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云层,驶离红海上空。
一下飞机,林予蓝拉着挂有葫芦的行李箱慌不择路跑出机场,叫住一辆计程车,直接赶往南市中心医院。
根据哥哥发过来的信息,她坐电梯来到住院部五楼,绕错好几个走廊也找不到VIP病房535在哪,最后寻求护士站的姐姐帮助才找对了方向。
病房外的走廊上,西装革履的男人靠着白墙,西装领带松散,帅气冷酷的面容略显颓唐,夹着烟的手垂放在垃圾桶盛烟灰的盖上,指尖轻弹。
林予蓝气喘吁吁刹停在他面前。
男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眸,声音干哑得不行,“回来了。”
“哥,现在是什么情况?”林予蓝松开行李箱,双手捏紧他胳膊上的衣服,语气焦急,连连发问:“爷爷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林予州艰难开口:“爷爷去钓鱼途中摔倒,髋部骨折,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预计只能撑三四天。”
“不可能,”林予蓝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她拼命摇头后退,眼底泪光闪烁,“你在骗我,今天是愚人节对不对?”
太突然了,突然得她没法接受,荒缪。
“我也想,”林予州抬起手捋了一把脸,声音沉重,他站直身,揉了揉她的发顶。
“收好情绪再进去,爷爷一直吵嚷着要见你,不见到你不肯睡觉,爸妈在里面哄他呢。”
“好…”
林予蓝仰起头,拭去滑落在脸颊两侧的泪水,反复深度呼吸片刻,拿出手机查看屏幕里的自己没有任何异样,然后才抬起沉重的步伐往535室门口走。
“如果,”林予州出声叫住她,“我说如果,爷爷向你提什么要求,我希望你郑重考虑,不要盲目答应。”
林予蓝左脚停滞了一下,继续往前迈,没有给予回应。
爷爷想要什么,她都会竭尽全力满足他,怎么可能考虑。
走到病房门前,林予蓝手放在门把手上,始终没有勇气转动,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里面的声音隐隐传出来。
“我不要睡觉,我要见我的乖孙女,我有话要交代给她。”
“爸,你先睡会吧,蓝蓝坐飞机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向你保证等你醒了她绝对能出现在你面前。”
“是呀,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不能熬夜。”
“你们不懂,我害怕我一旦睡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说过拍完海豚就回来给我看的,我要等她,要是她回来发现我没法醒过来,那她该多难过多自责。”
听到后面那句话,林予蓝的眼泪差点再次夺眶而出。
是啊,爷爷在等她,她在犹豫什么。
她咬住下唇,逼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悲痛,手腕旋转,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爷爷躺在病床上扭过头捂住耳朵,父母站在一旁想劝解又不知从何下手,整个房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听到响动,房间里的三个人同时看过来。
“乖宝,你回来了,来,快过来爷爷身边,爷爷好好看看。”爷爷朝着她欢快招手,管子随之晃动,看得林予蓝心惊胆战。
她急忙跑过去,小心翼翼握住爷爷皮包骨的手不让他乱动,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他,“是,爷爷,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坐,爷爷有话跟你说,”爷爷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对站在病床另一侧的林父林母说,“你们先出去,我和乖宝单独聊聊。”
“行,爸你悠着点。”
看了一眼进门到现在一个余光都没有往他们这边瞟的小女儿,林父叹了一声气,轻轻揽住紧张攥着病床护栏的林母,掰开她指节泛白的手。
林母想开口说点什么,看到丈夫对她摇头,欲言又止,被他扶着往外走。
房门打开又关上。
林予蓝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到病床边,爷爷伸出颤巍巍的手,轻抚过她的脸庞,帮她将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爷爷记得,乖宝你五六岁的时候啊,长的可爱,是个软软糯糯的白团子,村里很多小孩争着要和你玩过家家,受欢迎的很,现在越长大越发出落有致,应该更受欢迎了才对,怎么还没有男朋友呢?”
“可能是缘分未到,”林予蓝伸手盖住他滴着点滴的手背,试图用自己的手温中和他的冰凉。
他反问:“是缘分未到,还是不想找呀?”
“爷爷,”林予蓝脸上带着几分被戳穿的羞赧,“我有时真的怀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每次都猜得这么准。”
“那是我太了解你啦。”爷爷伸出食指想像以往玩闹一样戳她脑门,奈何手抖得厉害,一直戳不中。
林予蓝主动将额头凑到他手指前,巧笑倩兮。
“是呀,没有人能比爷爷了解我,所以爷爷快快好起来哦。”
许是灯光太亮,亮得爷爷浑浊温和的眼眸深处泛起水光,亮红了他的眼眶。
他沉默良久,枯槁老树般发出一声哀叹,“傻孩子。”
予字辈孙儿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眼前这个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宝贝孙女,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她相亲的心愈发坚定,找个品行可靠的人看顾她,他才能放心走。
爷爷行动迟缓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林予蓝,她接过将照片正面翻转过来。
照片中男人约莫和哥哥同岁,五官优越,身形挺拔,穿着考究的白衬衫,将他宽肩窄腰的身材显示得淋漓尽致。
领带领带夹袖扣一件不落,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处,露出手腕半截机械手表。
清冷矜贵,克己守礼。
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最吸引林予蓝视线的是他狭长的眼眸,如同海底那吞噬一切光线的黑,冰冷,纯粹,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质。
“左边的那位是我两年前在这里交的老朋友,你也认识,右边那位是他的孙子顾镜西,和你哥同龄,头脑聪慧,自己琢磨开了一家公司,没谈过恋爱,不花天酒地无不良嗜好。就是平时工作有些忙,年轻人嘛,都以事业为重,不算是缺点,你觉得他怎么样?”
爷爷要是不说,她都没有看到左边有顾爷爷的存在。
林予蓝轻咳一声,盖上照片。
“挺好的,但是……”
“哎,打住,你觉得挺好就行,后面的但是不用说了,”爷爷拾起照片,将正面摆放进她的手心,反握住她的手。
“乖宝,爷爷不求你什么,有两个愿望需要你帮我实现。第一,爷爷想亲眼看着自家孙女结婚生子,幸福美满。这个愿望过于难为你了,退而求其次,明天去和他相亲,要是看对眼了,带回来让爷爷高兴高兴,行不行?”
听到爷爷的愿望,林予蓝有些愣神,老人见她不说话,继续道:
“你哥哥今年二十五,年长你二岁,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有你孤孤单单的,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要是不答应,爷爷怕是连黄泉路都走的不安稳。”
“爷爷,呸呸呸,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可别再乱说话。”林予蓝回过神,又气又好笑,为了激她,真是什么都敢说。
行,等着。
明天她不仅相亲,还要直接领证闪婚,左右不能让爷爷的愿望白白落空。
爷爷心满意足,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好的好的,瞧我这嘴,不说不说。”
“这还差不多,”林予蓝帮他捏捏手臂,放松肌肉,“爷爷,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你知道的,这些年我身子骨不太利索,做什么都费劲,你爸强硬接我来南市修养,我就再也没回过海岛,每一天都在念着那里的红树林和珊瑚。”
林老眺望远处的空白,回忆起往昔。
“我离开的时候,将海岛的村长之位交给了你陈伯伯,让他接替我继续守护海岛以及海岛的海洋,他处事有时过于激进,不过本性不坏,责任心强。有他在,相信海岛的发展已经突飞猛进。”
“本想着等你回来,我和你回海岛看看,没想到是意外先来临,命运…咳咳……。”说着说着,爷爷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林予蓝手足无措起身,慌忙想按下呼叫铃,一只枯槁遍布老年斑的手伸过来,阻止了她的动作,“我没事,就是说太多话,喉咙有点干。”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变得虚弱很多。
林予蓝环顾四周,视线停在床头柜上,她拧开保温壶,往杯中的冷水加入一些热水,倒几滴在手心试温,坐到床边,扶起爷爷的头,“爷爷,先别说话,来,喝点水润润喉咙。”
爷爷喝了几口,青紫的脸色稍缓,他试图抬起手,因为无力失败,林予蓝立刻会意,托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脸上。
“我已经没几天可活,乖宝,等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去海葬,我想和它们待在一块。”
“我答应你,都答应你,爷爷,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行吗?”林予蓝尽量不让自己哽咽出声,“等我明天相亲回来,就送你一个大惊喜,顺便给你看看我拍的海豚,好不好?”
爷爷的嘴唇蠕动,发出微弱的鼻音,显然精力告捷,慢慢阖眼陷入沉睡。
旁边心电监护仪的绿色线条不断跳动。
一滴透明的液体无声落在爷爷的手背,林予蓝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她胡乱擦擦脸,匆忙抽出纸巾,动作轻柔擦掉那滴泪水,生怕吵醒爷爷惹他闹心。
掖好被子,林予蓝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坐在走廊的林父林母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林母率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心神忐忑地关心道:“蓝蓝,你坐飞机回来很累吧,这里有我和你爸爸照顾,你先回去休息。”
林予蓝依旧没法习惯她的亲近,默默抽离手,“爸,妈,辛苦你们了。”
早早转过身的她,错失了林母眼中闪过的落寞。
经过林予州,林予蓝停下步伐,“哥,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你嫂子情况特殊,受不得刺激,看到爷爷的病危通知书情绪波动太大晕倒了,目前安排在另一间病房里,我要留下来守着,”林予州掏出口袋的车钥匙,隔空丢给她,“你开我的车回去。”
林予蓝准确接住,提起行李箱的拉杆,挥挥手走人。
“路上开车不要发呆,注意安全。”林予州在身后叮嘱。
“知道啦。”
月色无光,黑色宾利在川流不息的主干道中穿梭,轮胎碾过柏油路面,一路绿灯,通行无阻,最后在一处高门庭院前停下。
宾利调转方向,倒车驶入旁边的智能识别车库,停稳熄火。
顾镜西拎着外套下车,带上车门,从车库的侧门进入庭院,私人定制的牛津皮鞋踏着鹅卵石往前走。
他大步流星越过种满瓜果蔬菜的区域,沿着湖泊廊桥来到主院,佣人听到动静小跑迎来,接过他手里的外套,利落挂到红木衣架上。
顾镜西脱下鞋,走进客厅。
“爷爷,这么晚了,叫我回来是有什么急事?”
红木沙发坐着一个老头,电视柜上面的超大屏高清荧幕正播放着拿冰箱挑战,他一手撑着下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又一点,困顿得掀不开眼皮。
顾镜西走到他面前,再次唤了一声,老人瞬间惊醒,作势要打,顿然想起自己有事要求他,手举到半空又不能突兀收回,只好假装后背痒伸到挠痒痒。
“臭小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走路不带声,吓我一跳。”
习惯了他反复无常,顾镜西耐下心再次问道:
“叫我回来有什么急事?”
老头不满地轻啧,“这话说的,没事不能叫你回来?不能是我想你了。”
看来是没什么要紧事。
心中有了定论,顾镜西勾住领带往外扯松,抬步往楼梯口走。
“干嘛,回来给我坐下!”老头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比,一家之主的气势顷刻间全部迸发出来。
顾镜西倒退落座,解开袖扣看一眼腕表上面显示的时间,神情冷淡,“你有十分钟。”
“混账东西!”老头气极指着他的鼻尖大骂。
他不怎么在意,工作了一整天,就算是机器也会累,他只想洗个澡,安安静静地躺到床上睡个好觉。
老头自己心里也清楚跟他这个榆木冰块闹没什么好结果,收起脸上的怒气,戳戳手,“我有个老朋友,他的孙女林予蓝单身,好孙儿,明天你去相个亲呗。”
“免谈,要去你自己去。”顾镜西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这次不一样,”老头不再嬉皮笑脸,摁下电视遥控器的关机键,吵闹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客厅静默下来,“原本我和老林是有打算约定了给你们安排一次相亲,相不相中随缘。”
“前天我约老林去钓鱼,他是不太想去的,说他孙女快回来了要在家等她,被我强硬拉着出门,结果出了意外,他摔倒磕到头,现在所剩的时日不多。”
说话间,老头腰身矮了半截,肩膀跨下去,仿佛背着无形的重压,他双手来回握着,愧疚不安,“虽然他们没说什么,没有怪我,但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顾镜西抬眸,寒光凌洌:“所以,你就这样把你孙儿卖了?”
“也不算卖,人家女娃子长的靓家庭条件又好,不一定能看上你,”老头拿起茶几上的艾草按摩锤,对着他的膝盖敲敲打打,好声好气道,“她要是相中你,你就对她负责,她要是没相中你,你就介绍你身边的一些优秀好友给她,总之,你必须得保证她有个可靠的依仗,让老林走得安心。”
听得顾镜西头痛牙也痛,“你可真行。”
他扶额闭上眼,缓和几分钟,然后再睁开眼睛,认命伸出手。
“照片。”
“你答应了?”老头欣喜若狂,放下按摩锤,拿出兜里事先准备好的照片,啪地拍进他手心。
“谁让你是我爷爷。”顾镜西垂眼盯着照片,指腹微凉,在边角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相纸上的场景在蔚蓝的海滩边,女生手里抱着冲浪板,淡妆浓颜,眼睫弯弯,对着镜头笑得鲜活明亮。
记下她的样貌,顾镜西随手将照片搁在桌角,又莫名觉得放那里不合适,他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拾起它。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上楼休息了,联系方式发手机给我。”
“嗯嗯,”老头如释重负挺直背,冲着孙儿背影喊道:“记得推掉你明天的工作行程,专心陪人家女娃一天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