口追加五道灵气到顶,“最起码,我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力耘狼头落地,江扼大吐鲜血。他十道灵气加持,一丝不减一丝不退,每一道都对准豺狼的脖子,直到五匹狼头落地。他嘴角的血一股股流淌,他回头想朝那间厢房走去,才迈一步,口腔里再也塞不住,血液井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