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像一罐被过度摇晃的沙丁鱼罐头,汗味、廉价香水味和早餐包子残留的油腻气息混杂在一起,闷得林薇喘不过气。她紧紧抓着头顶冰凉的扶手,身体随着列车的前进左右摇晃,几乎站不住脚。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公文包硬邦邦的角,第N次戳到她的肋骨,她只是往里缩了缩,连一句“麻烦让让”都咽了回去。算了,忍忍就到了。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的通勤地狱,是她日复一日的起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工作群里主管@全体成员的消息:【9点项目进度会,所有人准时!带齐资料!】后面跟着三个刺眼的感叹号。林薇心里咯噔一下,昨晚加班到十一点才弄完的方案,好像还有几个数据需要再核对一遍……疲惫感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她闭上眼,头抵在并不干净的车窗玻璃上,只希望这趟拥挤的旅程快点结束。
八点十分,林薇终于随着人流挤出地铁站。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稍微吹散了些车厢里的浑浊,但无法驱散她心头的沉闷。她裹紧了单薄的风衣,快步走向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早餐?算了,没时间,也没胃口。便利店的饭团在胃里沉甸甸的感觉,她记得很清楚。
推开合租公寓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香薰和……某种高级香水余韵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她和室友苏曼共有的狭小空间。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客厅不大,堆放着两人共用的简易家具,显得有些凌乱。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只林薇昨晚洗好的马克杯,孤零零的。旁边,属于苏曼的那只印着抽象图案、价格不菲的骨瓷杯不见了。林薇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苏曼昨晚好像说过今天要……要干嘛来着?她没听清,当时她正戴着耳机埋头改方案,只模糊听到苏曼在客厅打电话,语气轻快,像是在约人。
林薇放下包,习惯性地走向厨房,想倒杯水。打开冰箱门,属于她的那一半,塞着几盒打折酸奶、吃了一半的吐司和几颗鸡蛋。而属于苏曼的那一半——平时总是放着进口水果、精致的沙拉盒和气泡水——此刻空空如也。冷藏室里只剩下林薇的东西,突兀地占据着空间。
一丝异样感,像小虫子一样轻轻噬咬了一下林薇的心。苏曼出差了?还是搬走了?没听她说起啊。她们的关系,仅限于“合租室友”。共用客厅和厨房,但作息不同,交流很少。苏曼似乎很忙,经常晚归,打扮时髦,社交圈看起来光鲜亮丽。林薇则过着两点一线的社畜生活。她们像两条偶尔相交的平行线,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林薇甩甩头,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也许苏曼只是把东西暂时清空了?或者她买了新冰箱除味剂?她关上冰箱,目光扫过门口玄关。鞋架上,她那双穿了两年、边缘有点磨损的平底鞋旁边……空了。苏曼常穿的那双酒红色细高跟鞋,不见了。玄关地面干净得反光,连一丝灰尘都很少见——苏曼有轻微洁癖,这点林薇印象深刻。
这感觉更强烈了。林薇走到苏曼紧闭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
“苏曼?你在吗?” 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敲,加重了力道。“苏曼?”
依旧一片死寂。
林薇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试着拧了下门把手——锁着的。这很正常,苏曼在家时也经常锁门。但此刻,这锁着的门,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绝着未知。
她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手机,找到苏曼的号码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电子女声重复着。
关机?苏曼的手机几乎24小时畅通,她业务那么忙。林薇又打开微信,手指微微颤抖,滑动屏幕找到苏曼的头像——一张在某个海岛拍的、笑容灿烂的艺术照。她发了一条消息:【苏曼,看到回个信息?冰箱空了,你没事吧?】
消息发送成功,但石沉大海。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开始在林薇心底蔓延。她强迫自己冷静,也许苏曼只是临时有事,手机没电了?她走到客厅窗边,这里是七楼,能望见楼下小区入口。她下意识地搜寻着,希望能看到苏曼熟悉的身影,但只有匆匆走过的陌生住户。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薇无心工作,电脑屏幕上的方案文档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苏曼房间的寂静像有重量,压得她心烦意乱。
傍晚六点,林薇再次走到苏曼房门口。她又敲了门,依旧无人应答。她甚至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里面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没有。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她的心脏。这不是简单的出门未归。冰箱空了,鞋子不见了,手机持续关机,房门紧锁无声……这些细节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结论:苏曼可能走了,而且走得……很彻底?
她猛地想起卫生间!她们共用的卫生间!林薇冲进卫生间。洗手台上,她的牙刷、洗面奶孤零零地立着。旁边,那个苏曼专用的、装着昂贵护肤品的亚克力架子——空了!漱口杯里,属于苏曼的那支电动牙刷,消失了!镜柜里,属于苏曼的那一格,也空空荡荡,连一根掉落的头发丝都找不到!
“天啊……”林薇捂住嘴,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滑坐在地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仅仅是离开,这是抹除!有人,或者说苏曼自己,把她在这个空间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精心地、彻底地抹掉了!仿佛过去的几个月,那个叫苏曼的女人,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不行,不能这样!林薇扶着墙站起来,手脚冰凉。她必须做点什么。报警!对,报警!
她颤抖着手指拨打了110,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情况:“……我的室友,她不见了……不是普通的走,她的东西全没了,像人间蒸发一样……我怀疑,怀疑她出事了……”
半个多小时后,两位民警来到了公寓。一位年纪稍大,姓陈,表情严肃;一位年轻些,拿着记录本。林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切地、颠三倒四地再次复述她的发现:消失的冰箱食物、鞋子、护肤品、锁着的房门、关机的电话……
陈警官耐心地听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客厅和紧闭的房门。“你是说,她叫苏曼?身份证号有吗?租房合同呢?”
林薇愣住了。她……她不知道苏曼的身份证号。合租是直接和房东张阿姨签的,苏曼是后来搬进来的,张阿姨说苏曼和她签了份补充协议。“合同在房东张阿姨那里。苏曼她……她没给我看过身份证。”
陈警官点点头,示意年轻警察去联系房东。他走到苏曼房门口,再次敲了敲,确认无人应答后,尝试拧了拧门锁。“这门锁着,我们没有搜查令,不能强行打开。”他转向林薇,“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昨……昨天晚上?大概九点多?我听到她开门回来的声音,然后她在客厅打电话……”林薇努力回忆,但印象模糊,“后来我就回房工作了,没再见到她人。”
陈警官又问了几个问题:苏曼的工作单位?有没有男朋友?最近有没有异常表现?林薇的回答大多都是“不清楚”、“好像没有”、“没太注意”。她这才惊觉,自己对这位朝夕相处的室友,了解得如此之少!
这时,年轻警察挂了电话走过来:“陈哥,联系上房东张女士了。她说这位苏曼小姐昨天下午就联系她办理了退租手续,所有费用都结清了,押金也退了。她出示了一份有苏曼签字的电子版退租协议。”
“退租?!”林薇如遭雷击,“不可能!她昨晚还回来了!东西……”
“张女士说,苏曼小姐的东西昨天下午就请人搬走了。至于冰箱和卫生间……”房东在电话里似乎有些不耐烦,“人家爱干净,搬走前彻底清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小姑娘,你是不是工作太累,记错了?”
陈警官看着林薇苍白的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语气放缓了些:“林小姐,目前看来,这是一位成年租客主动退租离开。没有证据表明她失踪或受到侵害。你可能是太累了,或者……对室友的离开感到意外和不适应。”他递过一张警民联系卡,“如果再有什么确切的新线索,随时联系我们。”
两位民警离开了。空荡的客厅里,只剩下林薇一个人。警察的结论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求助的希望,却浇不灭心底那越来越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房东的退租协议?昨天下午就搬走了?那她昨晚听到的开门声、客厅的说话声……难道真的是她的幻觉?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席卷了林薇。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瘫坐在椅子上。房间里还残留着加班后的凌乱:摊开的文件,喝了一半的水杯,随手扔在床上的外套……
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上面放着她换下来的旧手机(因为内存不足刚换了新机不久)。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拿过那部旧手机,按亮了屏幕。电量还有一小半。她漫无目的地划开相册,里面大多是工作截图、随手拍的街景和食物。
手指机械地滑动着,翻看着几个月前的照片。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张拍得极其模糊、构图歪斜的照片。看背景像是在客厅的傍晚,光线昏暗。照片的主角是对焦错误的沙发一角,但在画面的左下角边缘,一个穿着家居服的模糊身影正背对着镜头,弯腰似乎在茶几上拿东西。那个身影的侧脸轮廓、那头微卷的长发……是苏曼!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某个她随手乱拍时无意间捕捉到的画面!时间显示是两个月前!
她颤抖着放大那个模糊的身影,虽然像素很差,但那熟悉的身形和头发……不会错!
苏曼是真实存在过的!这张被遗忘在旧手机里的模糊照片,此刻成了她对抗那巨大荒谬感的唯一证据,也是将她拖入更深迷雾的第一块浮木。
她紧紧攥着旧手机,像攥着救命稻草。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在她因恐惧和一丝倔强而睁大的眼睛里。寂静的公寓里,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