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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2 白山茶

作者:苦月颓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姜瓷梦见和糜岭的初遇。


    那会儿是五年前,他住进金园山庄还没有多久。有一晚他下了山,人生地不熟,在街衢上走着,遇上夏季的暴雨,为了躲雨,糊里糊涂闯进了浅水湾舞厅。


    他那天作女生的装扮,穿了一件白里带葱青的旗袍,淋了雨,身上隐约的潮,站在门口那盏壁灯光下,白光一照,整个人都在发亮。


    迎着众人戏谑的目光,正手足无措的时候,糜岭走过来,脱下西服罩在了他身上。


    他们打招呼,一个讲粤语,一个讲上海话,都不理解对方的意思,但糜岭朝姜瓷伸出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姜瓷被蛊惑了似的牵住了他指尖。


    他们在桌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又在舞池跳舞。


    那时候糜岭的腿还是好的,走路时步伐迈得稳健,跳舞时灵活又轻盈。姜瓷对舞蹈一窍不通,好几次踩到他,他也不恼,只是笑,始终稳稳扶着他的腰。


    舞厅里打着荔红色的光,笼下来就愈发暗沉沉,什么都模糊不清,糜岭背对着光线,面庞更显朦胧,只他衣领边缘上飞着一丝暖软的金线,尤为扎眼。缓缓跳到舞池另一边,光线从正面照过来,依旧是暗的,但姜瓷看清了他飞斜的眉和细长的眼,刻薄又凛然的面相,偏偏眼神那么柔软。


    舞曲接近尾声的时候,舞厅门口突然嘈杂起来,姜瓷被东西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本能地贴近了他,把脸埋在他肩上。糜岭低头附在他耳边,用粤语说了句“别怕”。他没有听懂,只觉得那声音火一样从耳朵一直烧到心口。


    他扭着身体想躲,刚迈出一步,糜岭脸颊靠过来,轻轻贴了贴他的,似乎是吻了他一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香港的跳舞礼仪,心口一个劲儿惊跳着,眼眶发热要落泪,赶忙回头望看向舞厅门口以作掩饰,那儿骚乱还在持续,几个警员正与舞厅的服务生推推搡搡,闹得厉害。


    半晌,他还是推开他,什么话也没说,跑向舞厅侧门,到了外面,雨已然下得翻江倒海,回头不舍地看了眼舞厅招牌上亮的彩灯,大步跑进雨里,踉踉跄跄,很快就绊了一跤跌在水坑里,呛了几口水,猛咳几声,只觉得胸闷气短,浑身都在痛,再要站起来,一睁眼,视线里却是刺目的白光,随即有双手覆上来,摸他额头,耳边响起糜岭的声音:“做噩梦了?哭成这样。”


    他不说话,抬手抹眼泪,扭头伏在他肩上打哈欠,只觉得睡了比没睡还要疲倦,心思陷在梦里,仿佛他衣服上那一圈金线还飞在眼前。


    佣人来敲门喊吃晚饭,说陈青柏已经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了。姜瓷身上懒洋洋的,还是不想动弹。糜岭就对门外说:“让青柏自己吃吧,我们不下去了,送点粥上来。”


    佣人应一声下去了。两人仍躺在床上说话。糜岭拿过床头柜上的一盘糕点,递一块到他嘴边,说:“刚才王妈做好了点心,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一觉睡到天黑。”


    姜瓷看向窗外,黢黑的夜,雨还没有停,落得淅淅沥沥。他趴到糜岭胸前,咬住他手里的松糕,看了他良久,说:“小舅舅,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糜岭顿了一顿,答:“要是见过,小舅舅一定不会忘。”


    姜瓷喉咙一哽,一时间嘴里像在嚼砂砾似的,不死心,继续问:“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到这儿来,跟着青柏下了车,你见到我吓了一跳,差点跌到花圃里去。”


    姜瓷勉强扯出一个笑:“是哦,我还以为就陈青柏过来,衣服都没穿好,都被你看光了,对吧?”也就是前一阵子的事情。那天他在院子里给花圃浇水,听见汽车声,一回头,糜岭已经走下车来。


    其实哪有嘴上说得这么碰巧这么轻松,为了能把这位陈家的家主诱到金园,每一个环节都着实设计了一番,费了许多功夫。


    自从糜岭开始接接手陈家的珠宝事业后,谁都想与他结交攀关系,姜瓷的父亲周盛业身为警务处处长也不例外。然而糜岭深居简出,好恶也琢磨不透,政界商圈中的人前仆后继,都吃了闭门羹。于是周盛业另辟蹊径,先把糜岭的亲外甥陈青柏钓进了金园山庄。


    陈青柏根本抵不住姜瓷美人计的诱惑,耳根子也软,姜瓷吹吹枕边风,不下半月,他就把糜岭带上了山。


    机会难得,为了能立刻就勾得糜岭的兴趣,姜瓷那日故意穿了件轻薄的睡袍——被陈青柏扯坏的那件绿睡袍——刻意把腰带系得又松又散。其实他早知道糜岭会从车上下来,本该装出一副讶异的态度,但没想到真的被惊了一跳,腿软得站都站不住。


    原来陈青柏的小舅舅就是五年前邀他跳舞的那个男人,原来那男人叫糜岭。


    那时候风把他松垮垮的腰带吹散了,他袒胸露乳地站在那儿,盯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全然忘了自己的任务,只是一阵阵心悸,煞白了脸。他幻想过重逢,最不想要让糜岭知道的就是他其实是个……说好听点儿,“交际花”。


    他心中大乱,颤着手想系上腰带,然而他望见糜岭的眼神,沉稳安静,像两汪潭水,因为见到他几近于赤身裸体而表现出的惊讶神色,仿佛涟漪似的泛到眼尾,马上就消隐了。


    他随即明了,糜岭根本没认出他。也对……五年前那么短暂的会面,舞厅里又晦暗得什么都辨不清,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怎么会将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放在心上。


    他走到车边去迎陈青柏,挽着陈青柏的手,学着他叫了糜岭一声“小舅舅”。


    “小宝?”


    姜瓷回过神,把最后一点儿松糕放进嘴里,边嚼边含糊说:“怎么了?”


    “想什么这么入神?”


    “想我们第一次见面啊,你说我养的茶花很漂亮,但我知道你在夸我,你也知道我听出来了,只有陈青柏那傻子,以为我脸红是中暑了。”


    他说完笑倒在糜岭肩上,糜岭凑近了吻他。那一天他把姜瓷的身体全瞧了个清楚,软蓬蓬的身体,在午后光下一照,仿佛刚出蒸笼的白面馒头,还散着热气,一身绿衣,与一旁花圃中植株的绿叶混成一团,他白的身体和那白的山茶花也没有分界线,站在那儿,就像化成人形的茶花一般,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睛,眼风都带着花香。


    “那件绿袍子呢?”糜岭把手摸进他衣服里。


    姜瓷嘟囔着说:“都是陈青柏,中午那时候……把袍子扯坏了。”


    “是吗,”糜岭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胸膛,“他总冒冒失失的。”


    姜瓷听了睫毛颤颤,打了个冷噤,霎时觉得他牙齿刀似的锋利,磕在身体上要流血一样地痛,便推了推他,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打开窗,雨一下子飘进来,打湿了脸。


    他倚在窗框上撑着下巴,叹了口气,说:“那些个佣人在下面忙什么呢,还不把我的粥送上来。”


    “我去催催,”糜岭也下了床,走过来拥住他,顺手阖上了窗,“淋了雨要生病了,舅舅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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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瓷僵着身子顿了良久,最后还是回身勾住了他肩膀,把湿淋淋的脸埋进他颈窝。


    糜岭下楼去催,不一会儿端着餐盘回来了。原来厨房没煮粥,现熬了两碗,拖到现在才吃上晚饭,姜瓷却一点儿胃口都没了。糜岭取笑他心思比山里的天气还难琢磨,一会儿要,一会儿又不要的,后来抱他在怀里哄着,他才勉强吃了几口,还想再让他尝尝几盘小菜,忽然楼下时钟响起来,敲了八下。


    “都这个点了,”糜岭放下碗,拿了毛巾擦手,“我得走了。”


    “什么?”


    “要连夜赶到广州去,明天有笔生意要谈。”


    姜瓷猛地一阵气急,把他衣服攥紧了又松开,带着哭腔道:“你——生意生意……好,你走,走了就别再来了!”


    他站起身,踢翻椅子,往浴室跑,糜岭几步就追上他,与他拉扯着撞在浴室的洗手池前。


    “好好,再陪你一会儿我再走,可以了?别动气,”糜岭哄他,“最多十天,十天我就回来,回来了马上来看你。”


    “骗人,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结果都是谎话!”


    “以后再不会了,舅舅跟你保证。”


    糜岭低头柔柔地吻他,他禁不住这样的哄,没一会儿就软了身子,蛇一样往他怀里缠。被他这样一勾,糜岭一时色令智昏,搂着他拉扯起来。


    但这时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这一回是陈青柏,高声喊道:“小舅舅,你在吗?”


    糜岭没有要应声的意思,抱姜瓷坐到洗手池上,一个劲儿把他往镜子上压,正吻得热烈的时候,只听陈青柏又道:“小舅舅,公馆来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再不动身,要误了明天的事了。”


    他只好哑声回道:“知道了,再等一会儿。”一句话后面接着姜瓷的呻吟。只是姜瓷听得陈青柏那些话,已无暇与他缠绵,只哀哀哭着求他,惊慌地说:“阿岭,别走,不要去……我要你在这儿陪我,阿岭……”


    糜岭有些心软,可敲门声一阵一阵,陈青柏“舅舅舅舅”地叫个不停,迫得他无可奈何,想抽身,姜瓷几次都不放他,他像溺到糖罐里的飞虫挣都挣不出来,喘着粗气,贴在姜瓷耳边说:“这么喜欢和舅舅玩么?”


    姜瓷有些失神,视线茫然扫过糜岭的脸,道:“喜欢……喜欢阿岭,别走……”


    “小宝,我很快就来看你,到时候陪你多久都行。”


    “不要……不行!”


    姜瓷摇着头,哭得莺鸟儿一样呖呖的,心里委屈,憋得脸上浮红,身上也透着粉,恍然一瞧,又令他想起雨中花盆里的蝴蝶兰。它们细细的根茎那么稚嫩青涩,别的人从来不多看,只他在赏花时也给茎叶浇浇水。


    姜瓷被他这样一哄,登时晕头转向,糜岭趁机推开了他,很快地转身出去了。他浑浑噩噩走出浴室,倒在床上哭了几声,忽然觉得身下硌着什么东西,撩开被子一看,是支钢笔,应该是糜岭掉在这儿的。


    他抓起笔,赶忙下床跑到窗边往下瞧,车子亮着灯还停在前院,于是披上衣服跑下楼去,到了前院,在淅沥的雨里,远远看见两个黑影站在角落那一排长青树下。


    他喊了声“小舅舅”,可雨声太大,落在院子里丛丛树叶上,哗啦声更响,盖住了他的喊,那两人都没听到。


    他只得磕磕绊绊继续走,到了近前,正要开口喊糜岭,却听见陈青柏轻声道:“舅舅,我想和小瓷……和他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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