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悠扬的钟声在谢府回荡,余韵袅袅。
雨过天晴,厅内却鸦雀无声,谢楚仪环视一周,见众人已齐,便上前一步,清越童音带着沉稳:
“……今日是永宁七年至八年春,湘州生丝采买及漕运账目有疑,请诸位见证。”
她指向庭中,粗使正推来垒着大木箱的板车。
谢楚仪走到八仙桌前,抽出账册:“诸位请看,三长老去岁采买生丝十担,每担千斤,报价每斤三两。”
她又翻开另一本,“可今年四月入库单写着,同批生丝实付每担一两半,短短一年,价格竟能暴跌一半?”她目光锐利,“三长老,楚仪想不通,请您赐教。”
厅中目光齐聚,三长老气定神闲地吹气饮茶:“楚仪好记性,去年底账目早已交割清楚,阖族无异议,今日旧事重提,是不信长老么?”
她放下茶盏,“湘州生丝紧俏,价格年年攀升,打点‘门礼’、路上损耗、水上‘孝敬’,七算八算,成本翻倍有何稀奇?”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厅中众人微微颔首。
“若‘孝敬’交到该交之人手里,自然无话,可若是勾结水匪呢?”谢楚仪哼笑反问。
“勾结水匪?慎言!”三长老脸色骤冷,“水上规矩如此,何来勾结?!”
谢楚仪毫不畏惧:“年前淮南道,三长老名下漕船被劫,报遇强人。可上月,货船为何不走淮西官渡水路?结果又遭劫掠,损失翻倍!”
她语速如连珠炮,“为何临时改道?这多出的‘成本’,究竟是进了谁的私囊?!”
一连串逼问令厅内死寂,三长老面沉似水,短暂沉默后,嗤笑道:“呵!你说这些就是定我‘勾结’水匪的罪名了?”
“三长老可知水匪身后还有人?漕运水深,沾惹无异与虎谋皮。”谢楚仪警告。
三长老冷笑:“好说辞,可惜,无人证,无物证。”
“无人证?无物证?”谢楚仪等的就是这句话,向前逼近半步,“管铺子的刘管事,三长老不会不认得吧?她上月‘告老还乡’了,只是不知,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走不出临安城。”
话音刚落,厅外传来哭喊:“求小姐饶命啊!”两个健壮婆子架着头发花白、衣衫狼狈的刘管事踉跄而入,只见她满面泪痕,额角青紫。
“刘管事?!”三长老失声。
谢楚仪含笑看着跪地的刘管事:“说说,三长老如何胁迫你的?为你家中孙女,想必不会遗漏的,是吗?”
提到孙女,刘管事豁出去般哭诉:“永宁七年起,三长老就在账上动手脚,小人猪油蒙心……”
“刘管事!”三长老厉声打断,“老糊涂了?想反咬主子?!”
谢楚仪看刘管事被吓住,只道:“说起来,今年院试没多久了。”
短短一句,让刘管事忘了威胁,继续嘶哑道:“我誊抄了账册,藏后巷鳏夫处,只有我带路能找到。”
谢楚仪满意地看向三长老煞白的脸:“来人,带她去找!”
不多久,账册呈上,谢楚仪翻看后,眼神一厉,示意传阅:“人证、物证俱在,拿下三长老,押送府衙!”
侍从一拥而上,三长老头发散乱,脸涨成猪肝色,“咳……你好大的胆子!大逆……”话未说完已被堵住嘴拖走。
混乱中,无人留意刘管事的踪迹。
“今日族会到此,诸位请回吧。”谢楚仪含笑送客。
大长老与二长老对视一眼,相继告辞,谢楚仪回礼,目光沉沉落在她们背影上,今日虽扳倒了三长老,但余下的滑不溜手,不过她眼底笃定:来日方长。
厅内渐空,谢楚仪靠回椅背,无声吁气,这这才看向角落的师徒,纪云绮饶有兴味打量着,徐瑜安静侍立。
谢楚仪面露恰到好处的歉意:“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失礼了。”
“怎会失礼?”纪云绮唇角微扬,眼中兴味盎然,“这场热闹,有意思得很。”她骨子里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都被勾了起来。
谢楚仪试探道:“那拜师之事……”
“拜师?”纪云绮挑眉,眼中促狭,“拜师收徒是大事,岂能如这般‘干脆利落’?”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谢楚仪绷紧的嘴角,“我们师徒还需盘桓两日,不如……劳烦谢二小姐尽地主之谊?”
她的意思明了,拜师与否,尚需观察。
谢楚仪心领神会,沉稳应下:“自然!先生放心,楚仪定会好好招待徐师姐,绝不怠慢。”
纪云绮闲步上前落座,执起凉茶,浑不在意地轻啜一口,笑眯了眼。
更深露重,喧嚣散尽的谢府,静谧清寒。
书房烛火通明,映照着谢知微的侧脸,绿色杭绸衫子,银线云纹,素银扁方簪发,眉目清峻。这位执掌谢家十余载的家主,此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光滑书案,目光放空。
“笃笃。”
“家主,小姐来了。”
“进。”
门开,谢楚仪小小的身影走入,乌发松挽,脊背挺直,白日锋芒尽敛,眼神沉静。
“今日,做得很好,”谢知微视线未离女儿,“刘管事处理妥当了?做事不可心慈手软,不过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母亲放心,废棋无用,便该回到它该去的地方。”谢楚仪低声回应,抬头望向母亲,眸中忧虑,“只是今日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只怕余下虫子受惊蛰伏,下次再难揪出。”
“急什么?”谢知微声音笃定,“只要她们还觊觎谢家这块肉,总有忍不住的时候,你见过饿死洞口的虫子?动物饿极了,明知陷阱在前,也会冒险去捕猎,而人之贪……”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谢楚仪心中的浮躁奇异地平息了,她看着母亲眼中的笃定,用力点头:“女儿明白。”
看着女儿沉静的小脸,谢知微眼神温柔,起身绕过书案,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谢楚仪微怔,随即依偎进去,小脸埋在母亲带着淡淡熏香的怀抱。
谢知微下颌轻抵女儿柔软发顶,“家中精力,要分往幽州了,” 声音在谢楚仪头顶响起,“你费心引来纪云绮,如今人已到,母亲只盼你能成功。”
她顿了顿,手臂微紧:“我的楚仪如此灵秀剔透,纪先生定会收你为徒,只是” 声音染上涩意,“一旦拜师,你便要离家了,山高水长……”
烛火摇曳,离绪缠绕在两人心间,谢知微怜惜地轻抚女儿发丝。
“幸好,” 她声音放柔,“你姨母和姐姐们,明日就要回来了,还能见上一面,你姐姐总念着你,知你今日所为,定会惊喜。”
怀中的小人儿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眸子瞬间点亮,溢满了喜悦和期盼,“真的吗?母亲!”
谢楚仪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小脸上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忧虑尽扫,“太好了!我有些想姐姐她们了,还有姨母!”
她忍不住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像只等到归巢同伴的小兽。
谢知微看着女儿鲜活起来的小脸,心中愁绪稍淡,轻拍其背:“嗯,真的。今晚早些歇息,明日好好说话。”
谢楚仪用力点头。
走出书房,寒意刺透薄衫,谢楚仪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挥退欲披衣的下人。
回首望去,窗纸上映着母亲伏案的身影,她心中茫然: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变了呢?
变得漠视人命,精于权衡,冷血许多,揽镜自照时,她都会恍惚自己到底是谁?
是曾受现代教育的灵魂?还是眼前这五岁扬名,八岁精通手段,扳倒长老的谢家二小姐?光影明灭,心亦摇摆。
初临此世,她确想随波逐流,做个富贵闲人。可五岁那年,在戳破了管房中饱私囊的把戏后,母亲彻底摊牌:她以为的安乐窝,谢家这艘大船,实际上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外有官府的虎视眈眈,欲择机而噬;内有蛀虫盘踞,啃噬根基,大厦将倾,绝非危言耸听。
年长十岁的姐姐谢楚玉,早已扛起重担,姨母姐姐们亦在各处掌舵。母亲早知她“早慧”,只是护她幼年无忧,如今风雨加剧,那短暂的“童年”如朝露消散。
两条路在眼前:从商,读书,殊途同归,皆为家人。然而,谢楚仪知道母亲的期盼,她更希望女儿读书入仕。官本位的时代,无官身庇护,巨贾亦是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家中经商,却没有读书人,官府要下手只能坐以待毙,她的早慧,点燃了母亲乃至家里的希望。
这份沉甸甸的“盼头”,此刻压得她心头烦闷。
带着郁结,谢楚仪走向后园,亭台在冷月下只剩萧索轮廓。
脚步忽顿,前方临水小亭中,一抹素白身影静坐,月光如水,勾勒出那人单薄却端正的轮廓。
正是纪云绮的学生徐瑜,也坐在亭中,她双眸微阖,长睫垂影。
谢楚仪心念急转:徐瑜能成纪云绮唯一的学生,必有独到之处。若能交好,或能探知喜好,对拜师之事大有裨益。
想到就做,她脸上立刻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纯真笑容,关切地快步上前:“徐师姐?”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担忧,“更深露重,寒气侵人,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是府中招待不周?还是有不长眼的怠慢了师姐?你告诉我,定严惩不贷!”小脸满是认真,似为对方抱屈。
亭中人闻声缓缓睁眼,目光投来,谢楚仪竟觉一丝不自在,月光下,徐瑜这人的眉眼如春含雾,一双瑞风眼,眼角微翘但不锐利,眸光温润,目光流转间,灵气逼人,令人一见心静,不禁感叹目清神秀。
在纪云绮来临安之前,谢楚仪早已打听过:孤儿出身,幼时被纪云绮救下,带在身边教导至今,不知有多少人感叹她的好运气,谢楚仪也是感叹的一员。
然而此刻,在真切地站在这双眼睛前,谢楚仪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心思百转间,徐瑜静静看她片刻,那双温润眼眸仿佛能看透她,未答关切之语,只是轻轻启唇,声音清晰:
“你若不想笑,便不必勉强自己,”目光依旧温和,没有半分责备或嘲弄,“至少在我面前,可以随意一些。”
谢楚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僵硬。
徐瑜看着她的僵硬,心中了然,她自己的身世坎坷,对人的感知向来敏感,在她看来,这孩子脸上的笑,很多时候并不真切。
徐瑜深知,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时太多,她无意苛责,只想给眼前人一个小小的喘息空间。
月光无声流淌,亭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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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