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传唤到特防部，就乐观的角度来看，是一次非常新奇的体验。
被叫过来的原因，林薇明也无从知晓。不过既然没被特防官上门缉拿，她在他们眼里应当还不在“犯罪嫌疑人”的范畴内。
“人脸识别失败，请出示访客验证码。”
圆柱形的机器报了一串访客数字，滑动着指引她向大厅右侧的走廊深处走去。
这一早咖啡店的高峰期刚过，一则全息通讯就传到了林薇明的手机上。
屏幕上明明白白显示着“特防部”三个大字，告诉她这个通讯最好不要拒绝接收。
信息处理系统迅速反应。
【推断一：伪造人类身份有暴露危险。】
一般情况下，这类事务由安管局负责。但鉴于林薇明的创造者身份特殊，移交给特防部也合情合理。
【推断二：暗网委托人遭遇风险。】
劳动特防部出马，肯定不是小事。
【推断三：最坏的情况——前二者结合。】
人在暗网走，总有一天法网就会从头顶落下来。
但通讯影像里的特防官三缄其口，只说不便透露，要求她立刻前往特防部接受调查。
特防部全称零素灾害特殊时期特别防护部，比居民安全管理局权限更高，又比军队更贴近民众。
在这个对抗灾难的年代，这个机构可谓是群英荟萃。
正因如此，林薇明判断此行难度系数有点高。
与人类交往本就是她的弱项，特防部的人，肯定更难对付。
林薇明场景模拟了一路，用以调试脸上的表情，收获了路人几道异样的眼神。
这个时候，作为一名晶海城的良好公民，林薇明是因为生活拮据不得已才在暗网接委托，所以她该有两分心虚三分顺从五分诚实。
诚实不能达到十分，因为不到迫不得已，机器人的身份不能暴露。
“尊敬的访客，目的地已到，请进。”
圆筒机器人的显示屏上露出一个像素笑脸，等着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至少她现在还是“尊敬的”访客。
林薇明在门上轻叩了两下，转动了把手。
年轻的特防官随意地斜靠在办公桌边，林薇明调动基础视觉系统迅速地扫了他一遍。
他的领带系得很松，左臂的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另一边却拉到手腕处。夏末的阳光照在他冷白的皮肤之上，却显得更白，仿佛有层化不开的寒霜覆盖于此。
在他胸口的特防部部徽之下挂着工作牌：“机动作战司零组，中级特防官，孟燃真。”
看见门口站着的林薇明，这位特防官露出一个弧度恰好的礼貌微笑，那双尾部微微上翘的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林薇明女士？你好。在通讯里已经见过，就不多介绍了，请坐。”
坐定一秒的时间都没有，对面的人手里的平板电脑就转了一圈，屏幕向她。
上面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
“苏峰，38岁，会计，林女士应该认识他。”
林薇明点了点头：“认识。”
不仅认识，苏峰还欠了委托的尾款没给。
孟燃真没等到她解释更多，继续开口补充：“他失踪一周了。家属报案之后，经安管局调查，发现他一直以来还有采集零素结晶的副业，而他失踪之前曾进入过污染区‘息壤’。”
他的目光定在林薇明脸上：“是你带他进去的。”
失踪了？难怪她催了两回也没收到钱。
林薇明面不改色地抬眼看他：“我是接了他的委托，但我也带着他出来了。”
“有证人吗？”
林薇明摇头：“没有。旧临江区低污染区入口的监控是坏的。”
她顿了顿：“我带他原路折返，回到无污染区域就分开了，他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不会过问委托和付款之外的事。”
“好，我知道了。”孟燃真的手在平板上划拉了几下，“还有些细节要问你，请如实回答。”
林薇明别无选择地配合问话，她时不时对上孟燃真的目光，那人的表情还算友善。
但她知道，人类的心思很复杂，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太弱，更不可能猜透一个初次见面的特防官。
孟燃真一面提问，一面观察着林薇明的表情。
平板显示器上是她的资料。
【姓名：林薇明；年龄：24岁；零素抗性等级：S。】
【自由职业，在咖啡店“浮雪”担任店员，下班后兼职在暗网“灯塔”上接取进入污染区的委托。】
就职于特防部，孟燃真当然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林薇明表面上极为顺从，问什么就答什么，可那双眼睛里却读不出情绪来。
“最后一个问题……稍等。”
林薇明看着孟燃真又敲了敲平板的屏幕，等待片刻，暗网“灯塔”的界面出现在她眼前。
再往下看，一个昵称为“0012”的账号信息一览无余。
“这是你的账号？”孟燃真问。
林薇明所答非所问：“二十年前我在污染区‘归尘’的次生灾害里失去了父亲，刚刚成年母亲也去世了，我一个人生活实在是……”
“等一下。”孟燃真打断她，“我好像没有要听你的……人生经历？”
林薇明的眼睛往屏幕上一瞥，终于是不甘心地认下：“对，是我的账号。”
卖惨对特防官不顶用。林薇明默默记下。
孟燃真这才满意地收回了平板：“你的账号特防部没收了，初次只做警告处理，希望不要有下次。”
林薇明安静地盯着他，下垂的嘴角配上圆眼显得很无辜。
孟燃真并不买账，反而劝她：“看你接受委托的记录，也算是经验丰富了。一个月之后可以去零素灾害支援协会登记，成为官方认可的正式调查员。”
可是协会委托钱很少，有时候甚至是无偿的。
她沉默着把目光挪到桌面上，还是没吭声，像是一种静默的抵抗。
孟燃真清了清嗓子：“林女士，如果你生活有困难，可以向安管局提交援助申请。”
他再度露出那个营业式的笑容：“问话到此结束，特防部可能还会联系你，请留意我们的通讯，感谢你的配合。”
等她动作僵硬地起身离开，孟燃真一下向后靠在办公椅上：“小助手，出来吧。”
“光学迷彩已解除。”
随着这句机械音响起，周围的空气居然肉眼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一台漂浮在空中的飞碟状小型机器人渐渐显现。
它飞到孟燃真眼前，落在办公桌上。
“审问录像已完成，鉴定中。”
“审问对象表现异常值低，证词可信度较高。”
孟燃真低头看着它的显示屏：“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小助手的信号灯闪了两下，过了几秒才发声：“异常值低，证词可信度较高。”
与此同时，林薇明脚步飞快地出了特防部，解锁她停在门口的电驱单车。
机器人的身份没被识破，可喜可贺。
但她用了三年、委托完成率全“灯塔”唯一100%的高级账户丢了。
官方一直对所谓的“业余调查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牵涉到严重事件，封号也只是轻度处罚。
三年了，她挑选委托时一直很谨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林薇明已经向店长请了假，无事可做也只能回家。
路过市政广场，她瞥见写着“热烈庆祝新纪40周年，人类终会战胜灾难”的红色横幅已经高高挂起。
工作人员在周围布置广场，一派喜气洋洋的场面。
在四十年前，联合政府成立，将纪年方式改成了“新纪”，寓意为人类将战胜灾难，建立美好的新世界。
这已经是人类对抗零素灾害的第五十个年头。
零素能量产生于曾经给人类带来无限繁华的天外矿产“虚晶”。
五十年前，在庆祝虚晶科技正式应用的十周年前夕，各地研究所接连被引爆，虚晶被毁，零素能量蔓延开来，形成大量结晶挤占了城市，污染生物导致异变。
人类在废墟之上建立了新的城市，旧晶海城临海而建，本就繁华，而今镇守全球最大的污染区“归尘”，新晶海城又成了一座备受瞩目的城市。
机遇与危险同在，既然身在污染区边上，就有人依靠污染区的产业为生。
比如——
作为完全不受零素污染影响的机器人，简直没有什么比业余调查员这样一份不需要同别人交往、又可以自己筛选的工作更适林薇明了。
她点开暗网“灯塔”的界面，试探地输入了账号“0012”的密码。
【该账户不存在，请重试。】
特防部为了案件收了她的账号，林薇明能理解。
可是……账户里还有钱没提出来！
林薇明呆呆地看了登录界面下方的红字几秒，把目光移向电脑屏幕的右下角。
【时间：新纪40年8月19日。】
离交房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个月暂时无需维护机体，还可以再攒些钱。
真不是有人往她的出厂设置里加了“贪财”设定。
谁让她出自厄里克研究所那位人工智能天才佘栖之手？
超仿生智能机器人造价昂贵、工艺精密，林薇明激活的五年里，更是没有见过同类。
但佘栖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没能把林薇明彻底完成。
为了佘栖的遗愿，林薇明几次尝试进入归尘，却总失败而返。
她终于发现自己缺少了太多功能，于是学着周围的人类打工赚钱，再把这些钱扔进私人机器工坊。
独自跌跌撞撞了两年时间，林薇明被人关心过，也被骗到身无分文过，总算在第三年发现了暗网“灯塔”，对她而言算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生活也就此走上了正轨。
现在有人把她面前的轨道拆了。
林薇明特别自然地叹了口气，放在键盘前的手顿了顿，又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通。
暗网论坛的界面再度展开。
【欢迎您回到“灯塔”，愿我们的光芒指引您穿越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