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冬天的雪变作潺潺的泉水向山下流去,山腰山脚下住着的山民终于捱过了一个酷寒的冬季,他们挑着甘甜的泉水,往返于山间田地,阡陌之间。
山间有几株桃树早早地抽出了新芽,我隔一段时间再去看,已经开出了娇嫩的花,折了几枝好看的,插到了花瓶里,摆放到窗前,日日抬头看去,红簇簇如彩霞般的一团,虽然天气仍旧有些寒冷,倒似春的气息早已经降临到大地。
张良来我屋子时看到了,要我也帮他插一瓶,我想了想,干脆又折了几枝分作两瓶,给他和颜路各送去一瓶。至于伏念那里,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少去招惹为妙。
完成了一冬天扫雪的任务,趁着庄园内的一些植物还未萌芽,我又被派去修剪枝丫。不用再提着笨重的扫帚徘徊在寒冬天气里,我的任务骤然轻松了许多。一日我正在院子里跟着师傅学修剪枝丫,见一个相熟的儒家弟子正提着一个铁笼子匆匆从花丛前跑过。
“子敬!”我叫住他,见他回过身来,上前问道:“你提着笼子做什么去?”
“是子往啊。”他笑笑:“是一只流浪狗儿跑进了书院,此刻正在书院里闹翻了天了!”
“流浪狗儿?”我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什么样子的狗儿?从哪里进院子的?怎么会跑进书院里去的?”
他一心想要赶紧回去送笼子,见我缠磨不过,一边向书院方向提步走去,一边说道:“哎呀,一时讲不清,不如你跟我去看看。”
我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又回身看了看一心低头剪枝的师傅,他抬头看了看我,和蔼笑了笑:“好丫头!去吧!”
我大喜,道了声“谢谢”,一边放下大剪子向书院跑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闹哄哄地一片,我和子敬对望一眼,快步跑进大门。
只见学生早已不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分散在四周,每个人的桌子和地上都是狼藉一片,一只黑黢黢的小东西正在狼藉中奔走相蹿。
见我们两个闯进门来,有人忙道:“子敬!笼子呢?快把它装进去!子思适才被咬了!”
子敬犹疑了一下,试探性地上前两步,看了看那只脏兮兮的狗儿,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弟子们,嚷道:“别总是我一个人上去抓狗儿,你们倒是也动一动!”
“这狗来历不明,又浑身脏兮兮的,看了看身上毛发恐怕还有皮肤病,谁爱抓谁抓!我不去!”
“他不去我也不去!”
子敬咬了咬牙,对着人群中一个人喊道:“子慕!你来陪我!”
“你别净撺掇我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劳什子事!你是没看到,这狗疯了,子思适才离了它近些就被咬了!我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摇头心里暗暗叹道:小圣贤庄虽然声名远播,是所有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儒学太府,但是平日冷眼相看这群儒家弟子,却大多道貌岸然之辈,也不知为何,伏念、颜路、张良三位都是谦谦君子,集儒学大成者,手下教出的学生私下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那怎么办?颜先生就要到了!”
那群学生面面相觑,各自踟蹰不前。我上前几步,试探性地靠近了那只狗。
那只狗的毛色肮脏,有几处因为久未清洗已经凝成了一绺一绺的,有几处毛发稀疏,露出难看的疤痕,恐怕真的有皮肤病。这些倒是小事,只希望这只狗不要有狂犬病,不然以现在的医术,不知道被咬的子思还能不能治愈。我见它在掉落一地的竹简中嗅来嗅去,嘴里发出可怜的“呜呜”声,心里暗道,恐怕是流落在外,实在饿极,又被园子外的人驱赶追逐,才慌不择路,逃进院子里来的。
恻隐之心骤起,也就压制住了原本有些害怕的心思,慢慢靠近,蹲下身子,向它伸出了手。
“子往小心啊!”身后子敬大喊了一声。
我吓得伸回了手,转头嗔道:“你自个儿不来,何苦在背后吓我!”
他张了张嘴,最后安静地闭上。
我气极反笑,无奈转过头来,继续试探性地伸出了手,慢慢覆上它的头。没想到的是,这只狗一下不见之前咬人时戾气,反而乖乖地将头在我的手边蹭了一蹭。
“咦?真是奇怪!这只狗之前还是见谁咬谁,怎么到了子往这里变得这样温顺。”
“是啊,真是奇了!”
我见并无什么危险,干脆一把将它揽过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它粗糙的毛发,它在怀中依旧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瑟瑟发抖。
“颜先生!”
“先生好!”
我抬头,颜路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门外晨曦微露,金灿灿的阳光挤进门框,他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一身淡雅衣袍,背后的灼灼光华在他的衣袍边缘勾勒出温暖的线条。
我在这样的熠熠光华下失了神色,怀里的狗儿趁我不注意,又挣脱出我的身子,向颜路跑去。我大惊,怕这只狗伤害他,忙起身急走几步想要拦住它。
却见那只狗在颜路面前停住,轻轻嗅着他的衣袍下摆,依偎着他瑟瑟发抖。
我在半路生生停住,见颜路微低了头,脸上带了笑意,任由这只肮脏混臭的小狗在他干净的衣袍上蹭来蹭去。
“这只狗还真是偏心,见着我们便满口乱咬,见了子往和先生,就这样温顺热络。”
“就是……”
他抬头,对上我的眼睛,灿然一笑,我的呼吸一瞬凝住,失了魂魄。
此刻我正在颜路的屋子,案上点着安神的熏香,轻烟袅袅婷婷在炉中升起,携带着特殊的香味抚平内心的烦躁。
颜路骨节分明的手在水中浸了浸,抬头向我笑道:“好了。”
我点点头,上前将小狗缓缓放入盆里。瑟瑟发抖的小狗在温热的水里渐渐平静下来,我一边舀了水一下一下从它身上淋下,一边用手捋顺它身上打结的毛发。颜路在我身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过它身上斑驳溃烂处,眼神哀悯悸恸。
“刚刚去抱它的时候就发现了,颜先生,这样可还治得?”
他的目光落在几处仔细查看了一会,淡淡道:“常年流落在外,耽于照料,自然会遭到一些病蚤侵袭,我不敢说一定治愈,但也尽量勉力一试。”
我心里一喜,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那个被咬的子思现在怎么样了?”
“你放心,我适才已经去探望过他,只是受了惊吓,其他无碍。”
我点了点头,未再说下去。心里却已经有了七八分瞧科,这狗性子温顺怯懦,若非那帮学生闲来无事刻意撩拨,这狗也咬不到他们身上去。
见我发呆,颜路笑道:“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它?”
我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睛淡淡笑道:“我住的屋子偏僻,饶是儒尊与我不对付,可是我秉承儒家所传‘仁心’,于偏僻处收养一只流浪的小生命,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他低头笑意吟吟地看了一眼渐渐退去污糟的狗,抬头看我道:“也好,只是恐怕得先让它在我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等我将它身上的伤病治好了一些,再送还到你地方去。”
我笑道:“我适合照料它却不适合治病,颜先生愿意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见半桶水已经洗得乌黑,起身去角落又提了一桶水过来。我向来见他都是一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样子,如今纵然提着一桶水也不让人觉得他像是提着一桶水,依旧不见窘迫、高贵清雅,不禁暗暗腹诽:这样的人,还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么?
正怔愣着出神,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忙跳开去,见这只狗在水里抖擞着身子,将身上的水珠全甩在我的身上。我气极,苦笑着在它头上弹了一下,岂料这只狗似乎极通人性,再一次抖擞身子甩了我一身。
颜路大笑着走过来,将狗抱进干净的水中,取了一旁的新帕子。
我一面瞪着眼作势要打它,一面伸手去接,他已经拿着帕子在我脸上轻轻擦拭。我的脊背一僵,将眼神慢慢地从狗身上移到他脸上,依旧是一副微微含笑的表情,眼神正落在我的脸上,心无旁骛地替我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泥点。
角落熏香冉冉升起,暗室生香。越过他的肩头可以看见窗头我送他的几枝桃花,在蓝天映衬之下如簇簇红霞,我的眼睛水汽迷蒙,仿佛迷失在万里桃林纷飞飘散的乱蕊之中。
我的脸在他一下一下的擦拭中越来越痒,也越来越烫,心知这样下去不好,忙抽过他手里的帕子,在脸上乱抹着,嘴里还在帕子下面嘟嘟囔囔道:“其实颜先生待我不必这样细心的,我是一个粗人,粗着粗着就习惯了,万望不要见笑哈。”
他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才缓缓放下,含笑看我把脸擦干净。
我在他的注视下已经把脸擦得快破了皮,最后不得不讪讪放下帕子,蹲下身一把包住了狗,将它从水里拎了出来。
“原本脏兮兮的,不辨颜色,原来是只白狗儿。颜先生,我们给他取一个名字吧?”
“好,你预备给他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不是我取。”我摇头道:“是先生来取。我是个俗人,惯会取些‘阿美’‘阿花’的名字,取得不好,它要怪我。”我笑指了指手中的狗。
他想了想,抬头问道:“‘来思’?叫它‘来思’如何?”
我笑道:“果然不差!出处可是《诗经小雅》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微微一愣,点头称是。
“‘古今之状雪景者,盖此句也’。先生立意颇高,来思幸得先生赐名,也算是捡着一个大便宜!”
他面色古怪,怔怔看着我。我心里一跳,在心里反复琢磨刚才说的那句话,除了随口引用了一句钱钟书的评论,其他并无奇怪之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讪讪问道:“先生怎么了?”
他又很快面色如常,微微一笑:“无事。”
我心知颜路心思深沉,较张良更甚。一再逼问也是徒劳,只好将话题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