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9年,赵国灭国前三个月。
灯光幽微,一个女孩子提着一盏宫灯进了屋子。逼仄的屋子里,靠墙摆了两排床榻,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女孩子正挤在床榻上,有的收拾被褥,有的围坐一团低声说笑,有的将被子拉过半个头,背着门,已经睡了。那刚进来的女孩子将宫灯熄了,放在墙角,缩着身子走向床榻,低低说道:“六月里突然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连带刮起的风,真真吓人,像是要把人整个吹起。”
有几个女孩附和:“是啊,正在讨论这场雨呢,下得真大。”
“我今儿在李夫人宫里当值,正站在廊下听候,只见天上云越滚越厚,越滚越多,离我也越来越近,好像是从宫殿顶上生起、滚起来似的。然后便是一道电光,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我不禁大叫了声,旁边的小公公也不及骂我,他也被吓了一呢!”
“我也见着了,就是这道电光,随后天便被人捅了口子似的,倒桶似的下起了雨。”
“这场雨下得怪。来的快,去的也快。”
“要我说,怪的不是雨,是——”一个女孩子接过话头,最后几个字故作神秘,惹得其他女孩子将头凑近。
“作死!这么晚了还不睡,明早你们不当值,我还要!”一个躺着的女孩骂道。
那围坐的一群人便互相做了个鬼脸,下榻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烛光吹灭,便只有月光透过窗子悠悠晒进来,屋子外树梢的蝉,经由了白日那场难得的大雨,叫得更嘹亮。忽然有谁问:“欸?小姝儿还没回来么?”
回答她的是此起彼伏的、轻微的鼾声,她也便翻了个身,闭眼睡了。
宫女小姝在殿外的廊下听候,大王还未召膳,她就得一直候着。今日献膳的本不是她,只是这个当值的小宫女突然肚子疼,才央求自己来替她当值。此刻,她一面担心着盒子里的糕点口味变差,一面又好奇地觑着殿下跪着的这席白色身影——从她来时从他身边经过,她便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二十来岁,面容生得极俊俏,虽是跪着,可是他的样子,她想,比这王宫中长得最好的松柏还要挺拔、好看。只是,这样的男子,有这样的样貌和气概,为何还要长跪在大王这样的人面前呢,他本该是天上人。
“公子,回吧,这大日头的,您跪了这许久了。”殿门打开,一个宦官挤出来,又将殿门轻轻合上,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
“郭开!欺世盗名,实乃佞臣。请大王,切勿听信谗言!”阶下那白衣公子似乎未听见他的话,朝殿内扣了一首,一字一句铿锵置地。
那宦官觑了一眼旁边的宫女小姝,表情为难地继续劝道:“公子,郭大人此刻可就在殿内呢,您……您可得注意些,莫要伤了臣子和气。”
阶下人不语,只继续磕着头。
那宦官撇了撇嘴,拂袖进殿。
小姝不禁为阶下的公子担心:这样拂了大王的意思,这样辱骂郭大人,是要遭殃的。小公子,究竟有怎样的冤屈,让你这样豁出了性命呢?
殿门自阖上便再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召小姝进去侍候用膳,小姝便一直陪阶下的公子等着。突然,小姝的注意力突然被天边涌起的乌云吸引去,它们一层团裹着一层,似乎压到人眼前来,天迅速暗了。
风起,树木左摇右晃,危危将倾。小姝被吹得睁不开眼,只见那一抹白影被风吹得衣袂翩飞,身形摇摇欲坠。小姝开口欲叫他来廊下避避,便被风灌了满口。只能担心地望着他,只见他两手撑地,依然脊背不屈,如一杆插进泥淖里、不肯折断的长矛。
电光间,大雨倾盆,风裹挟着雨侵入回廊,小姝的粗麻裙裾顷刻被打湿,紧贴着小腿,寒意开始往她的骨头缝里钻。又一记炸雷滚过天际,撕裂模糊的雨幕,小姝似乎一下撞进了公子嘉抬起的眼中。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赤红,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他借助撑着地的手保持着身子不晃动,端正而标准地,一下、一下、一下……磕着头。
雨倏尔停了。
黑云翻过了这座宫殿,浩浩荡荡到远山去了。王宫上方被洗成了碧澄的颜色,没有一朵云,太阳金灿灿洒下光辉,打在湿漉漉的宫殿和青石板上,整座王宫闪烁出晶亮的光。小姝惊魂未定,惊异于这天象,突然想起手中的食盒,心跳错了一拍,慌忙打开看了看,见糕点安然躺在盒子中央,长舒了口气。再见那小公子,衣衫已全部浸湿,正滴答淌水,几绺发丝垂下,不辨神情,只是那脊背依旧笔挺,固执地与什么抗衡着。
沉重的脚步踏着雨洼而来,小姝看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提着一个黑色布包而来。他的铠甲因淋了雨,此刻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小姝便把视线放在他手中的布包上,那布包也被浸透了,一路淋漓地滴着水,再走近些,小姝又觉得那滴着的似乎又不是纯粹的水。这样一个肮脏的东西,是献给大王的么?
正惊疑间,那将军已经走到了公子的身后,用眼睛睨了睨那跪着的人,把那布包向公子身边一扔。布包在青石板上滚了两滚,便散落开,一颗人头咕噜噜滚了出来,在湿哒的青石板上左右晃了晃,正在公子面前停住。
小姝吓得捂住了嘴,身子又不住地打着寒战,那颗人头的脸正朝着她,泥水混着血水,不辨面目,又带了点人的颜色,小姝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在一刻钟前,他也曾是一个活着的人。
那面对风雨和王权都安然不动的人,猛地向后弹起躲了几步,愣怔了几秒后,突然仰天长啸,这声音像是从心肺里生生剜出来的,混合着血沫喷溅而出,绝望而悲凉,划破了宫殿上方无边无际的、惨白的、寒冷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